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森》| 诗，电影与生活

银幕上的诗人，他们的诗歌，一行行辉映着银幕。除了名人传记片中的那些经典诗人，还有另一类，我定义为写诗的普通人。主人公并不以发表诗歌为目的，更不想涉足诗坛赢得声名。写诗只是他们内心的行动，是灵魂的秘享。但这秘密又接起世间诸物，将我们也读取，遂在其间也生出感动。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又更像是纯粹的诗人。

吉姆·贾木许就拍出这样一位诗人。片名叫《帕特森》。

 一位普通的公交司机会写诗。他在停泊的公交车司机盘上写，在散步休憩的长椅上写，当然，也在家中写。他的家又是怎样的呢？说来也浪漫得不可思议。妻子精灵古怪，时不时还会变魔法一般，给家居环境变个花样。创意美食是她的特长，这创意也是她的生存之道，让这个虽然不富足的家，不至于贫寒得让人揪心——多数诗人一般都身无长物，最怕的可不就是这个吗？不，有这样妻子的家绝不会。诗人不仅可以下班回家继续写诗，而且对他所写的诗，她从来都是点赞有加。就是这么一对夫妻人设，哦，不对，还外加一条可爱小狗，《帕特森》就唤出了观众对诗歌与生活的双重爱意。这样的手笔，只能出自让人大写个服字的吉姆·贾木许。早些年一直收他的文艺片，可谓似懂非懂地看。现在，他已经是美国独立片界一员鬼才老将。世事总在变，他好像从未变，就是从没靠砸钱拍过电影。身上那股浓浓的欧洲人文气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文德斯曾鼓励过他。而我，当年可是对他的《破碎之花》（2005）喜爱有加，写了一篇影评随笔，感慨于他敢将天下男女所有感情的戏码，都押在比尔·莫瑞所演的一个大男人身上。《帕特森》2016年出品，依旧是小制作，却也是另一种耐看。诗歌在这里，有着与诗人的日常互相折射的关系，让人品味再三，还因为，这是位开公交车的诗人。

诗人叫帕特森，帕特森也是小城的名字，真实存在于美国的新泽西州。美国诗人金斯伯格在这里长大，另一位大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写过同名长诗，敬献给这座城市。后者的这本诗集，两次出现于电影当中，一次是在帕特森家中的书桌上，后一次，被拿在一位日本来的旅人手中。“帕特森”在此片里，语意多重。

几年前，我第一次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里看此片。银幕上缓缓浮出的诗行，对我来说，就像一道道向我涌来的河流。恨只恨无法将它从银幕上截取、留住，但也因此念念不忘。最近在家拉片重看，又深感贾木许不仅是用诗行，而且是用镜头做韵脚，营造出电影才有的诗意趣。很多镜头间的呼应、回环、暗示、留白，都匠心独具，甚至包括出场人物的数量、着装色彩与环境背景的对位——这些小花招明摆着是想让人看出来的，因为导演就是想让观众一起参与这小小的发现游戏，同时体会那种诗落日常间，无处不是诗的谐趣。

影片从周一工作日开始，一直拍到下一个周一。整部电影，宛如段落工整的长诗。其间细节的小变化，又像统一韵律下语词的替换，各有表达。比如，每一天的第一个镜头，必是公交司机与妻子，从一张床上醒来。丈夫先醒，然后看手表，指针多数指在六点十分，但如果白天遇些小事，表针又会后移至二十几分处。晚餐后男主人出去遛狗，必在固定的酒吧里自斟自饮。途中的路遇，与酒吧里的相逢，眼中都是一些深夜的情感故事，它们每天也不同，但连起来看，又是一个个短剧。每天，不是闹钟而是安静的手表在唤醒上班的人，连物都对应着人的禀性。妻子也是，她喜欢黑白波点装饰，到影院看电影，也只爱看黑白的老恐怖片。

影片中的诗一共出现8首，除一首是路遇小女孩所作，其它都带出与公交司机有关的日常。第一首，即是由家中的俄亥俄蓝标火柴带出。诗不是一次写就，那些诗行也同样不是一次完整地映现，而是在场景的转换中，不断接续。“我若为烟，你便是那火柴。或者，燃烧即相吻，化为烟缕升向天堂。”无疑，这是一首爱之诗，正如生活中两人的爱，既深情又散淡。

公交司机的生活，如我们所想的无变化可言，同一条线路，每天往复。但影像不给人乏味之感，是因为车开出时，宽大的车前挡玻璃，总会映出外面的风景。吉姆·贾木许将一辆城市公交，变成一艘河流中的船，风景正是它驶出的过程中，荡开的波纹。是船，必行驶于水面之上，所以，城市深处的历史且将它隐去。低沉而带沉思特质的电子合成乐都是在此时缓缓生起，构成一道道目光的巡礼。打量这座城市的当下，又把它们融铸于时光之中。的确，看那些不时上下车的乘客，真像时光机上转换的面容。而同样的座椅上，第一天坐着一对小男孩，最后一天，又换成一对老姐妹——片中时不时出现的双胞胎，是吉姆·贾木许为观众埋下的趣梗。司机是沉默的，乘客的闲谈，则有一搭无一搭。但是，将这些闲言汇起，又能看出不少对生活、历史、政治、体育竞技的看法。投射到这首诗里，便是：

“当你是个孩童的时候，

你知道世上有三个维度

长度 宽度和深度

就像鞋盒

之后你知道

还有第四个维度

时间

嗯

然后有些人说

还有五维 六维 七维

……”

像是涵盖了万千，最终又回到：

我下班后

在酒吧里喝杯啤酒

我向下看着杯子

感到一种愉快

作为非美剧迷与非星战迷，亚当·德赖弗这张脸，我直到这部电影中才得以记住。安静中透着神秘，内心的激情，只流泻于本子上，而不形于外。这就是亚当·德赖弗所演的公交司机诗人。帕特森小城，似也因为他的存在，消弥了杂沓之音。尤其当我望向银幕，看影像中的波涛叠映着他书写诗行的身姿，真觉得此时的世界为他停住了，曼妙无比。

“一个人是一座城市。”据说那位大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构思他的《帕特森》长诗之时，有过这样一句点晴之语。而通过吉姆·贾木许的镜头，亚当·德赖弗的演绎，你似乎随时能在片中，找到对这句话的阐释。历史中的名诗人与现实中的这位公交车司机诗人，都善于从具体生活中提取意象：枕上的面庞、火柴上的蓝标字母，鞋盒，还有低头饮下的啤酒沫……包括那位相遇后为他诵诗的小女孩，同样是这种类型。有意味的是，这个女孩也随身带着诗本，加锁。同样指涉心灵的秘密。

与沉静而处变不惊的丈夫相比，妻子灵性活泼。我们甚至可以看出，推动这个家庭向前的，是妻子的各种想法与提议。我们不妨说，妻子是吉姆·贾木许这部电影诗中，丰富多变的动词。连同狗狗也是。因为它总是趁主人出门，偷偷将门前的邮筒撞歪，而男主人归来后必得扶正。一歪又一正，一天的诗句与生活，便有了完整的句点。

电影如诗，不仅是因为中间有诗行，有写诗的人，还因为你可以随时选出一段来品赏。如果让我选，我肯定选结尾的那场相遇。很是出其不意，片中就走来一个异国的旅人。他走到公交司机散步歇息的水边，征得同意后，就坐在同一条长椅上。此时的公交司机，诗本已经被闹脾气的狗狗撕成粉碎，皆因为主人抛下它，双双去看了一场周末黑白电影。这行为，直接导致所有的诗行化为无形，妻子为之歉然，公交司机则说：“没关系，那只是写在水上的诗句。”仅从这句，我们无从揣度他的真意，但是，在这场相遇戏中，吉姆·贾木许将公交司机身上的诗歌存在，揭示得更清晰。旅人问：你是不是诗人？男主人公答：不，我只是个公交司机。

有着亚洲面孔的旅人，由日本演员永濑正敏扮演。他出场时身份不详，但那个从包里掏出卡洛斯诗集的自然之举，让人意会他也是位爱诗之人。自此我们也就从帕特森这座小城之外，获得了一道外来者打量公交司机诗人的眼光。彼此交谈中，他承认自己也写诗，只不过只用日文写，因为读翻译的诗歌，“就像穿着雨衣洗澡。”言简意多，中间飞着无数关于诗的信息。在此，这位河濑直美的御用男主演得很日本，同样，亚当·德赖弗的回应方式也很美国。如果说，永濑正敏身上那种孤男的忧郁，使他在电影《澄沙之味》中，成为理所当然被关怀的角色，那么在此片中，他那敏感中所带有的洞穿人心的敏锐，又让他自然成为公交车司机的安慰者。身为外来者的他，与当地人接触时的距离感，永濑正敏可谓拿捏准确，而在这距离之上，他又恰到好处地传递了既是同类人又是过来人的友善。那句“EXCUSE ME，啊哈”的应和，颇有日本人所谓的“读空气”的妙感。正好熨平公交司机心里那隐隐的挫折感。最后，包里的一个本子还被他当作礼物送出，因为——“有时空白的纸页代表更多的可能性。”

话语即留白，这是世间最美好的相遇之诗。

“没有观念，除非在事物中。”也是因为此片，我开始了解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并因此渐知这一派美国诗人坚持的诗路。但我不想因此把吉姆·贾木许这部电影做简单的对位。这样就把片子说小了，的确，我们从公交司机身上感知到的存在，比语言结实有力得多。

（刊于《北京纪事》2021年五月刊，2021年7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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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森：威廉斯的诗》

［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著

连晗生 译

雅众诗丛·国外卷
雅众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鬼才导演贾木许以诗集《帕特森》为线索，向威廉斯致敬。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鼻祖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代表作，美国当代诗歌的源头性作品，国内首次完整译介。在《帕特森》中，帕特森既是一个人也是一座城市，威廉斯戏剧性地将两者相融，面对一个充满隔阂和孤独的现代社会，寻找一种弥合和抚慰的新语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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