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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山抉 | 张枣:俄国诗人G.Ajgi(艾基)采访录

俄国诗人G.Ajgi(艾基)采访录

张:我感到很荣幸这次有机会采访您。这次采访既是《今天》编辑部委派的任务,也是我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诗人私下对一位大师的讨教。前天我读到您几首诗的中译,今天上午又看到其他的英译。我注意到,这些作品几乎都谈到了“沉默”这个问题,但沉默的内涵从早期到近期却发生了深刻变化。在写于1959年那首题为《道路》的诗中,您说“我们说话,就因为沉默可怕”。这沉默可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是青春期对外来压力的敏感,而近期的沉默却是一种遥远。您想用诗歌来抵达一种沉默的状态吗?

A:对的。


张:这个沉默到底是什么?

A:您刚才正确观察到了沉默的发展。我从前沉默过,那是一个年轻人对世界的恐慌,后来我对沉默这个现象进行了反思,于是便出现了对沉默不同的想象,不同的接受方式,可以说是出现了一种对沉默的认可,同时也是一种渴望。前不久,我想写一本书,就叫《作为沉默的诗歌》。让我这样来表达:自然本身说到底就是沉默的,喧嚣和噪音最后还得归于沉默;喧嚣打扰了事物的本质,而沉默使人回归进自己。只有在沉默之中人才可以跟自己交谈,才能思考自身存在、世界以及创造的意义。

张:沉默是不是也是对孤独和死亡的认可?

A:是的,但它首先是对生命的认可。什么是生命这一现象?对我而言,生命是随着对生与死的思考以及最终认可死亡而展开的。我总是说,生与死是同一的。谁同意生命,谁就得同意死亡,而谁想达到这种境界,谁就得先沉默。从这种意义上讲,沉默当然也是孤独。词的沉默发自上帝的沉默。

张:关于沉默的神性问题也正是我在这儿想请教的。无疑在您的后期诗中,沉默越来越哲学和宗教化了,而这深化过程又是与对语言的怀疑共同产生的。我记得您在一首诗中说过:没有那个唯一的词,就没有其他的词。“那个词”显然是指《旧约》的第一句“开始的时候只有那个词”(太初有言)
[1]。您是不是在教给我们一个寓言:沉默在注视我们,而我们看不见沉默?

A:完全不错。我们看不见沉默是因为我们太虚弱,太胆怯,太没有能力接受孤独。我真愿意人有一个家庭就够了,但同时又相信,每个人都得有那么一小份沉默和孤独,以便了解自身和面对世界。我们只是从创作的意义上来讲是孤独的,因为这时意味着跟神对话。我们得用意志力和感恩的心情来忍受孤独和沉默,并教会别人这样做,这是一个诗人的职责。

张: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沉默在说话,因为诗在说话,因为那个词在说话……

A:这当然是个悖论,人创造沉默只能通过词,也只是通过词,神才创造了无言和沉默。

张:读您的诗时,我不禁联想到一个伟大的俄国导演:图科夫斯基。您跟他曾是朋友吗?

A:我不是直接认识他,不过我们有过一些共同的朋友。他父亲阿辛尼·图科夫斯基,二十世纪俄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曾是我的朋友。图科夫斯基的电影也在给我们上沉默之课:在沉默中人与人住在一起,人沉默地站起,沉默地走开。

张:谁都知道,用韵律写作的俄文诗歌是人类最美丽最伟大的精神冒险。而您几乎不用韵,这是为了反抗官方话语美化生活的企图吗?

A:不是几乎,而是从来不用。一种专制的意识形态总是要求制度化、类同化,让每个词都穿上坚硬的装甲;它要的是没有生气的词和人,但诗人的内心是自由的,他表达的人和物得是活的。从另一方面来讲:用韵就像下象棋,尽管棋路千变万化,但它总是有一个极点的,到了极点就只有重复。诗的节奏和韵律发自一首诗内在结构的需求,只有在必需时,这些外形式的东西才能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反叛。但一般来讲,韵律总是束缚思想、与自由相悖的。

张:我们的生活被每日的外部事件切割成碎片,再无内在连贯性了。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现在可以说是再无故事可讲,导演再无情节可戏剧化,画家也再无物体可描绘。早在二十世纪初,一位俄国大画家,马列维奇,就倡导超越具体物态的艺术(suprematismus),诗人也是因为丧失了真正的生活而再无韵可押吗?

A:马列维奇在一九一九年就写过一篇诗论,他批评了整个时代的诗歌,他说:诗歌在犯一个危险的错误,因它只关注具体物态世界而忽略世界的精神性。重要的是,诗人应该将自身的精神性的能量传递给世界。这种能量是抽象的,只有通过抽象化才能精确地表现人的内心状态。确实如此,人再无故事可讲。

张:同时艺术的形式也只存在于一种非形式中,也就是说,每首诗都在航向一个未知的、必须找到后才成为形式的形式,而每个形式又是一次性的,对创作者本人和别人同是如此。

A:这种寻找就是我刚才说的对思想目录化的反叛。这个世界万象缤纷,我们直觉地或潜意识地认识到,一首诗最多只是这世界的一个小小模型而已,这已足够了。

张:能不能再回到诗歌的神性这问题上来。我觉得您诗歌的宗教性往往表现为一种牺牲精神。在《桦树瑟瑟响》一诗中,您说我们都在这世上瑟瑟响,接着又提到复活。您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如果十字架上是空的,每人都得做好牺牲准备走上十字架?

A:你提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问题,多么可怕的问题!只有像克尔凯郭尔那样狂热的人才会作肯定的回答。不,我们太卑微,太软弱,根本不值得被绞死。我只想叫大家学会哭泣,因为我们“瑟瑟响”不用多久就会停息下来。人是会死的。

张:自尼采之后,在现代主义发端的那当儿,艺术家主要在控诉神的离去。而今天的后现代主义者早已习惯、接受并且玩味这巨大的空白了。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A:我还在控诉。当我工作和创作的时候,我感到神是和我在一起的,但有时它离开我,因此我的诗充满了“离开”“抛弃”这类语汇。神要离开人,人是没有办法的,就我而言,我只能耐心地等待。但我不同意后现代主义的妥协,要知道,这是一种灵魂的妥协。艺术家用空白来替代神,无异于其他人用电脑和按钮来替换神。人们误以为电钮一按,美好的生活就来临,这只是幻觉而已,德国诗人冈特·艾希说:“你们的一切梦想都只是欺骗。”

张:直到几年前,您在国内几乎一直没有机会发表作品,是您本人不愿意发表还是由于那个制度不容忍?

A:这当然不仅仅是政治制度的问题,要知道,不平凡的词儿在哪儿都是令人不快的,这很简单。

张:您曾与帕斯捷尔纳克有过私交。您能谈谈与俄国先驱诗人的精神联系吗?

A:马雅可夫斯基有许多特征像马列维奇和阿波里奈。他的诗才和思想太了不起了。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式是雕塑型的,给俄国语言艺术带来了巨大的突破。他用的每个词都比平常重五倍,像一个真正的雕塑家,词在他手上可变得忽大忽小。但人们不能苛求他作智力的反思,这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特长。智力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中变成树、面包、大自然,深具活力,有肉有血,他是一个伟大的识象。至于曼捷思塔姆,他是精神忍受不可思议的命运时发自灵魂的疾呼。这种疾呼是俄国词语与俄国灵魂的完美结合。

张:诗人能够既是政治的动物又写作纯诗吗?比如像茨维塔耶娃?

A:茨维塔耶娃是一个美妙的诗人,但就意识形态而言,她才幼稚呢。有一天她写了一首叫《献给白军的神》的诗,一部拥护君主制度的作品。她丈夫,一名白军军官,回家后看了说,玛丽亚,你什么都不懂,白军的神可真是天灾人祸。其实政治与纯诗,两者互不妨碍。今天在俄国,一个五岁的孩子就是政治家了,他知道在学校讲什么话,回家又讲什么话。您瞧,政治渗透于每个人的生活,但无论如何,经历各种日常困境的灵魂都高于政治,它必须以人类的名义,以美好、自由的名义来讲话。

张:最后一个问题:在我们这个破碎的时代,写作还可能吗?

A:后现代主义是一种断裂,它虽是一个文化与精神的地平线,在我看来都没有根。所谓根就是爱,它表现为历史、传统和未来。在这儿我想起了叶赛宁的一句话:诗并不难,难的是度过完整的一生。人得学会跟别的人生活在一起,彼此了解彼此的不幸、忧愁,人得与大自然生活在一起。一棵树受难我们也受难。总之,人得生活他的生活,并给予他的生活一定的意义。生活绝不是后现代主义者所理解的那样短促和片面,生活是天长地久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写作不仅是可能,而且是一种必需。

1992年

[1]张枣此处可能记忆有误,《旧约》首句为“起初,上帝创造了天和地。”“太初有言”应为《新约·约翰福音》首句。

[发表于《今天》199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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