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日记片断 [法国]安·阿尔托

致安德烈·加亚尔

我的叫喊也好，我的狂热也好，都不是我的。我第二类力量的这一分裂，思维与心灵的这些隐匿因素的这种分裂，你只能想象它们的恒定。

这某种东西位于我典型气氛的颜色与我现实的峰值之间。

我并不特别地需要食物，只需要某一种基本的意识。生命的这一环节上，思想的发射被扣住。

一个中央窒息的环节。

我简单地面临着一个明晰的真相，就是说，它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我的自我极度虚弱这一同题，不再从它只是痛苦的角度上提出来。我感到，一些新的要素影响到了我生命的变化，我有了我的内心衰退作为一种新的意识。

我在掷殷子和投身于肯定一种预期真理——哪怕它是那么的偶然——这样的事实中，看到我生命的全部理由。

在好几个小时里，我停留在对一个想法、一个声音的印象中。我的激情并不在时间中发展，并不在时间中相继变换。我心灵的涌流跟精神的绝对理想性保持着完美的和谐一致。

我面临玄想，面临着按照我自己带来的虚无为我自己制造的玄想。

像一个角落那样栽在我身上的这一痛苦，栽在我纯而又纯的现实的中心，在肉体与精神这两个世界相交会的最敏感的地方的这一痛苦，我已经学会来化解，以一种虚假设想的效果来化解。

一句谎言的光彩所持续的那一分钟时间里，我为自己炮制了一个逃逸的想法，我扑向一条由我的鲜血指引的错误道路。我闭上了我的智力之眼，任凭无形的话语在我心中胡言，我迷迷糊糊地幻想着一个体系，它的结局我无从把握。但是．对迷途的这一分钟，我却留有喜悦的心情，我从陌生者手里强夺了某种现实的东西。找相信某些本能的咒语。在我的鲜血引导着我的路上，我不可能有一天发现一个真理。

瘫痪攫住了我，越来越妨碍我回顾我自己。我再也没有了支撑点，再也没有了基础……我不知道是在哪里寻找着我自己。我的思想再也不能到达我的激情和我心中升起的形象推动它去的地方。我感觉自己被阉割了，甚至连一丝丝的冲动都丧失殆尽。由于我放弃了所有意义上的智力和敏感，最后我终于透过我自身看到了光明。人们必须明白，我心中被触及的，恰恰是括生生的人，而使我窒息的这一瘫痪，发生在作为平常人的我的心中，而不是作为命运预定的我的感觉上。我确实无疑地位于生命一侧。我的痛楚既是酸涩的，同时又是微妙的和精细的。我必须付出没什么理性可言的想象力的努力——而那种窒息性瘫痪的束缚更会大大增加这种努力——以便能想到我的病痛。假如我如此顽强地坚持这一探索，坚持需要一劳永逸地固定我的窒息状态……

你真不应该影射这一威胁着我的瘫痪。它的确在威胁着我，而且它一天比一天更厉害。它已经存在着了，作为一个可怕的现实。当然，我仍然还能自由地支配（但还有多少时间？）我的四肢．但是很长时间以来，我却不能再控制我的头脑，我整个的无意识以来自我那狂躁的神经深层，来自我那血脉的涌流的冲动在控制着我。种种匆忙而又迅速的形象，它们在我的头脑中念响的只是表示愤怒和盲目仇恨的字词，但它们的经过却像尖刀的刺戳或在乌云密布的天上闪亮的雷电一般。

我遭受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死亡的数次伤害，而真正的死亡对我来说却毫无恐怖。

这些日益逼近的吓人的形式，我感到它们带给我的绝望是如此强烈。它滑人生命的这一环节，此后，永恒之路便展开了。确实是永远的分离。它们将刀刃插人这一我自感为人的心中，它们切断把我与我清醒的现实之梦连在一起的要命的联系。

一种根本（确实要命的）绝望的形式，

分离的十字路口，

感觉到我血肉的十字路口。

被我的肉体抛弃，

抛弃了人心中任何可能的感情。

我只能把它与这样一种状态作对比，在此状态中，人们处于一种由狂热引起的谵妄的怀抱，处于一种重病的过程。

正是我内心深处的易与我外部的难之间的这一矛盾，造就了死死折磨着我的酷刑。

时间可以过去，世界的社会动荡可以摧残人们的思想，我安然无恙地躲过浸透在种种现象中的任何思想。但愿人们任我留在我暗淡的云雾中，在我不朽的萎靡中，在我非理的希望中。然而，但愿人们明白，我不放弃我任何的错误。假如我判断有误，那是我血肉的错，但是，我的精神每时每刻任其穿透的那些光芒，却是我的血肉，那血上烁耀着闪光。

他对我谈到那喀索斯主义①，我反驳他说，这关系到我的生命。我所祟拜的并不是自我，而是“血肉”，是“血肉”一词可感受的意义。所有的事物，只有当它们影响到我的血肉时，当它们与它巧合时，才触及到我，恰恰是在它们震撼它的那一点上，而不是过了那一点后。除了那些直接针对着我血肉的东西，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感动我，能引起我的兴趣。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对我谈起自身，我反驳他说，自我和自身是两个有所区别、不该混淆的词，而且确实是两个摇摆于血肉之平衡之间的词。

①即“自恋”、“自我肉醉”。

我感觉，在我的思想底下地盘在分化，我被牵引着探索那些词语，那些我虽在使用着，却并未得到其内在意义、其个体基础支撑的词语。而且更有甚之，此基础与我的生命相联系须通过的这一点，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可感触，而且潜在。我想象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固定的空间，在通常时刻，那里的一切都是运动、交流、干涉、来往。

但是，伤害到我思想的这一分化，这一在思想的基础上，在思想与智力、与精神的本能性最最紧迫的交往中的分化，并不发生在一种无法知觉的抽象——只有智力的高级部分才能参与其中——的领域中。这一分化伤及和改变的．是思想的神经通道，而不是精神，精神耸立着尖刺．丝毫不被触及。正是在四肢和血液中，这一缺少和这一停留尤其能被感觉到。

一阵奇冷，

一次难忍的戒禁，

一场骨骼与肌肉的皿梦的虚无之境，还感觉到胃的功能哗啦啦作响，仿佛一面旗帜在暴风雨的磷光中猎猎飘扬。

蠕虫般的形象，像是用手指头在推动，与任何材料都没有关系。

我是人，因为我有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肚腹，我的肉质的心，我的胃，它的环节把我与生命的腐烂相连结。

人们对我说着字词，但问题并不涉及字词，而涉及精神的持续。

字词的外皮凋落下来，不应该想象成灵魂不包含在其中。在精神的一旁，有着生命，有着人类，在人类的圈子中，这一精神运转着，它与人类有许多的线索相连……

不，肉体上的所有束缚，体力活动上的所有减弱，还有应能感觉到的隶属于肉体的这一妨碍，还有承担着大理石、卧躺在糟木头上的这一肉体本身，都无法与被剥夺物理科学和内部平衡感的惩罚相比。无论语言如何缺少心灵，或者精神如何缺乏语言，也无论这一决裂如何在感觉的平面上划下痕迹，就像一道绝望和鲜血的宽阔犁沟，重大的惩罚毁损着的却不是外皮或骨骼，而是肉体的质地。应该丢失这一星点游荡的火花，人们感到它曾经是一壁深渊，能自己点得可能世界的整个表面，还有那种感情，感觉一种如此的无用，仿佛它就是死亡的环节。这一无用就如同这一深渊和这一极度惊愕的道德色彩，而它的生理色彩，则是从七窍中进射出来的一股股喷泉般的鲜血的滋味。

人们白费口舌地对我说，这个危险之地就在我心中，我还是参与生活，我代表着早已选中的我的厄运．世界的整个生命不可能在一个既定时刻把我看得跟它一样重，因为从它的本质上说，它威胁着生命的原则。

有某种东西高于任何的人类活动：那就是这种单调的苦刑的榜样，在这一苦刑中，心灵再也不会停止自我丢失。

我任凭绳弦穿透在我所关注的智力和供我养料的无意识中，这绳弦在它的木质纤维内部发现越来越细微的线条。而这是一种新的生命复活了，越来越深刻，雄辩、根深蒂固。

被扼死的这一心灵，永远都不会提供任何精确性，因为杀死心灵的苦刑．会一丝纤维一丝纤维地使它消瘦，在思想的底下，在语言可达之地的底下通过，因为正是造出了它并使它在精神上集聚一起的联系本身．随着生命召唤它走向持恒的光明而渐渐地断裂了。在这一激情上面，在这种周期性的和基本的牺牲上面，绝没有光明。它虽活着．却只有短短的瞬间，在一刹那中，逃逸者便永久地混在了固定者中，含糊者也混在了一种不持续光明的尖锐语言中。这一厄运，就它所占据的深度来说，是一种高等的教育，但是世界却不会汲取它的教训。

一种形式的诞生所引起的激情，我的脾气对一种不持续话语的潜在性的适应，这一切对我来说，是跟我活动的饱和不同的另一种珍贵的状态。

这是某些精神谎言的试金石。

精神为寻找生命的激情所作的这一类后退，并没有超出固定它的意识的范围。这一激情坐落在精神探求它的特殊点之外，带着它丰富厚实的形式和新鲜的流动而浮现出来，这一激情赋予精神以一种震撼人心的物质的声音，整个心灵在其中流过，穿过它炽烈的热火。但是．使人心醉神迷的，比火还更甚的，是这一物质的清激、容易、自然和冰冷的单纯，它那么清凉，它能吹出冷与热。

这一位知道这一物质的土现意味着什么，知道它的诞生是以什么样的暗地屠杀为代价。这一物质是一种并不自知的虚无的标准物。

当我想到自己时，我的思想在一个新空间的空虚中自我寻找。我在月亮上，如同别人在他们的阳台上那样。在我精神的断层中，我参加了行星的引力。

生命将形成，事件将发生，精神冲突将得到解决，而我将不介人其中。我什么都用不着等待，无论是生理上，还是伦理上。对我来说，是永久的痛苦和阴影，是心灵的黑夜，而我没有一个嗓音可叫喊。

远离这无知觉的肉体去挥霍你的财富吧，对它来说，任何的季节，无论是精神的，还是感觉的，全都无能为力。

我选择了痛苦与阴影的领域，如同别人选择了光芒照射和物质积累的领域。

我并不在任意一个领域的空间中工作。

我在惟一的时同持续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