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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正弄丢了我的钱(短篇)
         那天下午,风很大,应该说是极大,“很”字还不足以扯碎悬挂在电线杆上的“做女人挺好”的横幅。风从没有云层的高空扑下,沿宽阔的人民路横扫,一脚踢翻码在银行门口整整齐齐的自行车,望了眼簌簌发抖不锈钢制成的宣传栏,猛地,向巷子里窜,速度飞快,眨眼奔到许正面前,嗷地一声叫,弓起背,张大嘴,喷出灼热的气息,肩头一沉,斜撞,顺势把紧裹在风里的阳光兜头撒出。
  眼前晃出千万根金针,许正下意识地伸手揉眼,刚骂了声娘,风嗤嗤发笑,拽开他的上衣,撩动衣角,拈了拈,似乎觉得衣袋里面的东西份量还够结实,抄起,就往他脸上扇,叭。许正蓦然一惊,手往衣袋上按,来不及了,风已掏出他几分钟前从银行取出拆了封条的一万块钱,往空中一抛。
  漫天飞舞的钞票,全是百元的。
  
  几张钞票沿斑驳墙壁根往前跑,攀上墙头,跃了下去。而更多的,则在空中互相碰撞、盘旋,噼哩叭啦地响,活像一群因获得自由情不自禁发出阵阵欢声的鸟,横冲直撞,大呼小叫。其中一张拍着翅膀撞在我的右脸颊上。我伸出手,但没有逮住它。它灵巧地翻身,从指缝间掠过,斜斜向后飘去,并意味深长地许正那个方向瞥了眼,然后被风牢牢地按在一张巨大的被阳光长期暴晒而泛了白的帆布上。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如此蔚为壮观的钞票。不是因为数量--我曾在福建某依山而筑小城的银行见过堆了满满几张办公桌的钞票--它们飞得太漂亮了,简直在逼人犯罪。我屏住呼吸,胸腔处一空,手足发软。
  从巷口拐出几个歪歪斜斜的人。他们不无疑惑地打量着空中花花绿绿的纸片,又瞧瞧已似发了疯的野狗兜圈乱扑的许正,明白过来,不约而同地弯下腰。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刷地下抡起褐色的手包就往飞舞的纸片砸去,砸了几下,呸出口浓痰,赶紧弯下腰,像一只皮球迅速滚动。
  又有一张钞票被风卷到我身边。这回,我抓住了它,非常新,边缘竟然有小刀般的锋利,在手背皮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紧接着,我又抓住第二张、第三张……也就一眨眼,风已无影无踪,路上的人也已克影无踪,它们似被某种东西一下子给吞肚子里头了,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只剩下火辣辣垂直照耀的阳光。
  我的手上有十七张钞票,许正在我对面,双手全是钞票。一共是五千三百块。我想起帆布上的那张钞票,折身,从地上捡起它,抖掉上面的灰尘,好了,五千四百块了。然后我又想起翻过墙头的那几张钞票,退后几步,发足疾奔,嘿了声,蹿上墙,跳下去,从一个鸡蛋壳与一只破烂的皮鞋的缝隙间捡起一张,再从一滩红白交缠的某种动物的内脏上捡起一张,又继续找了十来分钟,终于死心了,翻墙回来。现在一共是五千九百块。许正刚才在巷子口又捡回了三张。
  不少了。
  
  这是我的钱。这一万块钱是我叫许正帮我上银行取的,是一张已到期的定期存折,密码是六个九,我告诉他的。他是我老婆的弟弟。我老婆叫许晴。钱是准备给她买女式踏板摩托。我说踏板摩托车不要一万块。她说进口的就要,不懂甭装懂,恶心。我就没话说了,我的确不懂摩托车,我也不想让她恶心,这显得我是条蚯蚓或蟑螂什么的。
  这并不是说我们感情不好,事实上我们夫妻的感情很好,只是我一向听她的话,比听党的话还要听。原因很简单,不管她白天多凶悍,到了夜色撩人的晚上,她偶尔还是会向我奉上一具香喷喷柔情似水的肉体。所以自打结婚后,我连自行车都不再骑了。自行车骑久了会坏,要花钱换零件。两条腿走路却是煅练身体的好法子。我愿意省下每分钱来博她一粲。我这样说亦非想证明爱情。我也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反正当我看到许正沮丧的脸后,我就想了这些,然后我马上意识到已经不可能帮许晴买进口摩托车了,除非我能把刚才那些人从阴暗的角落里揪出来,揍他们耳光,骂他们没雷锋精神,勒令他们双倍奉还,否则将与他们的女性亲属发生不道德的关系。
  总之,我感觉到口干舌燥。
  
  我没听清许正说什么,他脸上的肌肉在奇怪地跳,一耸一耸,啮牙咧嘴。我是个作家,常陷入不可救药的恍惚中,譬如现在,我就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不亲自去取钱,干吗让许正代劳?
  这条小巷的墙那边是一个很大的住宅小区,里面的卫生糟透了,我弄不明白生活在小区里的人怎敢不戴防毒面具就大模大样地出入?但我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不戴防毒面具一直傻傻地等在这儿。巷子较长,不窄,曲折着,水泥路因年久失修而布满大小不一的坑洼,在阳光下呼呼地喘气。在我身后面是早点排挡,早上我会从面孔黝黑的老板娘手上买三个烧饼带回家,许晴吃三个,我一个也不吃。我吃昨晚上剩下的饭菜,用开水一泡,就上一点咸菜萝卜干,香着呢。
  我这样想着,便伸手从墙壁上抠下一块青苔,我发现许正的嘴唇其实很厚,肉嘟嘟的,与两片切下来的香肠差不多,我想咽口口水,一时间又觉得心慌得厉害,整个天地刹那间就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扔入一瓶质量很好的胶水里。
  我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头。
  
  许正一直在说话,一直在喋喋不休。热气从他头发根上冒出,一根根,竖着,他的左眼皮在跳,右眼皮也在跳,左眼皮每隔一秒钟跳一下,右眼皮每隔五秒钟跳一下。他是双眼皮,右眼的折皱里藏有一粒小小的红肉芽,当眼皮跳的时候,不管是哪个眼皮跳,眉间就开始拧结,越拧越大,现在差不多有整整一张脸大了,并从正中央那个凸起的位置滚出一些油油亮亮的小水珠儿。我还注意到他的下巴,那个骄傲的下巴,正从那个“结”的下方愤怒地朝上撅,活像刚从肛门里排出来充满力量的屎橛子。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我就这么想了。真是抱歉。
  
  我往四周看去。我怀疑自己在做梦,这太像梦了。不,它只能是梦,只有梦里头,钞票才会长上翅膀变成小鸟,而我刚才分明看见了一大群。我在腿上掐了一把,感觉不到痛,这让我有了点安心。
  我冲许正点头,再扭过头,继续看墙壁上那张法院布告。
  一个女人利用所掌握的医学知识杀了她的丈夫;一伙还没出校门的少年强奸了足可以当他们母亲的女邻居;还有一个笨小偷,真笨。虽然布告中没有提及这点,但他的事迹早被电视报纸灌入我耳朵里了。第一,有钱人多得是,却分好惹的与不好惹的两种,他偏偏偷了最不好惹的,从公安局长家偷了十条烟;第二,其中一条烟里放的全是存折。我就想不通堂堂公安局长为何连个保险箱也买不起,但事情就是这样滑稽,而这些大面额的存折显然吓坏了这个小偷,他居然选了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跑到派出所,把烟从墙壁外扔进去。他就算取不出钱亦不妨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敲诈一下公安局长,而纵然他没有这个胆量敲诈,他也可以把存折撕掉随手扔进垃圾筒,顶不济,他还能在邮局买个大信封把存折寄给纪委,可他就是不这样干,结果被警惕性极高的联防队员逮住。他被关进了牢房判了七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要知道按他所偷窃的存折的累计数额,就是枪毙他十回也不为过。可惜了那公安局长,因此被反贪局的人找上门,短短六个月后,再见到他时,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人已干瘪成一个糟老头儿。每天早上八点我都能看见他孤独地拎着把剑在我住房对面的小树林里起舞。
  我凝视着布告右下方那枚鲜红的公章。
  我突然发现一种可能,它太像鸡屁股了。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村里就这点好,三更半夜也有鸡叫,让人冷不丁毛孔炸开,便赶紧下床,顺手从墙角抄起根棍子,出门,轻吐出胸中的闷气,正欲搜索可疑的黑影,一团光芒曳着尾巴一晃而逝,于是抬头满空都是密密麻麻挤来挤去的星星,一粒粒,熠熠闪光,嵌在飘满虫鸣的幽深的夜幕中,像嵌在一汪深蓝的水里,简直令人欲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不过,这属于不可取的原始的万物崇拜的情结。经科学与马克思哲学武装过大脑的我对此早嗤之以鼻。月亮上绝对没有长袖舒卷的嫦娥,没有红眼睛不吃萝卜的小白兔,更没有那个傻不拉叽堪与西绪弗斯相提并论砍月桂树的吴刚同志。这里还得申明一句,我叫吴刚为同志,是出于我对神话的尊重,并非我对其臀部有不可告人的癖好。当然,这些都是闲话,与鸡屁股没有半点关系。
  
  我揭下布告。
  我不大明白我为啥要这样做,但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应该这样做。我把布告折成小方块,我讨厌这个在布告后面涂胶水的人,他粘得太牢,害得我撕坏了两个角,这让它立刻变成次品,已不具备收藏的价值。我发了一会儿愣,注意到手掌洇出一片血,可能是刚才不小心弄破了。血珠儿悄无声息从略微发白的肌肉里渗出,也是一粒一粒,还没滚到掌沿,颜色已泛黑,并粘上不少肉眼可辩的灰尘。我挠挠头。许正也挠了挠头。这回我听见他叫我姐夫。
  我很高兴地应了声,我说,什么事?
  我想,在梦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算他叫我爸,我也会极为愉快地答应。不过,若他叫我爸,许晴也叫我爸,就不大妙了,虽说我好像赚了点便宜,可暗地里吃的亏恐怕更大,会有人戳我脊梁骨骂我是畜生的,但许正也可以叫许晴为妈,而且许晴是不可能叫我爸的,我叫她妈或者叫她姑奶奶或者是神仙姐姐还差不多。我吹了声口哨,目光顿时为地面上一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住。它令我心痒痒的。痒,皮肤或黏膜受到轻微刺激时引起的想挠的感觉
  
  许正又吱吱唔唔地说了些话。
  我没听清,就在我准备弯腰捡起那枚闪闪发光的东西,巷口奔来个黑影,喘着粗气,头发向后飘,是个小孩子,十来岁大,还没到跟前,眼睛里那束光芒锥子一般。我往后退了一步,许正往前迈了一步。小孩站住身,鼻翕掀张,啉啉的,胸膛一起一伏,像小时候见过的爆米花老人板车上的风箱,脏兮兮的脸蛋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
  小孩说,用一种非常古怪的声调,是你们丢了钱?
  接着,抿紧嘴。
  其实,他伸长舌头的样子更好看。我在心底笑了声,没说话。许正已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喝道,是的。这是什么?
  小孩手上有一叠钞票,是百元的,我不知道它本来是谁的,或许曾在某个时候是属于我的,因为我看见小孩立刻就把钱全塞入许正手心,然后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叹出口气,热死我了,哎,你放手,我爸捡的,他叫我来还给你。
  小孩嘴里的“你”指的应该不是我,而是许正。
  我把已折成小方块的布告塞入裤兜,饶有兴趣地往巷子口望去,一个骑三轮的男子正朝这边望,见我看他,马上扭回头。小孩挣脱许正的手,啧啧嘴,不无羡慕地看许正手中厚厚一叠钞票,我听见他的喉咙咕嘣声响。他转过身,又开始飞跑,跑到三轮车边,跳上,一眨眼,又不见影了。
  好了,现在咱们有六千五百块了。
  许正点了点钞票,说,姐夫,再等一等?
  他的脸被惊疑与喜悦弄得凹凸不平。我点点头,说真的,若不能买到那车进口摩托车,我也不晓得去干什么好,天知道我有多么爱许晴。
  就这样,我们又等来了一只狗,是哈巴狗,浑身雪白的卷毛,又干净又漂亮,可爱极了,可惜嘴却不争气,紧叨着一块肮脏的骨头,跑得颠三倒四。我们还等来一位老人,弯腰驼背的,这害得许正不得不紧随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我们也等来一个妙龄女子,撑把洋伞,高扬下巴,见我们目不转睛地望她,臀部扭得更为夸张,露出白花花一大堆肉,嘴孔里却冒出声不屑的冷哼。我们还等到一个会说英文字母“SB”的年轻人,一个在胸口连划十字的中年妇女。天气真热。
  没有风,风死掉了。
  
  我扭扭头。我拿不定主意。虽然我确信这不过是一个梦,可一直站在酷热的太阳底下,就是在梦里也不那么好受。这话真拗口。
  我听见许正说,怎么办?我说,不怎么办。我听见许正又说了声怎么办?我说,我是作家。我听见许正说,你是不是作家与这有什么关系?我说,我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写成一篇小说,卖出钱来,就可以帮你姐买进口摩托车了。我又听见许正说,那得写多少字啊?我说,千字四十,写个十万字就差不多了。
  许正呸了一声。我就不再看他。
  我突然想起一件一直惦记却一直没做的事,于是,弯下腰,伸手,往那枚闪闪发光的东西上摸--它的位置似乎发生了变化,不过,这不重要--指尖微凉,粘粘的,是一口痰。我跳起来,妈的,谁把痰吐得这么圆。
  然后,我从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活像一条快要晒干的鱼。而蔫蔫的许正正使劲捏着手中的一叠钞票,捏得咯吱咯吱响。
  许正弄丢了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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