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边缘与多样:二战以来的法国诗歌札记(上)| 树才

法国当代诗歌专辑

-《今天》132期-


前言

《今天》第132期推出“法国当代诗歌专辑”,特邀诗人翻译家树才撰写长文《边缘与多样:二战以来的法国诗歌札记》,文章对作者翻译过或有过交往的十六位诗人的生平、创作和作品风格作了既活泼又中肯的评析。

法国诗人、评论家让-米歇尔·莫勒布瓦的文章《1950年以来的法国诗歌》从文学史的角度,厘清了二十世纪下半叶诗歌的多样化实践以及与传统的关系,勾勒出诗人们的“分界线与交汇点”。

为了给中文读者带来对法国当代诗歌的鲜活印象,《今天》通讯编辑陈力川选译了五十二位诗人发表于1940—2020年间的五十五首诗体和散文作品。尽可能吸纳不同诗歌观念和风格的诗作,其中多数出自国内没有译介过的诗人,包括五位女诗人。

《缺席的真实——法国当代诗选译后记》是陈力川对本专辑译介的部分作品所作的诗学解读。

陈力川


边缘与多样:二战以来的法国诗歌札记(上)

树才

这是一篇札记,因为我不想把文章写成诗歌史的那种样貌。

依我看,诗歌史突出的仅仅是“时间线索”,仿佛诗歌是一个前后连贯的发展过程,背后有一股进化论般的力量在推动……实际上,诗人的存在与其说是一种“时间”现象,不如说更是一种“空间”现象。因为古今中外“一首诗”的发生原理其实是一样的:生命和语言的相遇。当然,这是一种“相爱相杀”、激烈碰撞的相遇。“诗人”重要吗?当然重要。然而,是“好诗”让一个有名有姓的诗人留下了所谓的“诗名”。从根本上来说,或者把诗人与诗歌比较着来说,“诗人”就显得不那么重要,“诗歌本身”反而更重要。看上去,是诗人写出了一首诗,实际上,是这首诗在替诗人真正“出场”!写诗的人,无论法国还是中国,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多了去了!好在诗歌一刻不停地淘汰着“诗人”。因为“诗人”这个命名,只是指出一个崇高的位置,但这个位置从创立之时起就一直是“空的”;只有写出“好诗”时,某个人才临时占据“诗人”的位置。所以在这篇札记中,我既想谈论一些重要诗人,也想引用一点他们的好诗。

那么,为什么说“边缘与多样”?

边缘,正是就“位置”而言。同波德莱尔那个时代相比,“边缘”这个词正好用来形容法国当代诗歌的位置。超现实主义运动,也许是让法国的社会神经剧烈痉挛过的最后一个诗歌运动;不过,也是这个尝试“自动写作”和强调“潜意识力量”的诗歌运动,以其“玩自己的”傲慢姿态和“改造社会”的乌托邦幻想,一把推开了诗歌读者,从此法国的主流媒体开始疏远甚至懒得谈论诗歌。人们哀叹“法国诗歌边缘化了”!但哀叹归哀叹,法国诗人随语言学的转向而转向,倒是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语言创造的可能性”的探索,甚至可以说,正是“边缘”的位置催生了诗歌声音的“多样”。在现代诗人与古典诗人之间,有一个重大差异,那就是对诗歌声音的认知。材料是一样的,同一种语言,相同的一些词语,古典诗人的追求更多地体现为诗歌中优美的“音乐性”(la musicalité),突出的是韵律的和谐;而现代诗人自愿放弃这种追求,更在乎每一首诗中自由生成的“声音”(une voix),它源自每一个诗人的个人嗓音,自带生命特有的气息和呼吸,强调的是节奏的力量。要生成一首现代诗的声音和节奏,没有任何现成的经验可用,只能求助于诗人切身经历的生活事件和生命感悟。诗歌的语言,因此也从屋顶之上的“高蹈”走向街道里面的“结实”;诗人的生存,则从浪漫化的“贵族”降为生存中的“平民”。写一首现代诗,看上去“更自由”了(所以又叫“自由体诗”),实际上比格律诗更难写好。“边缘”和“多样”,其实互为条件和结果。边缘,则每一个诗人不用再去操心所谓的“中心”,每一个诗人都以自我的生命火焰为中心跳起单独之舞;多样,正呼应着法国现代文化对丰富性的吁求,多样即形态各异,即各自探索,即以一己“言语”的创造力去丰富整个法语“语言”的表现力。

这里顺便说一下。在“语言学转向”的语境里,法国诗人对语言(la langue)和言语(le langage)是做出区分的。La langue和le langage 虽然都指语言,但二者的区分在于,前者指抽象的语言结构(语言系统),后者指具体的、个人的语言。了解这一点,对理解法国诗学是至关重要的。法国诗人佩吉(Charles Péguy, 1873–1914)断言:“什么都可以被言说,除了那些所做的无法被说出。”现代诗人的“诗歌声音”正是从“言语”中生发出来的。我们不能把“言语”和“语言”相混淆,尽管所有的“言语”河流最终都汇入“语言”这个大海。通过写作,“言语”变成诗人的一种行动(un acte)。兰波之所以成为法国现代诗歌的一个活水源头,就是因为他创造的那些惊世之作(它们自己就在言说),因为这些作品将个人生命的“言语”(一般诗人只是停留在“语言”状态)推到了极致。

我把时间段划定在“二战以来的法国诗歌”,是想突出法国诗歌历史的某种断裂。断裂必然引起转折。在诗歌的演变中,我把“断裂”看得比“传承”更重要。诗歌总是追求一种“新的”(其实就是“不同的”)表达,实际上诗人的生活,自古以来就是这些内容:“吃喝拉撒睡”加上“生老病死苦”。但诗人是语言变化的超级敏感者和狂热追随者,语言在哪里出现断裂,那里就肯定引发诗人的狂热喊声。对法国、对欧洲乃至对整个人类来说,“二战”都不只是一个轻巧的缩写,而是一个永无痊愈之日的巨大伤口,其灾难般的深度足以与天空的虚无相比。法国人的改变,语言的改变,诗歌的改变,其根须是扎在“二战”这个悲惨历史事实的土壤中的。战后重建之后,街道整洁如新,城市楼房依旧,一切都没变。但是,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得“不可返回”。法国诗歌因此注定要扑向“还在来路上”的那个“未来”。与其把法国当代诗人和诗歌比作河流与大地的关系,不如比作星辰与天空的关系。我试着描述一些星辰的位置和亮光。

谈法国当代诗歌,绕不开一个名字:波德莱尔。今年是波德莱尔(1821–1867)诞生二百周年。他是整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恶之花》则是十九世纪以来最有影响力的诗集之一。他前所未有地将“恶”的形象引入诗歌,并且通过诗歌将它提炼成一种绚烂的“美”。波德莱尔认为,每个人身上时刻都有两种欲望:一种趋向上帝,一种向往撒旦。这说明每一个诗人的精神结构都是一种分裂状态的复合体,所以说悖论是现代诗人的心理基础。诗歌的大方向(作为悖论存在的现代性),就这样被波德莱尔确定下来。从此法国现代诗从形式上逐渐舍弃“押韵”,从心灵上越来越感到“不安”,从构成上越来越倚重于“强度”,从姿态上越来越倾向于“先锋”……概括地说,主要裂变出两种探索方向:兰波、洛特雷阿蒙、阿尔托等这一路,野性、疯狂、疼痛;马拉美、瓦雷里、博纳富瓦等这一路,沉思、深厚、开阔……当然,岔路多的是,许多法国诗人都是处于“之间”地带:他们探索各自的诗歌道路,寻求各自的诗歌声音。

我要谈的第一位诗人是彼埃尔·勒韦尔迪(Pierre Reverdy)。


Pierre Reverdy, 1889-1960

为什么先要谈他?因为我同法国诗歌之间的缘分,就是从他开始的。纯属偶然,应该是一九八六年,有一天,我在北外的图书馆里借到法文诗集Plupart du Temps(我译为《大部分时光》),勒韦尔迪写的。他的诗,句式明晰,写得简洁。我在似懂非懂中品味到一种异样的诗意:简单、神秘、悲怆。后来我大学毕业论文《灵魂苍白之静美——试论勒韦尔迪的诗》,写的就是他。我至今仍经常读勒韦尔迪的诗,感觉他的诗句总有一股咂摸不尽的滋味,向我的内心深处渗透。这位生于一八八九年的诗人,一九一〇年从南方来到巴黎,为了“写出世界上最美的诗章”。他的《散文诗》(1915)确实灵动。他这么描绘一位《诗人》:

他的脑袋惶恐地躲在灯罩下。他的脸色发青,而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一位一动不动的音乐家。他睡;他分离的双手弹奏着手风琴,为了让自己忘却灾难。
 
一座楼梯绕着屋子爬行,它不通往任何地方。此外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人们看见蹿向虚空的影子在屋顶晃动。影子一个个跌倒,却不是自杀。很快,影子重又开始登上楼梯,无休止地为弹奏手风琴的音乐家所陶醉,而音乐家的手听不见琴声。

诗集《大部分时光》里有一首诗《暂时》,我喜欢结尾那一句:“我爱你是在今天。”这句诗也是对“爱”这一神秘的确认和戳穿。伊夫·梅兹埃这么概括勒韦尔迪的一生:“受人喝彩,很快成名,后来有点被遗忘。勒韦尔迪的诗如今以它的高度、它的幽默和它的严峻而存在着,因为它'剥去心脏的皮’,平静地复述着人类的孤独。”可见诗人对自己下手有多狠!一九二六年他离开巴黎去索莱斯姆修道院,一住就是三十四年!隐居生活让他探测到“自我”的更幽深处。他认为,是“想要研究自己的内在本质的秘密、认识自己的力量和潜力——这种要求经常缠绕着诗人不放,迫使他去进行创作。”对语言的使用,除了精雕细琢,他更是用心体悟:“诗是用词体现出来的,并且只能用词来体现,而词又是诗的暗礁。一个词就足以把一首最美的诗给葬送了。”也许,勒韦尔迪是“另一位兰波,弱化了的兰波”。这倒呼应布勒东对他的评价:“谁也没有比他更好地思考过并启发人去思考诗歌的深刻手段;因此,在诗歌形象上没有比他作出的定义更重要的定义了,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在长期的命运的不幸中显示出如此令人钦佩的超脱。”兰波是出走,这个缺乏耐心的天才,因通灵而决绝;勒韦尔迪是超脱,这位潜心以求的忍者,因单独而静悟。他这么定义诗歌的“形象”:“诗人的任务不是去创造形象,形象应当自己展翅飞来。”一九六〇年勒韦尔迪去世。阿拉贡哀叹:“一颗黑色太阳陨落在索莱斯姆。”

如今,勒韦尔迪同阿波利奈尔一样,成为二十世纪法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源头之一。他的诗有一种永不过时的“现代性”。他确实有着非凡的洞察力:“是匮乏使所有的诗发生。”或者:“无处有诗。”勒韦尔迪解释道:“诗存在于现在还不存在的东西中。诗存在于我们现在还缺少的东西中。诗存在于我们正在寻求的东西中。诗存在于我们身上,但不受现在的我们支配,而受我们想要成为的我们支配。诗存在于我们想要去的地方,但我们现在还不在那儿。”大诗人帕斯也看出,从勒韦尔迪开始,先锋派的诗歌开始转向自身。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意识:诗人的“生活与言语”可以“同时”生成。古典主义诗人的自我是一种理性的匀称,浪漫主义诗人的自我是一种浪漫的夸张,而现代主义诗人的自我则是一种疯狂的内省。

最难翻译、最令我钦佩的诗人,还是勒内·夏尔(René Char, 1907–1988)。他是二战后法国诗坛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


René Char, 1907-1988

但当我在巴黎同法国诗人谈起夏尔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一是惊诧,问我是怎么“读懂”他的诗的,好像他们没读懂过似的;二还是惊诧,说他们现在不怎么读夏尔了,似乎他们已从他的诗里汲取了足够多的营养。这种双重的惊诧,正说明夏尔仍雄踞于法国诗山的峰巅之上。夏尔出生在法国南方沃克吕兹省索尔格河畔的伊尔,他的诗歌生命是从赤裸、神秘、圣洁的晨曦开始的。超现实主义像一道神秘的闪电,照亮了他的二十三岁。布勒东和艾吕雅从一开始就对他表示器重。虽然夏尔后来脱离了超现实主义团体,但超现实主义的精神却贯穿了他的一生。一九三四年他出版诗集《无主人的锤》,表明他与超现实主义分道扬镳。二战期间,他抱着爱国热忱,拿起武器与敌人周旋,成为下阿尔卑斯地区游击队首领。在抵抗运动中,他与加缪成为挚友。战后他出版了重要诗集《伊普诺斯的书页》。一九八三年,伽利玛出版社将夏尔的全部诗作收入具有经典意义的“七星文库”出版。对一位诗人,这当然是荣耀。但我在一篇访谈中也读到,夏尔对接受这一荣耀又深感后悔。“七星文库”在他活着时就出版了他的全部作品,这让他有时产生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是很真实的一种感觉。诗人的内心,应该永远渴望生命活力,它远胜于任何一种世俗荣耀。

夏尔的诗是陡坡,但另有一些阳光明媚的山坡,以其爱情的、几乎是田园诗的意趣令我们陶醉。普罗旺斯的阳光和大自然,对夏尔来说意味着童年和土地。为表现一块乡土,这块乡土上的动物及植物,夏尔写下了松缓、轻松、淡淡不安的怀乡歌。夏尔成年后的激烈冲突,也许正是对童年时代与世界永远失去了的统一性的强烈向往。哪怕在幻想的狂热的意象丛中,哪怕所处的精神状态如此迷醉昏乱,夏尔始终渴望一种清醒,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穿透,对整个事物的昭然。殊不知,由于对获取清醒的过于执着,他被迫再次,三次,无数次地跌入无解的混沌——“失去的赤裸”。而他的渴望仍在一边:让本质的痛苦,最终沉入河底,跃为活生生的生命本身。

夏尔的诗,我是靠“听懂”的。仅靠阅读,我的法文水平肯定不够。一九九〇年前后,我偶然得到了夏尔晚年录制的一盘磁带,里面有他朗读的二十几首诗作。我如获至宝,一有空就听,坐在办公室里听,走在大街上也听,听了不知有多少遍!终于,奇迹出现了!听着听着,我居然“听懂”了他的气息和节奏。有一天,我一边听一边居然能背出好几首诗来。于是我着手翻译。最早的一些译作发表在《世界文学》杂志上。夏尔虽说难懂,但他诗中烈焰似的情感和尖刀般的思想却是扑面而来的。他灵慧地避开了晦涩,他的诗歌口吻其实是亲切的。我甚至认为,他总是把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一种自言自语)作为一首诗的第一句。“离我这么远,你怎么可能听见我?”他就是这么提问的。超现实主义给了他一种“言语”的自发性。他是把写诗、思考、行动真正融为一体的诗人。

由于翻译了他的诗,我还在巴黎享受到好几回奇妙的礼遇。有一次,不知怎么就遇到了夏尔生前的私人医生,这是一位爱穿红色羊绒毛衣的优雅老人,当他得知我是夏尔诗歌的中文译者时,他连着一周,每天约我到圣米歇尔广场附近的不同餐馆,请我享用法国晚餐。有一天,老人甚至把我引到他的私人空间,给我看他珍藏的各种艺术品,就在与巴黎圣母院一河之隔的一幢楼里。我也记得,当我那年乘坐高铁抵达阿维尼翁火车站时,是当年因为热爱夏尔诗歌从美国移居到普罗旺斯的居斯塔夫·罗宾先生,七十多岁了,不顾女儿劝阻,坚持自己开车来接我。我们此前并不相识,是一位巴黎诗人把我的心愿告诉了他:我想去夏尔的墓前拜谒。有一件事一直印刻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罗宾先生(年轻时他是诗人,后来竟成为普罗旺斯地区的植物学家)在车上同我聊起夏尔的诗,他突然问我是否读到过《红色的饥饿》这首诗。我说不仅读到过,而且会背。我就真背了一遍。老人慢慢把车停靠在路边,从驾驶室出来。我也拉开了车门。他走近,同我紧紧拥抱。这时,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他确认我是一个用心阅读夏尔的中国译者。

红色的饥饿
 
你疯了。
 
这多么遥远!
 
你死时,一根手指横在嘴前,
在一个高贵的姿态里
为了截断感情的涌流;
寒冷的太阳青色的分享。
 
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
过一会儿,就是夜,你同我一起上路。
 
确切无疑的赤裸,
乳房在心脏旁腐烂。
 
静静地,在这重合的世界上,
一个男人,他曾把你搂紧在怀里,
坐下来,吃饭。
 
安息吧,你已不在。

与夏尔齐名的,是亨利·米肖(Henri Michaux, 1899–1984)和弗朗西斯·蓬热(Francis Ponge, 1899–1988)。

我先谈蓬热。


Francis Ponge, 1899–1988

如果把法国二十世纪诗歌史比作一串念珠,可不能缺了蓬热这颗珠子。他大器晚成的诗歌,刷新了人们对“事物”的认知,事物好像拥有了自己的语言,乐意自己表达。实际上,这项工作需要一种极端的专注,一道崭新的目光,夹杂一种幽默的疑惑。与浪漫派诗人奈瓦尔和雨果不同,他们是在自然中寻找对应物,然后借出一个灵魂;蓬热的写作是一种崭新的语言历险,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事物。事物本身就是诗意。这种语言历险的成果,甚至令萨特和布朗肖着迷,萨特专门撰写长文,高度评价蓬热。

蓬热出生于法国南方城市蒙彼利埃的一个资产阶级新教徒家庭,一九三七年他加入共产党,一九四二年他成为抵抗者,同一年他出版了重要诗集《采取事物的立场》(Parti pris des choses)。在巴黎,阿拉贡让他负责共产党的文学杂志《行动》。他一度对超现实主义运动产生过兴趣,但很快就疏远而去。一九四六年他离开《行动》,第二年脱离了共产党。一九五二年他成为“法语联盟”教授,直到一九六四年退休。可以说,在言语的历史中,蓬热嵌入很深。世间诸般事物,除了人,还有动物、植物,它们微少、偏僻,但它们在蓬热的作品中找到了深刻的联结。《采取事物的立场》(徐爽译)也许是蓬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仿佛在一个哑默的世界上,它让一种言语诞生了。那些黑莓、蜡烛、橙子、蝙蝠、面包、火焰、领带、小卵石,我们知道它们吗?我们从它们存在本身的视角描绘过它们吗?我们有各种解释,这是肯定的。可以是这一种解释,也可以是那一种解释。为什么不可以呢?这种重大的游戏引出我们对“事物”的新的目光和新的认知。无数细节呈现:蜗牛贴着地面爬行,让我们感到放心;蝴蝶对应于飞翔的火柴……通过在词语上的劳作,蓬热重构了我们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他让事物自己呈现。但是,我们真能抵达“事物”那深邃的秘密吗?“我眼看着自己在写”,蓬热求助于语言的根须。“诗人更需要哪一门科学?”他问我们。在《孔》中他询问:“诗在那儿吗?我不知道。这不重要。对我,这是一种需要,一种行动,一种愤怒,一项自爱的事业。就这些。”

蓬热的写作显现了另一种语言态度。他构想了人与万物的另一种相处方式。他自己就说:“比起诗人,我更愿意是一个博学者。”在法国的小说领域,与其呼应的是阿兰·罗伯-格里耶这些“新小说”作家。应该是厌倦了浪漫派的抒情主体,蓬热努力让自己在凝视中邀请“事物”出场,表达其自身的存在状态和内在愿望。这与其说是反客为主,不如说是模糊主客界限(其实本来就没有界限)。这里面包含着一种“事物的诗学”。连夏尔也称赞“春天的美妙的蓬热”。不过,很显然,蓬热得到的赞美,远远不及夏尔和米肖。这说明诗歌的接受惯性是多么根深蒂固。

现在该米肖出场了。


Henri Michaux, 1899–1984

米肖是谁?一个比利时人,一八九九年出生在那慕尔的一个律师家庭。他从小身体羸弱,心脏功能尤其不好,还性格孤僻,唯一的爱好就是看蚂蚁打架。父母以为他是愚笨之人,不抱什么希望。大学时,米肖按家人意愿读了医学,但不久就退学,后来竟跑到海船上去做一名司炉工,周游世界。一九二四年米肖移居巴黎,靠做教师和秘书维持生活,也给杂志写点稿子。这段时间,他的诗作开始发表在刊物上,但他这种先锋风格的文字,只在很小的圈子里才会被接受。

米肖真正的身份,一直是一个旅行者、漫游者、地球人、宇宙人。出外闯荡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生命冲动。二十一岁他当水手,就是为了到处乱跑。南北大西洋,他都到过了,后来因病被遣返回国。随后他又出发,到过亚马逊平原、厄瓜多尔、印度、中国等地。好像他总是“在别处”,在任何一个“别处”,他都寻找并能找到一点点“自己”。难道他的自己是遗失“在路上”的一种奇特存在吗?应该说,他的生命在本质上就属于“别处”。他迫使我们去思考ici(“这里”之意)这个词:每个人都在用“这里”这个词,这个词其实不指认任何一个具体地点,但它又指出“任何一个地点”,它因为无所不在而无法显身。你说“这里”,他说“这里”,但永远不会是同一个“这里”。这里不属于“这里”这个词。而米肖,正是反复去用脚步刷新“这里”的人。对他来说,这里即“旅行”。他其实是一个旅行哲学家。所到之处,或者未到之处,他都托付给万能的想象。旅行和想象构成了他的生活。他出版了不少书籍:《我曾是谁》《厄瓜多尔》《一个野蛮人在亚洲》《毫毛》《夜动》,于是他被看成诗人。他也画画,画得稀奇古怪。

无论旅行、写作,还是想象、画画,米肖都把它们当作探测“自我和语言”这两个深渊的不同方式。在这方面,他做得极端。他甚至服用“麦斯卡林”来做实验,而他在迷幻状态中写出的文字,独创性确实无人可比。麦斯卡林是一种南美的致幻剂,当地史前居民用这种致幻剂举行宗教仪式等。麦斯卡林帮助米肖写出了三本书:《悲惨奇迹》(1956)、《动荡的无限》(1957)和《碎裂中的平静》(1959)。同时米肖也画了一系列素描,都是在每次服药之后不久所作,多数是黑白,另一些为彩色。

帕斯从整体上这么评价米肖:“他的散文、诗歌和素描紧密相连,一种表达形式强化并阐明着其他表达形式。素描并非单纯文字的图解。米肖的绘画从来都不是其诗歌的附加品:两者是同时相互自主而补充的两个世界。在麦斯卡林体验中,线条与语言构成了一个整体,要分解出其构成的元素几乎是不可能的。形式、观念与感官相互交融如同一个单一却眩晕般激增着的实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素描与其说是文字的图解,毋宁是一种评论。这些线条的节奏与运动令人想起某种奇特的音乐符号,尽管呈现给我们的并非一种声音或观念的符号,而是存在的涡旋、鞭打、交织。……这些素描是对诗歌与图像书写的批评,也就是说,是对符号与图像的延展、语言与线条的超越。”

米肖《悲惨奇迹》的开头是这么一句话:“这是一次探索。通过文字、符号和素描。麦斯卡林是被探索之物。”帕斯的反问令人深思:“当我读到最后一页时,我问自己,难道这场实验的结果不正是其反面:诗人米肖被麦斯卡林探索。一次探索或是一次遭遇?或许,是后者。一次与毒品、与地震、与存在之劫难的遭遇,存在从最根本上被其内在的敌人摇撼——一个与我们自身存在一体的敌人,一个无法与我们自身区别、分离的敌人。”米肖讲到他的本意:“我欲意探索平庸的人之境况。”但实际上,米肖所承受的实验本身和他的所写所画,恰恰从反方向证明:人不是平庸的造物。

在夏尔、蓬热、米肖这三位大师之间,米肖是最东方的,他与东方神秘最能呼应。夏尔是最法国的,我选择了翻译他,也许这样更能体现翻译对中国诗界的效用。而蓬热是最现代的,长远来看,他会给人带去更持久的影响和启示。米肖的诗幽默风趣,又意味深长:

我的生活
 
你不带着我就走了,我的生活。
你一溜烟走了,
而我还等着向前迈出一步。
你将战斗带到别处,
你就这样做了我的逃兵。
我从未跟得上你。
 
你给我的,我看不明白,
而我所要的那么一点点,你从未带给我。
正因缺了这一点,我就想要那么多,
那么多的东西,几乎是无限
只因缺了这一点,你从未带给我的这一点点。
 
(董强 译)

除了三位大师,我还想谈一谈欧仁·吉尔维克(Eugène Guillevic, 1907–1997)。


Eugène Guillevic, 1907–1997

吉尔维克给法国诗歌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音调:简短!

同蓬热一样,他好像跟超现实主义也没什么瓜葛。他喜欢在言语的细微处用力,与事物和词语结下友谊。他做诗的方法既简单又哲学。简单,是指他的句式和用词;哲学,是暗示他的思考和深度。在吉尔维克的诗中,他的言语被精减到了本质,孤独被印刻在空白之处。

吉尔维克出生在布列塔尼地区莫尔比昂省的小城卡尔纳克(Carnac)。父亲是一名宪兵,母亲是一位裁缝。吉尔维克从小聪慧过人,很有语言天分,他很早就学会了阿尔萨斯方言和德语。他读里尔克、特拉克尔、布莱希特、荷尔德林等德国诗人,后来翻译了很多德语诗歌,又从德语转译了不少奥地利、俄罗斯甚至日本的诗歌。一九二六年他通过了一门考试,后来到巴黎,被任命为法国经济部的一名督察。这是一个重要的职位。一九四二年,法国诗歌界迎来了两本伟大的诗集:一本是蓬热的《采取事物的立场》,另一本就是吉尔维克的《地下》(Terraqué)。

吉尔维克被认为是非抒情诗的代表人物。他的诗简短,但他真没少写东西。他出版的诗集至少有几十部:《安魂曲》(1938)、《地下》(1942)、《众墙》(1950)、《渴望活着》(1951)、《三十一首十四行》(1954)、《卡尔纳克》(1961)、《领域》(1963)、《与共》(1966)、《欧几米得定律》(1967)、《城市》(1969)、《对话》(1972)、《海滨小渠》(1978)等。一九六二年他获圣米歇尔山诗歌大奖。有趣的是,他的诗集名也都简短。也许这同他在“经济部”的工作有关。懂得“经济”之道,正是通往“简短”的不二法门。对日常细小事物,吉尔维克总是格外敏感。他觉得应该命名它们,揭示它们真实的品质,因为“物”和“物”是不同的。面对事物,吉尔维克的目光是实在的,他不扮演“通灵者”的角色,而是实实在在地做一个“看见者”。一九八〇年他在接受一次访谈时坦言:“隐喻对我,并非一首诗的本质。”对他来说,几个普普通通的词,足以让人感知事物的灵魂状态。

我们来读这首《社会新闻》:

难道围绕一把椅子
非得弄出这么大响动?
——它又没犯罪。
 
这是老木头
在歇息,
它忘了树——
而它的恨
失去了力量。
 
它什么都不要,
它什么都不欠,
它有自己的年轮,
它足够了。

吉尔维克贡献了一种崭新的诗学。同蓬热的作品相比,他的诗句更自然,更信手拈来,更朴素平实。他对事物的懂,让他与整个世界为友。他的影响越过英吉利海峡,甚至到了爱尔兰大诗人希尼身上。希尼《草木志》的副标题就是:仿吉尔维克《布列塔尼草木志》。吉尔维克是这么理解“诗艺”的:

诗艺(节选)
 
如果我让沙子从左手
流入右手的掌心,
 
当然是为了这种乐处——
触摸变成了粉末的石头
 
但同时更多的也是
为了给时间一个身体
 
这样可以感觉
时间流动,涌出
 
并让它往回
倒流,改变自身。
 
让沙子滑落的同时,
我写了一首反时间的诗。

二战给每一个法国人带来内心的创伤。人们在战火纷飞中,流离失所。克罗德·维热(Claude Vigée, 1921–2020)的作品,就是源自一种流亡,一个男人的流亡,整个犹太民族的流亡。维热是犹太人,出生在莱茵河下流的一个城镇,三百多年来,这个商人家族一直居住在阿尔萨斯的这个地方。但是,德军占领,他们被逐出家园。也许是痛苦磨尖了维热的感觉神经,他对幸福的渴望也变得更加炽烈。他的诗歌都源自沉思和向往。在图卢兹,他是一名学医的大学生,已经决然加入犹太人的抵抗运动。他最早的诗作发表在彼埃尔·塞格斯的《诗歌》杂志上。一九四三年他流亡到美国,与表妹成婚。一九四七年他获得博士学位,以后在美国好几所大学任教。在法国居留多年后,他成为耶路撒冷希伯莱大学的教授。教书和写作充实着他的生命。他是诗人、随笔作家、批评家。


Claude Vigée, 1921–2020

他出版了不少诗集:《与天使一起战斗》(1950)、《降临节》(1951)、《地下的曙光》(1952)、《印度的夏天》(1957)、《冬季的月亮》(1970)等。集合了诗歌和散文的《大海下的太阳》是他的辉煌之作。作为翻译家,他从德语、英语、希伯来语三个方向工作,翻译了里尔克、伊凡·戈尔、艾略特、D. 斯泰尔、大卫·罗凯阿等人的作品。

如同那个年代的许多诗人,维热袭用古典的诗句,但努力让节奏变得柔韧。亚伯、阿里埃尔、伊卡洛斯,维热从这些神圣人物身上寻求超越流亡痛苦的力量。

他对家园的怀念是永恒的:

所有的恶中,最致命的是失去家园,
一个没有家园的人,被自己剥夺:
他死在异乡,他将死得彻彻底底。

维热这样拷问《诗人的命运》:

永远是另一个人,无言的你在我身上说话。
有时我从向死者嘴巴借来的语言里扯掉
他的名字。为了他,在我身上,为了他,
他已经在他者的喉咙里翻译了我。

奇怪的是,痛楚反而让维热赢得了长寿。他活到了九十九岁。他深信,一切意象都是象征;光有天真的信念还不够,还必须被觉悟的智性所照亮。

接下来我要谈一位女诗人。

安德烈·舍迪德(Andrée Chédid),一九二〇年三月二十日出生于埃及开罗,一九四六年起住到法国巴黎,二〇一一年二月六日在巴黎去世。她拥有法国、黎巴嫩、埃及三重国籍,是诗人、小说家、随笔作家、戏剧家,曾获得一九七六年马拉美诗歌奖、一九七九年龚古尔中篇小说奖、二〇〇二年龚古尔诗歌奖。


Andrée Chédid, 1920-2011

舍迪德对诗歌的热爱是炽热的、深入骨髓的。她的动人之处,就是以身和心的全力投入,让诗歌艺术变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她说:“如果诗歌没能震撼我们的生命,那它对我们就什么都不是。平静也好,焦虑也罢,诗歌必然凭它的符号刻印在我们身上,否则我们就只剩下冒充。”在诗歌中,她找到了“一种崭新的飞跃,一种持久的欲望,它不停地激起我们在世上活的胃口。”对她来说,诗歌之谜是无底的,是永不枯竭的想象和真实的源泉,是有待发现的不可能。她相信,话语通过无数的文本、无数的诗篇,令生命丰盈、多样。她写道:“我属于舞蹈,我属于生命”,而这个生命是“比绵羊更闭合的神秘”。她询问:“你在哪里,生命?”,又深知“我们只能建造/ 背靠着死亡”。就是这样,她的写作直趋本质。

她的主要作品:《一张脸的文本》(1949)、《一首诗的文本》(1950)、《一个生者的文本》(1953)、《深爱的土地的文本》(1955)、《大地与诗歌》(1956)、《被凝望的大地》(1957)、《单独,脸》(1960)、《双重的国度》(1965)、《对位法》(1968)、《最初的脸》(1972)、《节日和遗忘》(1973)、《多重声音》(1974)、《护卫生命》(1975)、《话语的友情》(1976)、《生者的证据》(1983),等等。她的小说《沙漠中的女行者》试图揭示,创造新的女性世界注定是一个乌托邦,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法国诗坛,很少有人像舍迪德这样低调、透明,不玩花招。对待词语,她视若重大。她的诗是自然而然的、不加修饰的,但并不粗糙;她的诗句流动着,挤压着,一种抒情已经隐秘地穿越而过。在她的诗歌中,有一种潮涨潮落的运动,一些内在搏斗的痕迹,最终克服困难,艰难地赢得和谐。诗人阿兰·博斯凯这样评价她的《话语的友情》:“舍迪德的诗歌最后抛下了以往的柔情,直指痛楚的事实……”

她的瞬间之法:

瞬间挥霍我们。
瞬间确立我们。
 
瞬间自己衰弱
在那些围墙的背后。
 
瞬间自己耗尽
在我们生命的正面。
 
瞬间越烧越旺
为了把你命名,神兽。
 
瞬间消失
而你起床,爱。

舍迪德告诉我们:“诗歌不是消失,而是显身。”她的创作实践了这种诗学。她认为:“诗篇是自由的。我们永远无法在我们的命运中关闭它的命运。”正是诗篇,显现了那张“最初的脸”。

有一桩趣事。二〇一九年,舍迪德的诗进入了法国中学毕业会考的法语试卷。法国的中学毕业生显然是被难住了,没考好。但他们居然认为舍迪德“默默无闻”,认为舍迪德的诗难度太大;他们甚至倡议联名抗议(大概是希望评分时放宽标准),据说收到了两万多人签名。这么有创造力的一位女诗人,法国中学生却知者寥寥,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能力分享她的诗。试题“从中世纪到现在:诗歌写作和意义寻找”涉及的其他三位诗人都名气很大:拉马丁、诺阿耶、博纳富瓦,涉及舍迪德的是她的诗作《目的地:树》。而安德烈·舍迪德的孙子马修·舍迪德(艺名“歌手M”),倒是在法国赫赫有名,被誉为“音乐鬼才”、“在法国红透的大牌摇滚一哥”,也许,马修·舍迪德从他的诗人奶奶那里汲取了强悍的诗性力量。(待续)

作者树才,诗人、翻译家、文学博士。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198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1990至1994年在中国驻塞内加尔使馆任外交官。2000年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任副研究员。著有诗集《单独者》、随笔集《窥》等。译著有《勒韦尔迪诗选》《夏尔诗选》《博纳富瓦诗选》《小王子》等。2008年获法国政府颁发的“教育骑士”勋章。

题图Untitled,Henri Michaux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爆炸性的《恶之华》——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夏尔·波德莱尔
阿尔图·兰波
波德莱尔 | 为了我的缘故,你要一心去爱美
《月亮的哀愁》诗歌赏析​(法国现代派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要么梦见生活,要么落实生活:勒内·夏尔诗选31首 文论2篇
封面故事 | 树才:从“诗人”到“儿童”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