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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作品选读二十一:陈先发长诗2首短诗38首(上)

《读诗》2016年第四期

神农溪峡口观燕

这峭壁危岩的燕子

与寻常巷陌的,有什么不同?

它们在空气中划下线条

一样的转瞬即逝

我并非刻意寻找不同

我知道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正如我们所

失去的,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船行峡谷的两个多小时

我屹立船头一直看着它们

云深流缓,天平如镜

仿佛许多年过去了

燕子在混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如何传递从王谢堂前

到这引力波时代的失落

燕子徒然凌空来去

闪着一种失传金属的光泽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下坡的少年

早上六点多钟。两辆自行车

从柏油斜坡上冲了下来

初中生模样的

白衬衫少年

忽然空出一只手,从背包抽出

一根金黄色玉米

递到并行的女孩嘴边

她甩了甩头发

飞快地张开嘴

在玉米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看见她猩红的舌头了。

我愿世间少女

都有一个

始于毫不设防

终于全无悔恨的舌头——

她会如此吗

我唯抱以深长的祝福

他们没有减速

自行车也没有铃声

我愿永远逆着光看你

正如此刻我一头撞入

在自行车后飞速撤退的

红花绿树的虚影中

与野夫张执浩等在沿渡河镇夜饮

把葡萄上的苍蝇赶走

把混在这碟黑豆中的

苍蝇赶走

没有谁能在替身中隐匿太久

包括我们,我们语言的替身

在这个喧哗的世代被

冠以诗人放浪的恶名——

把墙上这幅画中的

苍蝇赶走

显然它只是画师失神而

撒下的一滴墨伪装而成

把我记忆里

父亲死后更为明亮的脸色中

那只苍蝇赶走

把我们曾被迫吞下的

权力恐怖的苍蝇赶走

把报纸上正在分娩的

幼蝇也赶走

当酒力催动我体内荷尔蒙与

多巴胺去冲垮它与语言之间

隐秘的小坝

我知道诗动怒时是

一种生理现象

特定时刻它甚至只是

污秽和血腥的生理现象

但这首诗正大声否认这一切

好吧,永存此刻

当写诗只是驱蝇

在溪丘湾林场与友人闲谈所记

植物和女人对触觉有

神奇的记忆力——

一棵梨树在日记中

这样写道:

在我第一次开花那年

被一个青年僧侣冷漠的

头顶触碰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

情欲毛茸茸地爆发了

我牢牢记住了这个

灰色的背影

我把这个灰色背影从世间

风雨雷电悲欢离合的影像中

小心翼翼剔除出来

单独放在一个

坛子里

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

这就是我的果实甘苦交加

味道如同秘境的来源。

而她,一个巴黎女画家

在另一本日记中写道:

“二十年了,一看到这名字

就记起他强韧的中指

我的身体会随之空掉

而且,要空掉很长一段时间”

两江交汇

两江交汇的水域,一清一浊

界线如此分明仿佛

每个水分子中铁门都已关上

为了固守本来颜色

每个水分子都陷入了将

相见与拒绝融为一体的

难以捉摸的游戏

我想,这巨大战场也应该有

巨大的碰撞声,但茫茫远距

终让我一无所闻

其实,紧贴耳畔的声音

我们也听不见

四月风吹花落。花瓣撞到青石板

轻轻弹起半寸

晚风抱着她犹如死后微温的

新娘

我长久地屏息闭目却

依然耳内空空

我想,为这两个声音

写首诗吧

我知道这只会令自己更为沮丧

仿佛只是为了拯救我

从石凳上起身的一刹

我看到伴我无声久坐

直视江面的是一双

眼窝深陷如墓穴的

巴东老瞎子的眼睛

重返无名坡

这两三里大堤沉闷又芜杂

只有斜坡上酢桨草

修剪得齐刷刷的

什么样的机械

来这里做无用功?

又像是下颚凶悍的野羚羊啃过

草茎断口的白浆

在日光下变硬、结痂。

零星墓碑

半截露出地面,我想起

父亲今年在地下五米

明年,或许将沉到六米——

这一段大堤地势

平缓、呆滞

又荒无人烟

整个视觉世界平庸如睡

我想假如我住此处

定要在堤上放置一个大坛子

像史蒂文斯所描绘的

让四周的景物朝着这只坛子

形成一种深邃的涌动

我这么想着走着

快到江水一个拐弯处

大堤上真的突兀而现

一座半人高的粗陶大坛子

一条恶龙在涌出坛口的

云彩中露出了鳞片

看样子这大坛

有几百年了吧

我背靠着它坐了很久

哦,原来我并非首次到达这里

原来我并非首次来到人间

巴东的桃子

在街头我见过一对卖桃母子

男孩低声说他从溃烂的桃上

看见了爸爸的脸

母亲怔了一下,随即一巴掌

抽在儿子脸上

男孩怒视着她并一字一顿地

重复着那句话

母亲巴掌雨点一样击打着儿子的

脑袋、耳根和肩膀

男孩寸步不让

最后母亲跪了下来

两个人抱着哭成一团

我能确定那个失踪父亲

就藏身于一个桃子

但我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目睹过

这场景或仅仅只是相像过它

这筐鲜桃摆放整齐

在暮色中无人问津

今晚在巴东所见的

却全然不同

一对母子很快将桃子销售一空

母亲担着空筐

男孩一蹦一跳走在防洪堤上

晚餐中我也吃过两个桃子

但转眼就忘了

它的味道

我曾在一棵巨型桃树下寄居多年

乘铁驳船过江

我发现我高声说话时

会丧失美妙的嗅觉

而漫不经心时

许多始料不及的余响却

纷至沓来

比如此刻乘坐锈蚀的大铁驳船过江

我靠在舷窗闭目打盹

我听见四周的少女

都是液态的

我是块含混的巨石,而

巴东姑娘李晓银在流淌

我听到哗哗

跃出水面的鱼黑眼珠转动

她的椅子,曾摆在我们中间

在大面山崖顶俯瞰巫峡

借助山高,我们每一步踩在

巫峡上空飘过的白云上

但挫败感也由此而生:

我并不喜欢这浩翰群山低于

众人的鞋底

也不允许我袜子上破洞

高于秘藏着悬棺的岩洞

何况这座山很快将

抛弃我们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

——我最幸福的身体此刻在

远离着我的崖底

仍在当年游轮甲板上

面临两侧绝壁的巨大压迫

仰视着巫峡游魂般的浮云

我的家乡在大江下游

是这稀世的激流开始

缓缓下沉和淤积之地

是群山裂变成一片片悲苦的

丘陵之地

短松遍地如哀歌

惟在那样的地形中

乡愁才会真正凝成

而此处

奇倔阻碍着醒悟的产生

恕我不能随你们一起

对着脚底一动不动的巫峡

声嘶力竭地大喊了

恕我离群小睡一会儿

在这寂静山楂树下

恕我真正的身体提前下山

我连这里异端般的

星空都不想看了

据说,峡上星斗

不像爆裂的钻石

而像垂下的鞭子

注①           :巴东,县名,属湖北省恩施州辖。20164月,我与诗人野夫、李亚伟、张执浩、余怒、毛子、小引、沉河、魏天无、魏天真、刘波、川上、林东林、田禾、槐树、袁鲲等畅游巴东。

《读诗》2016年第二期

渐老如匕

一根孤而直的旧电线如何

铺展它的丰富性?

它统领着下面的化工厂,烟囱林立

铁塔在傍晚显出疲倦

乱鸟归巢

闪光的线条经久不散

白鹤来时

我正年幼激越如蓬松之羽

那时我趴在一个人的肩头

向外张望

有时,旧电线摇晃

雨水浇灌桉树与银杏的树顶

如今我孤而直地立于

同一扇窗口

看着外面依然孤而直的高压电线

衰老如匕扎在桌面

容貌在木纹中扩散

而窗外景物仿佛几经催眠

我孤而直。在宽大房间来回走动

房间始终被哀鹤般

两个人的呼吸塞满

膝上牡丹花

年轻的值班医生对我耳语

灯下那个女人体内

胎儿早已死去

她在牡丹花布下拱起的腹部已是

一座孤坟

她轻嚼口香糖,出神盯着

帘后穿窗的飞鸟

夕光在窗玻璃上正冷却

医生想写下几句

提着笔又沉吟不定

我也曾是一座孤坟压在

母亲腰间

那令我活下来的到底是些什么

年年膝上花开,细雨中

牡丹的容颜难以言尽

今年三月,我手提锃亮的大砍刀上山

把老父坟前草木砍了个干干净净

必须写下几句来

分担此刻的缄默

呛人的青草和黏土味

即便到了我们这个年纪

即便牡丹的根在那些洗白了并

永不再穿上的布衣中

已扎得那么深

群树婆娑

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那些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浓淡恰到好处

时间流速得以观测

秋天风大

幻听让我筋疲力尽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

胜过所有丹青妙手

还有暮云低垂

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

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

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

塞舌尔游记

吞食当地野生芒果直至

全身溃烂。第一次看见自己骨头裂了出来

多少代没遭遇这样的亡命徒了?

只为了吃光印度洋中

所有橙色果实

昏迷三日,只为了把断头台的砖

在激荡的海面上放稳

孤岛上无医无药。只有黑人女孩

极度肥硕性感的臀部四处抖动

可我是个汉人

我需要松木为棺

我需要看见炊烟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在电脑上

计算汹涌洋流需要多久

才能把我的遗骨

一块块送回汉语的岸边

当第四天毒性散去

我觉出了从未有过的饥饿

在飞机舷窗中

久久注视海面

那么强烈的白屋顶那么一种

以很深拒绝才能形成的蔚蓝

我知道在我越飞越高的病体下

塞舌尔依然虚无并永存

中年之后才会长久注视母亲的仪容

四十以后我脸上突然泥沙俱下

但我深知,没有什么是在

源流的澄澈中也没有什么

在搅动几步就沉淀而下的粗砂中

当一个人醒来

他语言的光洁的肌骨

让位于血肉粘连的创口

灵丹妙药让位于平凡的绷带

他颤动的琴弦让位于杂乱的街巷

风雨中仍在剥蚀的标语

小摊上永不熄火的油锅

但我深知这一切

只是惘然

我们完成了对物象的虚构

也完成了对虚构的虚构

在写下

任何一首诗之前

没有什么在我们磨破的

鞋底下,也没有什么在

这鞋底忍受的黄泥中

如果我们确知需要一个

母亲来固定自己

那么,只有长久的目不转睛的

注视才是她的仪容

傍晚。我久久注视着街角

浑身油污的修自行车老头

我问他

王维,你还能说出你的孤竹和远山吗

山至顶而未尽

昨夜登山的台阶是

六百一十六级

今晚上而复下

无论如何计数

都已少去一级

暮色中,比肩而攀者

挥汗如雨

也有人侧身低语

像在密谋着什么

在半山间写生的小侄子

画下一级台阶后

正倚石而候

他想画一下雨后的芭蕉

可暴雨总也不来

小时候,母亲告诉我

鸟粪会落在佛头上

登山不要走到

最后一级而伟大的寺庙

也从未筑于山顶

身如密钥

我被堵在各种密码里

我经常找不到它们

而毕加索却说洗澡时,身体没在浴缸

溶化掉

算是一个奇迹

餐后在阳台。植物的记忆力总是惊人

兰花记得百年后

她将开什么颜色的花

她的碎片也知道

哦沟边那野鸭

在做什么

它把脑袋深深钻进石缝里

像一个人不计后果地

将头插入锁孔

叭嗒叭嗒扭动着

我的手在你体内茫然搅动

我在夜间疯狂运算的数字里空室以待而

你再也不能进入

无人生还的消防队

如果我们无法告诉一个盲者

红色是什么

就必须长久地闭上眼睛

但可以告诉他火

是什么

因为大火终将烧毁

他逃生的竹杖

甚至雨滴

我们也无力转述它的形状

但雨滴打在脸上

我们都会忍不住感激地伸手去触摸它

一个盲者无法目睹天津大火的

废墟上善良的雨滴刷过

消防队员的腭骨正咬着污泥

咬紧了。又仿佛并未咬紧

只是喃喃地在告诉我们

红色是什么

古老的信封

星光在干灰中呈锯齿状

而台灯被拧得接近消失

我对深夜写在废纸上又

旋即烧去的

那几句话入迷

有些声音终是难以入耳

夜间石榴悄悄爆裂

从未被树下屏息相拥的

两个人听见

堤坝上熬过了一个夏季的

芦苇枯去之声如白光衰减

接近干竭的河水磨着卵石

而我喜欢沿滩涂走得更远

在较为陡峭之处听听

最后一缕河水跌下时

那微微撕裂的声音

我深夜写下几句总源于

不知寄给谁的古老冲动

在余烬的唇上翕动的词语

正是让我陷于永默的帮凶

《读诗》2014年第二期

忆顾准

让他酷刑中的眼光投向我们。

穿过病房、围墙、铁丝网和

真理被过度消耗的稀薄空气中

仍开得璀璨的白色夹竹桃花。

他不会想到,

有人将以诗歌来残忍地谈论这一切。

我们相隔39年。

他死去,只为了剩下我们

这是一个以充分蹂躏换取

充分怀疑的时代。

就像此刻,我读着文革时期史料

脖子上总有剃刀掠过的沁凉。

屋内一切都如此可疑:

旧台灯里藏着密信?

地上绳子,仿佛随时直立起来

拧成绞索,

将我吊死。

如果我呼救,圆月将从窗口扑进来堵我的嘴

逃到公园

每一角落都有隐形人

冲出来向我问好

要么像老舍那样投身湖下,

头顶几片枯荷下下棋、听听琴?

可刽子手

也喜欢到水下踱步。

制度从不饶恕任何一个激进的地址。

1974年,这个火热的人死于国家对他的拒绝

或者,正相反———

用细节复述一具肉身的离去已毫无意义。

1975年,当河南板桥水库垮坝

瞬间到来的24万冤魂

愿意举着灯为他的话作出注释。

我常想

最纯粹的镜像仅能在污秽中生成,而

当世只配享有杰克逊那样的病态天才。

忆顾准,

是否意味着我一样的沉疴在身?

但我已学会了从遮蔽中捕获微妙的营养。

说起来这也不算啥稀奇的事儿

我所求不多

只愿一碗稀粥伴我至晚年

粥中漂着的三、两个孤魂也伴我至晚年

2013年3月18日

入殓师

我的朋友:乐队大提琴手

其实只想做个入殓师。

蛰伏于金碧辉煌的舞台中央

在众多乐手间

他土黄、常见的脸算是个障眼法:

从中苦练着入殓的技艺

D 弦是缓缓涂抹于死者面部的彩绘?

而G 弦

又像是隔世的交谈:

(当代浮躁的葬仪省略了这个环节)

A 弦上的错觉,正努力

撬开台下已紧闭的耳朵。

他记得小时候练琴

穿过杂乱的小巷

桐花满地

从低矮木檐下涌来那些模糊的哭声

瓦砾之上

是流云磨砺的虚空

也是我们终被烧成灰烬的虚空

他看见自己蹲在那里

用油漆描绘一具具快速冷却的身体

绘他的耳廓

绘他C 弦上曾经柔韧的脚踝

绘他曾情欲蓬勃的阴茎

我能在另一个上醒来?

为了两种技艺的转换

他站在紧紧拉起的猩红色天鹅绒大幕之后。

旋转的灯光熄掉

像从不承认、也绝不依赖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仍能

            独活下去一样-----

2013年4月

在暴雨中

我喜欢注视被暴雨击溃的

四处奔逃的人群

头顶公文包、缺少权谋的

底层官吏。双手紧扣着鱼腮的小贩子

一手攥着红领巾、一手捂着胸的

女学生和她病虎一样的妈妈

我死去多年的老父亲

也突然现身在暴雨中

被铸成泥俑的秦汉士卒,塑成

蝴蝶的那些女人也愤怒地恢复原形

在银白又急遽的雨点中。广播播放各种警告

广播中住着将咖啡一饮而尽的闲人

我从窗帘后看去。也从镌刻为书页被摞入

柜子的旧版中看去-----

当穹顶慢慢地合拢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四分五裂的脸

2013年4月

失去的四两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火中莲、山头浪?

褒禅山寺的老殿快塌了,而小和尚唇上毫毛尚浅

今天我买的青菜重一斤二。

洗了洗,还剩下八两

我们谈时局的危机、佛门的不幸和俗世的婚姻。

总觉得有令人窒息的东西在头顶悬着

其实,那失去的四两,也可以炒着吃

哦。我们无辜的绝望的语言耽于游戏-----

卖菜人两手空空下山去

似乎双方都有余力再造一个世界

当然,炒菜的铲子也可重建大殿。我们浑身都是缺口。

浑身都是伏虎的伤痕

2013年5月

捂腹奔赴自我的晚餐

让我们设想在每一条河中

在不同的时代跃出水面的鱼

        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而将它在平底锅上烤焦

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这光洁的瓷盘中,我们曾烧死过布鲁诺①

让我们设想这条鱼游弋在我的每一首诗里。

写独裁者的诗

写寂静的边境修道院的诗

写一个黑人女歌手午夜穿过小巷被扼住喉咙的诗

写我父亲癌症手术后

        踉跄着去小便的诗

写雨中的老花园的诗

我往它切开的腹中撒下盐

和古怪的花椒。

不再是一小把、一小把的泥土和噼噼啪啪的泡沫

而将剖开我腹部像扒开河面夺路而去的

又是怎样一个神经质的、

      疲倦不堪的孩子?

我说过死神也不能让我丧失语言。

谁能真正猜到一条

鱼在那火中的回忆——

它油腻腻的皮肉是本时代的文学,却不是我的。

我有一份破釜沉舟的晚餐:

正如此刻在沙发下打盹的猫

    和任何一片干涸的河床

曾经拒绝的那样

注①:(GiordanoBruno,1548-1600),意大利人,殉道者。因批判经院哲学和反对地心说,1592年被捕入狱,最后被宗教裁判所判为异端烧死在罗马广场。

2013年1月

垮掉颂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

脚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

2010年12月

 白头与过往

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

―――李商隐

早上醒来,她把一粒黄色致幻剂溶入我的杯子。

像冥王星一样

从我枕边退去,并浓缩成一粒药丸的致幻剂:

请告诉我,

你是椭圆形的。像麝香。仅仅一粒―――

因为我睁不开双眼,还躺在昨夜的摇椅里。

在四壁的晃来晃去之间,

我总是醒得很晚。

七点十分,

推开窗户。

在东风中打一场太极。腕底黄花,有裂帛之力。

街头,

露出那冬青树。

哦。老蟾蜍簇拥的冬青树。

围着几个老头,吃掉了一根油条的冬青树。

追不上有轨电车,

骂骂咧咧的冬青树。

穿着旧裤子,

有点儿厌世的冬青树。

焦头烂额的相对论,不能描述的冬青树。

苦海一样远的冬青树。

请告诉她,

经历了一夜的折磨,

在清晨,我需要新鲜的营养。当闹钟响了,

―――隔着拱廊,我听见她

在厨房撬开嘉士伯瓶塞的

怦,怦声。

(晨饮一杯啤酒,有助于我的隐姓埋名。)

七点二十分,

从塔下回来。

拳法和语法中的老鹤,双双敛起翅膀。

剪刀。字典。

立于桌面。

她给我送来了早餐:

一碗小米粥。一头烤麒麟。两只煎鸡蛋。

我坐在桌边喝着粥。阳光射了进来,

慢慢改变着,我下半身的比例。

她的耳朵,

流出岩浆。

现在,轮到她躺到摇椅中了。

这个从马戏团退休的魔术师有假寐的习惯。

她已经五十五岁了。

我念给她听报纸的要闻。又揭开,她身上的

瓦片,看一眼她的生殖器。

啊这一切。一如当初那么完美。

再次醒来时,她还会趴在我的肩上,

咬掉我的耳朵并轻声说:

念吧。念吧。

大白话里,有我的寺院

她映在镜中的几张脸,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像晒在冬青树上,

不同颜色的裤子。

一双小羊角辫,

胜过所有的幻觉。那是―――

30多年前。

覆盖着小卖部的,玻璃的树冠。

她用几句咒语,让镇里的小水电站像一阵旋风消失了。

工人们把她锁在配电车间里,

用瓦片狠狠地砸她。

一街冬青树都扑到窗玻璃上喊着:臭婊子,

臭婊子

如今,她体内收藏着这些瓦片。这些最挑剔的,

足够多的瓦片。

―――在舞台中央,她常将手中的瓦片变成

几只扑愣愣的鸽子。

这么多白色的,伦理学的鸽子。和黑色的,

辩证法的鸽子。

不可测的鸽子。

从铁塔上。都飞起来了。

聚光灯下,

椅子远逝。

当年深陷在父母眼窝的,

一里多长的河水,如今在台上直立着。

当她揭开盒子上的旧麻布,

那座邋遢的小水电站,

又回到了我们眼前。

当年那片,发白的芦苇。

当年绕着我粗大阴茎产卵的,鱼群。

连同这些,无火的破庙。

婚丧的宴席。

我要一块儿向你们问声好。

当韩非子说出,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你们所留下的。

和这烧掉的既往

仍在这小园子里。

像一局残棋,那么清新可辨。

――也惟有,魔术可以收拢起这些,碎片。可我总是在

不断地埋怨自己。我是个病人,

我手持重兵,

不该轻信这个披着小花毯的,虚无主义者。

但舍不下的假相,

总让我坐立难安。

我劝她多服药。拒绝破窗效应

立足于此世。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仍在劝她栽冬青树三棵,分别取名

分别享受这三棵树的喧哗

与静穆。

我把自已埋在树下。

第二天,总被别人挖出来

哦,冬青树。

冬青树里埋着这些人。

当年的狗杂种。如今的白头翁。

中午对饮。她把一粒蓝色致幻剂压在舌头根下。

雷声,

沿着她的裙子,

滚到了她的腰间。

在小桌边,

她吃着芹菜。

她专心致志地嚼着芹菜,毫不理会在

―――烟蒂,残茶,扑克,利盟(LEXMARK)牌打印机,油漆。

碟片,剃须刀,消毒液,避孕药,游戏指南,之上。

在门外小池塘,鲩鱼背上。

在水电站站长的头顶。

在柏油路上。在黑白片中。在京郊。在汉口与

长沙之间。

在拖拉机烂在地里的安徽省。在一座座

被陨星砸毁的,屋檐下。

在由此上溯一千年的,一个农妇恍惚的针尖上。

在基因里―――

滚来滚去的春雷声。

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

适合与这样的人对饮。

我把那些失踪的事物视之为我的讥诮,或魔术。我把

飘在空气里的,

插满芹菜的盘子。叉子。碟子。

和疑为芹菜所变的,

盘子。叉子。碟子。

还没来得及进化为鸽子的瓦片。

概述为惘然的敬意。和一个人在语言中,不及物的行程。

噢。以一杯五十二度的醇浆,

克制着它们的亢奋。

这是哪一年?哪一年。斜坡从

冬青树丛里,带着泥跃出。

供两个人的帝国在那里形成。

我给她念剪下来的报纸要闻。

一块儿听着,

前苏联垮掉的钟声。

小卖部旁。热腾腾的轮胎,

正变成她嗜爱的,意识形态的芹菜。

―――我是一个种过芹菜的人,

深知其中的不易。

又或者不是这个人?不是这一副在

终将枯萎的花环中,

瘫痪下来的面孔。不是这个,人老珠黄的魔术师。

是另一个女人的侧面?

在卧室里。我送她一盒阿奇霉素片。她给我看她引以为傲的小腹。

这个把石头搬来搬去,

摸到一块石头,就能变成一盏灯的人。

有一盏液体的灯。

一盏嗅觉的灯。

一盏誓言的灯。

用一排老冬青树,紧紧地将它环起。

它无与伦比的样子,

有时让我视线模糊。

夜间。在傻乎乎的孤枕边。朝唇上,翻出硫酸的泡沫。

从小卖部旋转着的后门走出的

人。都有一个裂开的下巴。

如今的白头翁。当年的狗杂种―――

他们玩着刀子,

在小剧团,

吹起蝙蝠一样忧伤的口哨。

你称之为涿县野种的这帮街头痞子。跳到了

桌子上。

把拳头整个儿地塞进荡妇们的阴道。

在哄堂大笑中。在那些年。廉价的噱头足以谋生。

当,滴入瓶中的高锰酸钾,

在红布下,

变成了一只只孟加拉虎。

你告诉他们。虎是假的。瓶子也是假的。

不存在比喻。也不存在慰藉。

像冬青树。从不需要遮蔽的

那些事物,在硬壳下的秩序之变。

像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用电锯

锯开了自已的脸

他们有着从自欺的戏法中脱身的本领。

但所有人,宁肯相信他们的所见为真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辆卡车

在我的嘴里溶化掉。

看着我在一个空杯子里,

徒手再造了纽约城。

―――让那帮小混混,那些食不知味的人居住。

哦。这些风中的铁环。

这些不知名的法器。

攥着手电筒飞越湖面,只为了一睹奇迹的大众。

你们乐不思蜀的。

和那些终将葬掉你们的。

那些。非个人的盒子。

和不可战胜的手杖。

那些。用最简单线条画出的迷宫。

如今在哪里?还剩下什么

仍驻留此处?

像呜咽着击翻冬青树林的一粒粒恒星。嵌在无人可问的夜空。

晚上蛰居,虫集于冠。我们分享着一粒黑色的致幻剂。

我有些累了。

隔几分钟,就去一趟阳台。

我歌颂阳台的那些杂物。

几年前喝剩下的

一杯可口可乐。

几件宋瓷的赝品。

―――她穿破的旧裤子。

一只旧蓝子。

几张购物卡。

曾几度废掉的笔记。

被老鼠啃噬的《新左派评论》。

我遗忘在钻石中的避雷针。

为什么?还在这里。

当,蒙泰斯达被路易十四钦定为王后,

在她种植的冬青树下,

警方挖出了两千名婴儿的骨灰罐。

她的故事。魔术在世俗中

激起的浪花。墨西哥长达几个世纪的活人献祭实践。

为什么?还在这里。

像我每天走在路上,

经常感到无处可去。

想直挺挺站着死掉。

我想混入那些早起的送奶工人。学他们的样子。在冬青树的阴霾里,

不停地咳嗽着。

可一个断然的句号把我们隔开了。

我。还在这里。

我的替身。也还在这里。

―――当远处。从蛇胆中一跃而起的

月亮,

把斑驳的阴影印在高高昂起的蛇头上。

我知道那些目不能及的

偶然之物,正在精确地老去。

如同白头翁,

无情地覆盖了狗杂种。

会有某种意外发生吗?

当几朵雏菊,在山坡上,与大片荒坡展开了辩论。

象征着遗失的这场辩论。

象征着屈辱的,咕咕叫着的鸽群,

在空中,曲着脖子。

仿佛从未接受过那魔术的驯导。

哦小卖部旁的余荫。

她不顾一切的远离。

更加对抗的冬青树。

假如我不曾吃过你哺育的小麒麟。

假如我在拒绝它的灵性之时。也拒绝它的皮毛。

年过四十。我写下的诗歌深陷在了

一种连环的结构里。

像建在我卧室里的那些,死而复生的小水电站。

正冒着甜蜜的淡烟。

桌上。

唯物的麒麟依然不被认识。

我抚慰着她不被认识的恐惧。

作为一种呼应:

我的小米粥里,

神迹像一圈涟漪正在散去。我所歌颂的杂物。

我的冬青树丛。

正在散去。

我的厌倦在字典中,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旧家具里,

纹理深深的算术题。

假如我们从未经历这一切-

当她把窗帘的拉杆拉断了。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来世?

我说没有

她终于数清了剪刀下的冬青树。又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此世?

我说没有

她喝光了苦涩的小米粥。抹抹嘴。问我:

有没有一个叫涿县的小镇子?

我说没有

我们可怜地抱在一起。

像摸到的石头都变成了灯一样的,局促不安。

她的喘息,变得又粗又重,

闷头喝着嘉士伯啤酒。

我捏着无聊的碳笔画画。

我在一张白纸上,

画下了失衡的斜坡。与抖动的马体。

我写道,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

之间。有着若干种更深的次序。

就像日常生活的

尸体,每天都来到我的身上。

仿佛―――又觉得难以合身。

像一排随处可见的老冬青树,

在街头,被别人无端剪成了环形。

为什么总是别人?别的,

灯盏。字典。

立于桌面。

当雨水顺着她们的叶子。慢慢垂下了

我的形状。我的传统。

宛若白头之下。

雷声滚过它曾经爱着的每一条旧裙子。

(此诗献给客死在河北的、我的朋友ML先生和RJ女士。一对魔术师伉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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