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约翰·契弗:五点四十八分的慢车

布莱克走出电梯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有不多几个人站在大堂里望着几台电梯的门,大部分是等着姑娘的男人。她就在他们当中。他看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现出如此憎恨和决绝的神色,他知道她一直等的就是他。他并没有向她走去。她跟他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正当的业务关系。他们没有任何话可说。他转头朝大堂尽头的玻璃门走去,隐约感到一丝内疚和难堪,犹如我们故意绕开某位衣衫褴褛或病容满面或因别的原因显得可怜巴巴的老友或是同学时的感受。西联电报公司大楼上的时钟显示的是五点十八分。他能赶上那班快车。他在旋转门前等着出去的时候,看到天还在下雨。雨下了一整天,他现在才注意到雨已经在多大程度上使街上的各种噪声变得更加嘈杂了。来到外面,他开始步履轻快地往东朝麦迪逊大道走去。交通状况异常繁忙,远处一条纵贯全城的大街上喇叭声急切地响个不停。人行道上拥挤不堪。他很想知道她特意赶在下班时分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上他一眼,到底意欲何为。然后他又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后面跟着他。

走在城里的时候,我们是很少转身回头张望的。这一习惯抑制住了布莱克回头张望的冲动。他一边走路,一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真是够蠢的,就好像他能在这个雨天的傍晚从各种嘈杂的市声当中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似的。这时他注意到,他前面街对面的连绵不绝的沿街大楼当中空出了一截。有某一幢楼被拆掉了,另有一幢正在被建起来,但是钢架结构刚刚从人行道的防护栅上冒出头来,日光从这个缺口中透过来。布莱克在正对这个地方的人行道上停下来,望着一家商店的橱窗。那是家家居装潢店或是家拍卖行。橱窗布置成人们日常居住并招待朋友的房间的样子。咖啡桌上有咖啡杯和闲来翻阅的杂志,花瓶里有花,不过那花是死的,杯子是空的,客人们也还没有到来。在橱窗的平板玻璃上,布莱克能看到他自己清晰的映象以及正从他背后经过的影子般的人群。这时他看到了她的身影——靠他那么近,把他给吓了一跳。她就站在他背后一两步开外的地方。他完全可以就在这时转过身去直接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可是他非但没有回头相认,反而猛然间闪身避开了——避开了她那张映在橱窗玻璃上扭曲的脸,沿着街道继续朝前走。她可能有意要加害于他——她可能有意要杀害他。

他看到她映在橱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以后,闪身回避的突然性把雨水从帽檐上甩落下来,有几滴顺着脖子淌下来。那感觉就像是受惊的冷汗,很不舒服。然后那冰冷的雨水就落到脸上和没戴手套的手上,湿漉漉的排水沟和人行道上散发出的腐臭气息,知道他的脚正在被打湿、他也许会因此而着凉感冒——所有这些在雨中行路的通常的不适——似乎更加强了跟踪者对他造成的威胁,并使他对自身的肉体以及他轻而易举就能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意识。他能看到前面的街角处就是麦迪逊大道了,那里的光线更亮一些。他感觉只要到了麦迪逊大道,他就会安然无虞了。就在街角处有一家面包店,这家店有两个入口,他从纵贯全城的那条街上的入口进去,买了一块环形咖啡蛋糕,就跟其他任何一位通勤者一样,然后从麦迪逊大道上的那个入口出去了。当他开始沿麦迪逊大道往前走的时候,他看到她正在一个报亭旁边等着他。

她并不聪明。很容易就可以把她给甩掉。他可以从一边的车门跳上一辆出租车,再从另一边的车门下去。他可以报告给一位警察。他可以撒腿就跑——尽管他担心他要是一跑起来,会促使他现在已经确信无疑的她的加害计划马上得到实施。他距离那个他很熟悉的地段越来越近了,那里简直就是个街面与地下通道、一排排的电梯与人头攒动的大堂构成的迷宫,想甩掉一个跟踪者简直轻而易举。这个想法以及从咖啡蛋糕上散发出来的甜香不禁让他感觉精神一振。在一条拥挤不堪的大街上被别人加害的想法实在太荒唐可笑了。她蠢不可及、误入了歧途,也许还孤独无依——她充其量也不过如此而已。他是个无关紧要之人,不论是谁,从办公室一路跟踪他到火车站都毫无意义。他不知道任何重要事务的秘密。他公文包里的那些报表跟战争、和平、毒品走私、氢弹或是任何其他的国际阴谋诈骗全都毫无关系,难道不是只有这些东西才能够跟跟踪者,跟身穿风衣的男人与湿漉漉的人行道联系到一起吗?正在这时他又看到前面就是一家男士酒吧的大门。哦,这也太容易了吧!

他要了一杯吉布森,挤到站在吧台前的两个男人中间,这么一来她就算是透过窗户往里看的话,也根本找不到他了。酒吧里挤满了在搭乘回家的火车前先灌下一杯酒的通勤者。他们的衣服——还有鞋子和雨伞—将外面那个湿漉漉的黄昏的腐臭气味都带了进来,不过尝了一口他的吉布森以后,布莱克开始放松下来,环顾着周遭那些大部分已经不再年轻的普普通通的面孔,这些人如果还有什么烦恼的话,担心的也不过就是税率以及会任命谁来负责销售计划。他努力想记起她的名字——是登特、本特,还是伦特小姐?——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想不起来了,他可是一直都为自己的记忆力之强和记忆范围之广而感到自豪的,而这才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儿。

有天下午,人事部门把她打发到楼上来—他正在招一个秘书。他看到一个皮肤浅黑的女人—看着可能有二十来岁—身量苗条,非常羞涩。她的衣着很朴素,形象并不算出挑,一边的长筒袜有些歪歪扭扭,不过她的声音非常柔和,他也就愿意让她先干着试试看。在已经为他工作了几天以后,她告诉他之前曾在医院里躺了有八个月,打那以后她就很难找到工作了,她想因为他给了她这个机会向他表示感谢。她头发是深色,她眼睛也是深色;她给他留下了一种深色的愉快印象。他对她了解渐深以后,他感觉她有些过于敏感,结果也就导致她非常孤独。有一次,当她对他说起她想象中他的生活的样子时——有众多的朋友,有钱,还有一个充满爱意的大家庭——他觉得他从她身上辨认出了一种缺失感。她似乎把世界上其他所有人的生活全都想象得比他们实际上的要精彩。有一次,她把一支玫瑰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而他把它丢进了字纸篓。“我不喜欢玫瑰。”他跟她说。

她很有能力,很守时,而且是个很好的打字员,在她身上他只发现一样东西他不喜欢—她的书法。他真是没办法把她那生硬的书法跟她的外貌联系起来。他原以为她会写一手左撇子的圆体字,她的手写体当中多多少少有这么一点痕迹,跟笨拙的印刷体掺杂在一起。她的书法给他一种感觉,即她是某种内心—某种情感—冲突的牺牲品,这种冲突的暴烈程度破坏了她在纸上书写的笔画的连续性。在她已经为他工作了三个礼拜以后——最多也就三个礼拜——他们有天晚上待到很晚,工作终于干完之后,他提出请她出去喝一杯。“你要是真想喝一杯的话,”她说,“我住的地方倒是有些威士忌。”

她住的那个房间在他看来活像是个壁橱。一个墙角堆着装衣服和帽子的盒子,而且尽管那个房间小得貌似几乎都装不下那张床、那个梳妆台和他正坐在上头的那把椅子,居然还靠墙摆了一架立式钢琴,乐谱架上放了一本贝多芬的奏鸣曲集。她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她要去换上一身更舒服的家居服。他催她快去,毕竟他也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如果说他内心尚有任何疑虑不安的话,那也全都是从实际出发的。她的羞怯内向,她那种缺失感,都在向他保证绝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他之前相与的那众多女人当中,绝大多数还不是因为缺乏自尊和自信才被他挑中的吗?

当他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那是在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她在流泪。他的感觉太过心满意足、暖意洋洋并且昏昏欲睡,根本没心思去操心她的眼泪。他穿衣服的过程中注意到梳妆台上有张她写给清洁女工的字条。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半开着——在半明半暗间那几个丑陋的蟹行字母再次让他感觉她的字迹真是跟她的人完全对不上,就像是出自另一个非常粗野的女人之手。第二天,他做了他认为唯一明智的事情。在她出去吃午饭的时候,他叫来了人事部门的人,要他们把她给解雇。然后他下午给自己放了个假。几天以后,她来到办公室,要求见他。他吩咐电话总机的女接线员不要让她进来。今天傍晚这是打那以后他头一次见到她。

布莱克喝下了第二杯吉布森,从酒吧的钟上看到他已经错过了那班快车。他还可以乘支线慢车——五点四十八分的那班。他离开酒吧的时候,天空还挺亮的;雨仍在下。他仔仔细细地朝大街的前前后后观察了一番,看到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走向火车站的途中,他有一两次扭过头去观看,不过危险似乎已经完全解除了。他仍旧有些惊疑不定,他意识到,因为他把他的咖啡蛋糕给忘在酒吧里了,而他可不是容易忘事的人。这次记忆的失误让他倍感心痛。

他买了份报纸。他上了车,这班支线慢车的座位只坐满了一半,他在靠哈得孙河的一侧找了个座位,把雨衣脱了下来。他身材苗条,棕色的头发—在每个方面全都平凡无奇,除非你有占卜的本事,能从他那苍白的面色和灰色的眼睛当中窥测到他的那些不良趣味。他的衣着打扮—就跟我们当中别的人一样——像是表明他已经接受了禁奢令的存在。他的雨衣是一种类似蘑菇的米黄色。他的帽子是深棕色;他那身西装也是。除了领带上的一两道亮色线条之外,他周身的穿着小心审慎地缺乏色彩,就像是为了保护自己似的。

他环顾了一下车厢看看乘客当中有没有自己的邻居。康普顿太太坐在他右侧的前方,跟他隔开了几个座位。她微微一笑,但她的笑转瞬即逝,消失得极其迅速而又可怕。沃特金斯先生就坐在布莱克正前方。沃特金斯先生需要去剪剪头发了,而且他违反了禁奢令;他穿了件灯芯绒的夹克。他跟布莱克吵过架,所以两个人并没有说话。

康普顿太太那抹笑容的稍纵即逝对布莱克一点影响都没有。康普顿夫妇就住布莱克夫妇隔壁的那幢房子,而康普顿太太却从来就未曾领会不要多管闲事的重要性。露易丝·布莱克总会把自己的烦恼去向康普顿太太倾诉,这个布莱克知道,而康普顿太太非但不劝她别这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反倒渐渐地把自己当作了类似告解神父的角色,并对于布莱克夫妇的家庭内部事务越发跃跃欲试地好奇起来。她可能已经听说了他们夫妇最近一次争吵的详情。布莱克有天晚上回到家里,工作过度、疲惫不堪,却发现露易丝根本就还没准备做晚饭。盛怒之下他走进厨房,露易丝跟在后头,他告诉她那天是五号。他在厨房日历上的五号这天画了一个圈。“一周以后是十二号,”他说,“两个礼拜以后是十九号。”他在十九号那天上又画了个圈。“两个礼拜之内我都不会跟你说话,”他说,“那就是说一直到十九号为止。”她淌眼抹泪,她抗议辩驳,可是她的这些哀求已经有八到十年的时间丝毫都没办法打动他的心了。露易丝已经老了。如今她脸上的皱纹已经是根深蒂固,而当她把眼镜架在鼻子上开始看晚报的时候,在他眼里她简直就像是个讨厌的陌生人。她身上那唯一曾对他有过点吸引力的肉体的魅力早就消逝无踪了。九年前,布莱克就在连接他们两人卧室的门口做了个书架,在书架上装上了两扇能够上锁的木门,因为他不想让孩子们看到他的那些书。不过他们夫妻间旷日持久的疏远隔阂在布莱克看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跟他妻子争吵不断,可是哪个娘胎里生出来的男人又不是这样呢?这就是人性嘛。你在任何能听到夫妻俩讲话的地方——旅馆的园子里,通风井里,夏日傍晚的大街上——都能听到他们恶语相向。

布莱克和沃特金斯先生之间的龃龉同样跟布莱克的家庭有关,不过跟康普顿太太那抹一闪而过的笑容背后的内涵相比,就不那么严重或者说棘手了。沃特金斯家的房子是租住的。沃特金斯先生日复一日地违反禁奢令——有一次他竟然趿拉着双拖鞋就上了八点十四分的那班火车——而且他是靠广告美术谋生的。布莱克的长子——已经十四岁的查理——跟沃特金斯的儿子交上了朋友。他在沃特金斯家住的那幢邋遢的房子里消磨了大把的时间。跟沃特金斯家儿子的友谊已经对他的行为举止和仪表整洁造成了不利的影响。然后他又开始经常跟沃特金斯一家人一起吃饭,并且开始星期六在他们家过夜。当他变本加厉,已经把自己大部分的个人用品搬到了沃特金斯家并开始一多半的时间都在他们家过夜以后,布莱克迫不得已,也只能采取行动了。他没有找查理,而是直接找了沃特金斯先生谈,并且出于必要,说了不少听起来肯定带有批评性质的话。沃特金斯先生那头又长又脏的头发跟他那件灯芯绒的夹克打消了布莱克的疑虑,他再次确信自己一点都没有做错。

不过,当布莱克在车上一个不很舒服的座位上安顿下来以后,不论是康普顿太太的假笑还是沃特金斯先生的脏头发都没有影响到他愉快的心情。那班五点四十八分的慢车从深深的地道里发车,车厢很旧了,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味,那气味就像是整整一家人在里面躲了一夜的防空洞。车厢顶上的灯光散射在他们的头顶和肩膀上,昏黄暗淡。车窗上的污物被某次其他旅程当中的雨水冲刷得一道一道的,每份晚报后面已经开始升起一缕缕烟斗和香烟的烟雾,不过眼前的这个场景对于布莱克而言却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一个安全的轨道,经过了刚才那场危险的小遭遇以后,他甚至生出一丝对于康普顿太太和沃特金斯先生的温情。

列车从地下开出,驶入微弱的日光中,车窗外的贫民区和城市的街景又使布莱克不禁模糊地想起跟踪他的那个女人。为了避免继续想她或是对她生出悔恨之情,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晚报上。透过眼角的余光,他能看到窗外的景物。一片工业场景,在这个时候显得很是凄惨。有机器工棚和仓库,在它们上面,他看到云层露出了一条缝隙——一束黄光透射出来。“布莱克先生。”有人说道。他抬头一看。是她。她就在他身旁,为了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站稳,用一只手抓住他座位的靠背。这时他想起了她的名字—登特小姐。“哈啰,登特小姐。”他说。

“我坐这儿你介意吗?”

“我想不会。”

“谢谢你。你可真好。我不想像这样子给你带来不便。我不想……”刚才一抬头看到她的时候,他真吓了一跳,可是她那战战兢兢的声音很快就让他安了心。他挪动了一下屁股—纯粹是表示客气的反射性姿态,其实毫无必要—她坐了下来。她叹了口气。他闻到她身上湿衣服的气息。她戴了顶没形没状的黑色帽子,上面还缝了一支廉价的羽饰。她的外衣料子很薄,他看到,她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手提包。

“你现在住到城外的这个方向了,登特小姐?”

“没有。”

她打开手提包掏她的手绢。她已经开始哭了。他转过头去看看车厢里是否有人正在朝这边看,但并没有人。他在夜班火车上曾坐在不下一千个乘客旁边。他曾注意到他们的穿着、他们手套上的破洞;如果他们睡着了并且在喃喃自语,他还曾琢磨过他们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烦恼。在他埋头于晚报之前,他几乎就能把他们全都大致地归为几类了。他把他们标记为富人、穷人,聪明人或是蠢人,邻居或是陌生人,不过在这一千个人当中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经哭过。当她打开她的手提包时,他想起了她用的那种香水。他去她住的地方喝一杯的那个晚上,这种香味曾一直附着在他身上。

“我一直病得很重,”她说,“这是两个星期以来我头一次能够下床。我一直病得非常严重。”

“听说你病了我感到很难过,登特小姐,”他把声音放得挺大的,足以能让沃特金斯先生和康普顿太太听到,“你现在在哪儿工作呢?”

“什么?”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哦,别跟我逗笑了。”她语声轻柔地道。

“我不明白。”

“你毒害了她们的思想。”

他挺了挺脖子,绷紧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这些痉挛性的动作表达了一种短暂的——并且是绝望的——置身于别的什么地方的渴望。她确实是来者不善。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满怀深情地看着这个半空半满、半明半暗的车厢,以确认他的现实感,确认这是个无论如何不会有太多倒霉的麻烦事的世界。他意识到她沉重的呼吸和她被雨水湿透的外衣的气息。车停了。一个修女和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人下了车。列车再次开动时,布莱克把帽子戴上,伸手去拿他的雨衣。

“你要去哪儿?”她道。

“我去下一节车厢。”

“哦,不,”她道,“不,不,不。”她把那张煞白的脸凑近他的耳朵,近到他都能感觉到他面颊上她那温暖的呼气。“别这么做,”她悄声道,“别想从我这儿跑掉。我有枪,你要想跑的话我就不得不打死你,而我不想这么做。我只想跟你谈谈。别动,否则我就干掉你。别动,别动,别动!”

布莱克猛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就算是他想站起来大声呼救,他也根本做不到了。他的舌头已经膨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小,当他尝试着动动舌头的时候,它可怕地整个儿粘在了他的上颌上。他的两条腿酸软无力。当时他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他的心脏停止它那歇斯底里的跳动,以便他能够判断一下他所面临的危险的程度。她现在坐得跟他稍稍隔开了一点距离,那把手枪就在她的手提包里,枪口指着他的肚子。

“现在你认识我了吧,啊?”她道,“你该明白我不是开玩笑了吧?”他想说话,却仍旧张不开嘴。他点了点头。“现在就让我们安静地坐上一小会儿,”她道,“我太过兴奋,脑子全乱了。就让我们安静地坐上一小会儿,等我把我的思绪重新理清楚再说。”

会有人来救他的,布莱克暗想。只不过等上几分钟的问题。会有人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或是她那奇怪的姿势,然后就会停下脚步进行干涉,于是一切也就结束了。他所要做的无非就是等到有人注意到他正身处险境。他能看到车窗外的河水和天空。雨云就像百叶窗一样翻滚而下,而就在他观望的时候,地平线上一道橘红的亮光变得耀目生辉。它那耀目的光辉——他能看到它移动—席卷过大海,直到它以微弱的火光扫过哈得孙河的两岸。然后它就灰飞烟灭了。再过一分钟就有人来救他了,他暗想。在他们再次停下来之前就会有人来救他了;可是火车停了下来,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而布莱克的小命却仍旧攥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的手里。他最不能够面对的是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救他的可能性。他事后才想到,可能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正身处险境,可能康普顿太太会以为他是带着一位穷亲戚去绿荫山吃晚饭呢。这时候他嘴巴里终于又有了口水,他能够张开嘴说话了。

“登特小姐?”

“嗯。”

“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跟你谈谈。”

“你可以来我的办公室呀。”

“哦,不。两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去。”

“你可以约个时间的。”

“不,”她道,“我想我们可以在这儿谈。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但我一直都病得太重,没办法出去把它给付邮。我所有的想法都在那上头写着呢。我喜欢旅行。我喜欢火车。可是我一直以来的麻烦之一就是我负担不起旅行的开销。我想你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眼前的风景,也就根本不会再去注意它了,可对于一个久病卧床的人来说,这景色真是美极了。他们说祂不在河里也不在山上,可我觉得祂在。'何处才能觅得智慧?’上面写着,'哪里才能寻到知音?深渊说不在我这里;大海说我这里没有。毁灭和死亡说我们亲耳听说过它的威力。’

“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道,“你在想我肯定是疯了,我确实是又病得很重,可我会好起来的。跟你谈谈就会让我感觉更好一些的。我在去给你当秘书之前一直都在医院里待着,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想要把我的病给治好,他们只想夺走我的自尊。我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找到任何工作了。就算是我不得不把你干掉的话,他们除了再把我送回到医院以外也根本就没办法拿我怎么样,所以你该明白我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让我们还是再安静地坐一小会儿吧。我必须得平静下来。”

列车继续沿河岸向北走走停停,布莱克竭力强迫自己赶快考虑脱身之计,可是对他生命的威胁迫在眉睫,使他很难静心细想,结果他非但没有理智地制订计划,反倒是想到众多一开始就能避开她的办法。可是一念及此,他就意识到徒劳无益,悔之晚矣。就比如在她第一次提到她一连住了好几个月的院时,他居然丝毫都没有疑心。就比如他居然没有因为她的羞怯、她的内向以及她那看起来就像是狗刨一样的书法产生警觉。大错已经铸成,再也没有办法改正了,他为此而感到——也许是他成年以来头一回——悔恨不已。透过车窗,他看到有几个人在几乎已经全黑了的河上钓鱼,还看到一条东倒西歪、像是用冲到河岸上的零碎木头钉起来的小舢板。

沃特金斯先生已经睡着了。他正在打鼾。康普顿太太在看报。列车吱吱嘎嘎、放慢速度,摇摇晃晃地在又一个车站停下来。布莱克能看到南行方向的站台,有几个乘客正等着进城。有一个带着个午餐盒的工人,一个一身盛装的女人和一个拎着手提箱的女人。他们之间全都隔开一段距离。他们背后的墙上张贴着几幅广告画。其中一幅是一对男女在举杯对饮葡萄酒,一幅是猫爪牌橡胶鞋跟,还有一幅是一个夏威夷的舞者。它们那兴高采烈的意图似乎都没办法超过站台上的那几汪积水,到了那儿就已经断了气。那个站台和上面的几个人都显得非常孤单寂寞。列车慢慢驶离车站,进入一处贫民区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中,然后就沉入了乡村和河流的一片黑暗里。

“我想要你在我们到达绿荫山之前读一下我的信,”她道,“信在座位上。把它捡起来。我本该邮寄给你的,但我病得太厉害,出不了门。我有两个星期都没有出门。我有三个月没有做过任何工作。除了房东太太,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请你读读我的信。”

他把她放在座位上的那封信捡起来。手指触摸到的廉价信纸令人感觉嫌恶并且脏兮兮的。信纸折了又折。“亲爱的丈夫,”她用那疯狂的、胡涂乱画的笔迹写道,“常言道人类之爱会引我们到神圣之爱,但果真如此吗?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你。我有如此可怕的欲望。我一直都有做梦的天分。星期二我梦见一座火山,往外喷发的是鲜血。我在医院里的时候,他们说他们想把我给治好,不过他们只想拿走我的自尊。他们只想让我梦到缝纫和织补,可是我保住了我做梦的天分。我能未卜先知。我能说得出电话铃什么时候会响。我整个一生当中从没有过一个真正的朋友……”

列车又停了下来。又是一个站台,又是一幅男女对饮、橡胶鞋跟和夏威夷舞者的广告画。突然间她的脸再次凑近布莱克的脸,在他耳边低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你在想你能够在绿荫山摆脱我,是不是?哦,为此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礼拜了。这些日子里我能想的就只有这个。只要你让我说话,我就不会伤害你。我一直都在想魔鬼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魔鬼,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人就是邪恶的化身,我们的职责是不是就是把他们给除掉?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掠食那些弱者。我看得出来。哦,有时候我想我真该把你杀掉。有时候我想你就是我跟幸福之间的唯一障碍。有时候……”

她用手枪碰了碰布莱克。他感觉枪口就顶在他的肚子上。在这么近的距离,子弹射入体内的地方只会留下一个小孔,但在背后出去的地方将会撕开足球那么大的一个洞。他想起战争期间看到的那些没有埋葬的死尸。记忆蜂拥而至;内脏,眼睛,粉碎的骨头,粪便,以及其他的污物。

“我在生命当中唯一要想的就是一点点爱。”她说。她手里的枪顶得不那么紧了。沃特金斯先生还在睡觉。康普顿太太平心静气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车厢轻柔地摇晃,挂在车窗之间的大衣和蘑菇色的雨衣随着列车的行进微微摆动。布莱克的胳膊肘支在窗沿上,左脚踏在蒸汽管道的防护板上。车厢里的气味活像是某个死气沉沉的教室。乘客们全都像是昏昏欲睡、各自为政,布莱克则感觉他可能永远都逃脱不了闷热的气息、湿答答的衣服和昏暗的灯光了。他努力想唤起他那种蓄意而为的自我欺骗,有时候他就是借此来使自己高兴一下的,可他就连自我欺骗的力气都一点也不剩了。

列车员把头探进车厢门说:“绿荫山,下一站,绿荫山。”

“听着,”她说,“下车的时候你走在我前头。”

沃特金斯先生猛地醒了过来,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冲着康普顿太太微微一笑,她正在以一系列母亲般的姿态把她那些大包小包收拾到一起。他们朝车门走去。布莱克也加入他们中间,不过两个人谁都没跟他说话,也全都像是根本就没注意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列车员打开车门,布莱克看到下一节车厢里也站着几个错过了上一班快车的邻居,在昏暗的灯光下耐心而又疲惫地等着他们旅程的结束。他抬起头,透过打开的车门看到镇子外面那幢废弃的大宅,一棵树上钉了个禁止擅入的牌子,然后就是那些储油罐。那座桥的混凝土桥墩过去了,几乎是擦着车门而过,近得他一伸手都能摸到。然后他就看到了北向站台上最先的几根灯柱,写着绿荫山几个大字的黑金两色的站牌,还有由环境改进协会负责维护的那一小块草坪和那个花坛,然后是那个小停车场和那个老式仓库的一角。雨又下了起来;就像是泼下来一样。他能听到雨水的泼溅声,看到一摊摊积水以及闪闪发亮的人行道上反射的灯光。雨水泼溅和滴落的单调声音在他的意识中形成了一种避难所的概念,如此轻松而又奇怪,就像是属于他的人生中某个他都已经不记得的时间。

他走下火车的那几级踏板,她跟在他背后。有十几辆汽车等在车站旁,发动机都已经启动了。其他的每一节车厢也都下来了几个人;大部分人他都认识,可是没有一个主动提出让他搭个顺风车。他们一个个或者一对对地走着—目的明确地走到站台上可以避雨的地方,那里的汽车喇叭正在召唤他们。是该回家的时候、喝一杯的时候、卿卿我我的时候、吃晚饭的时候了,他能看到山上的灯光——在那下面给孩子们洗澡、烹饪肉食、洗刷碗碟的灯光——在雨中闪闪烁烁。一个接一个地,那些汽车把各家的一家之主都给接走了,最后只剩下四个人在那儿进退维谷。其中的两个乘上了村里唯一的那辆出租车也开走了。几分钟后,一个女人开着一辆车停了下来。“真抱歉,亲爱的,”她温柔地对她丈夫道,“咱们家的钟全都慢了。”最后剩下的那个男人看了看表,看了看雨,然后走进了雨中,而布莱克眼看着他离开,就仿佛他有某种理由跟他道别似的—并非派对结束后朋友之间的道别,而是就像面对不可阻挡而又非我所愿的那种精神和心灵分开时的道别。能听到那个男人的脚步声穿过停车场来到了人行道上,然后就听不见了。车站里,电话铃开始响起来。铃声很响,间隔时间很均匀,没有人接听。有人想知道下一班开往奥尔巴尼的列车的情况,可是站长弗兰纳根先生一个钟头前就回家去了。他走之前把所有的电灯全都打开了。它们在那空荡荡的候车室里兀自闪耀着。它们在站台的上上下下隔开一段距离兀自闪耀着,带着铁皮灯罩,那昏暗而又毫无意义的灯光带有一种别样的忧伤。它们照亮了那个夏威夷舞者,那对举杯对饮的男女,那个橡胶鞋跟。

“之前我从没来过这里,”她道,“我还以为它看起来会很不一样呢。我没想到它看起来会是这么寒酸。我们走出这片灯光的区域。到那边去。”

他两条腿感觉酸痛不已。他所有的力气全都消失了。“走啊。”她说。

车站北面有个货栈、有个煤场还有个小水湾,卖肉的、面包师傅和开加油站的都在那儿系泊他们的小船,礼拜天也是从那儿出发去钓鱼。因为下雨,水都涨得跟小船的舷缘平齐了。当他朝货栈走去的时候,他看到地面上有个什么东西在动,听到有刮擦的响声,然后他看到一只老鼠从一个纸袋里探出头来打量着他。然后那只老鼠一口咬出那个袋子,把它拖进了阴沟里。

“站住,”她道,“转身。哦,我真该为你感到难过。看看你那张可怜的脸。可你并不知道我都遭过什么样的罪。大白天我害怕出门。我害怕那蓝天会掉下来砸到我头上。我就像是那可怜的四眼天鸡。只有当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心里踏实一些。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比你强。我有时候仍旧会做些好梦。我会梦到野餐、天国和人人情同手足,我还会梦到月光下的城堡、两岸垂柳依依的小河以及国外的城市,不管怎么说,我都比你懂得更多的爱。”

他听到从黑黢黢的河上传来舷外发动机嗡嗡的声响,这声音越过黑暗的河面,慢慢勾起他对逝去的夏日和逝去的幸福时光的清晰而又甜蜜的回忆,使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还想起山间的黄昏、夜晚以及孩子们歌唱的声音。“他们从来就没想要把我给治好,”她道,“他们……”北面驶来的一列火车的轰鸣淹没了她的话声,可是她继续还在说。这轰鸣充塞了他的耳鼓,车窗里有人在吃、喝、睡觉和阅读,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火车过了桥以后,轰鸣的车声渐远,他听到她正冲着他尖叫:“跪下!跪下!照我说的做。跪下!”

他双膝跪地。他把头低下。“听着,”她道,“听好喽,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我就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帮助你,可是看到你那张脸,有时候我感觉我都没法帮助你了。有时候我感觉,如果我又善良又有爱心而且心智健全——哦,比我实际的情况好得多——有时候我感觉如果我具备所有的这些优点,而且还既年轻又漂亮,如果这个样子的我去找你,指给你正确的道路,你是不会听从于我的。哦,我比你还要好,我比你要好,我不应该像这样浪费我的时间、毁掉我的一生。把你的脸扑到泥里去。把你的脸扑到泥里去!照我说的做。把你的脸扑到泥里去。”

他扑倒在泥地中。煤屑擦破了他的脸。他伸开手脚趴在地上,泣不成声。“现在我感觉好些了,”她说,“现在我可以跟你一刀两断了,我可以跟所有这一切一刀两断了,因为你也看到了,在我身上我还是能够找到一些善良、一些理智并加以使用的。现在我可以洗手不干了。”然后他听到她踩在碎石地上的脚步声,由他身边渐行渐远。他听到她的脚步踩在站台坚硬的地面上那更清晰也更遥远的声音。他听着它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抬起头。他看到她爬上那座木质天桥的台阶,穿过它,然后下台阶来到对面的站台,在那儿,她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渺小、平凡而又无害。他从泥地上探起身来——开始小心警惕,直到他通过她的态度、她的表情看出她已经把他给忘记了;她已经完成了她一直想做的事,他已经安全了。他站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朝家里走去。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绿皮慢火车是另外一种风情
瀑布,纽约,沃特金斯峡谷
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火车故事
乘上慢车逛九州
散 文 | 铁路小站(上)/ 王恩豫
散文天地 · 永远的慢车‖总第1037期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