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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首发 | 库切:波兰人(傅光明 译)

库切:波兰人

译者:傅光明

J.M.库切,南非当代著名小说家,被评论界认为是当代南非重要的作家之一。曾两度获得布克奖,并于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40年出生于南非开普敦,现居澳大利亚。著有《耻》《迈克尔·K的生平与时代》等。

光明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译有《古韵》《我的童话人生:安徒生自传》《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新译“注释导读本”《莎士比亚全集》(已出版22部)。

(左一:库切;右一:傅光明)

译者按

傅光明

我不是库切迷。他的小说,读得不多。从库切200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至今整二十年。在这二十年的后十来年里,也就是,从2012年至今,我从以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跨出界来,开始痴心、矢志于重新翻译“古老的”莎士比亚。因翻译这篇库切最新小说《波兰人》(节选)缘故,我必须在莎士比亚与库切之间短暂往返穿越。生于1940年的库切,比生于1564年的莎士比亚小376岁。我所能知道的他们二位的唯一共同点是,都用英语写作。相信库切一定读过莎士比亚,是否熟读未可知,更不知他的小说写作是否受过及如何受了莎士比亚戏剧的影响。不过,我本人倒能与库切硬扯上一丝关联:1965年他到美国攻读文学博士那年,我出生在北京。

在译这篇《波兰人》之前、之中、之后,我多次揣摩瑞典文学院的诺奖评语对它是否适用,以便琢磨该怎样体贴地翻译,其一,“小说结构精致、对话隽永、思辨深邃”,可以说,《波兰人》这篇小说结构十分精致、讲究,那“隽永”与“深邃”似乎有点远。其二,库切是“一个有道德原则的怀疑论者,对当下西方文明中浅薄的道德感和残酷的理性主义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以“知性的诚实消解了一切自我慰藉的基础,使自己远离俗丽而无价值的戏剧化的解悟和忏悔”。遗憾,这个节选出来的短篇不足以为此提供充分注脚。其三,真诚和富有反思精神的库切,“在对人的弱点与失败的探索中,抓着了人性中的神圣之火”。对此,我感觉似乎“抓着了”一点踪影。

事实上,谈及这篇翻译,对我最有效的“三字经”,来自库切经纪人邮件中所言:库切在这篇小说里使用了“the brilliantly economic vocabularies”(精彩的节俭语汇)。由此,对译文力避冗词赘语,唯愿这番“节俭”之目的语的译者行为,能与库切之源语达成“贴译”对等之一二。

作为一名译者,能译库切小说,深感荣幸。感谢刘文飞老师,算这回,他已两度将我赶鸭子上架,促成奇缘。期待着好事过三。特别感谢好友胡新宇兄,为促成这篇翻译版权,不辞辛劳,多次邮件往返。他的英文邮件写得又快、又溜、又好。感谢英国文化教育协会总干事大卫爵士的帮助,感谢库切先生授权,感谢库切先生经纪人瑞玛女士的耐心细致。感谢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孙会军老师,感谢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西语系蔡潇洁老师。最后,感谢妻子郑实和女儿傅雨箫两位女士,她俩永远是我最好的诤友般的第一读者。

波兰人(节选)

[南非]J.M.库切
傅光明 译
载《十月》2023年第3期

1.那女人头一个给他惹来麻烦,紧接着,那个男人让他麻烦不断。

2.一开始,他便非常清楚那女人是谁。她高挑、优雅;照传统标准,可能算不上美女,但那相貌——头发、眼睛乌黑,颧骨高,嘴巴丰满——引人注目,她的嗓音,一种低沉的女低音,有股温和的吸引力。性感吗?不,她不性感,肯定不具诱惑力。她年轻时可能很性感——有那样一副身材岂能不性感?——但眼下,四十出头,她喜欢某种疏离感。走路时——人们特别注意到这一点——不扭动臀部,挺直身子滑过地板,一派庄重。

这就是他对她外表的概括。至于她的自我,她的灵魂,有时间随它自己展露。有一点他是确定的:她是个好人,亲和,善良。

3.这个男人麻烦得多。他非常清楚这个人,但和前者一样,仅大体了解。他是个波兰人,是一个七十岁男人,有精气神的七十岁男人,音乐会钢琴家,最知名的肖邦[1]诠释者,却是位有争议的诠释者:他的肖邦半点不浪漫,相反,有点朴实,把肖邦诠释成巴赫的继承者。达到这种程度,他成了音乐会现场的一个怪人,怪到足以在巴塞罗那吸引一群人数不多、却有辨识力的观众,他受邀来到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他将遇到那位优雅、说话温柔的女人。

但波兰人刚出现在灯光下,就开始变了。凭一头醒目的浓密银发、对肖邦的另类演绎,波兰人有望成为一个足够独特的人物。但在灵魂问题上,情感问题上,使人摸不透,叫人烦恼。不可否认,他用灵魂在弹钢琴;但统治他的这灵魂,属于肖邦,不属于他自己。如果这灵魂给人的印象异常枯燥和冷峻,或能显出他自己性情里的某种乏味。

4.他们从哪儿来,这个高大的波兰钢琴家和这个优雅的轻盈滑行的女人——银行家之妻,成天都在做善事?一年到头,他们一直在敲门,想有人放他们进门,或干脆让人打发走,只好作罢。眼下,他们的时代,终于来了?

5.发给波兰人的邀请,来自一个圈子。这圈子每月都在巴塞罗那哥特式街区的蒙波礼堂[2],主办独奏音乐会,这样办会已有数十年。独奏会向公众开放,但门票颇贵,观众往往是年老、品味保守的有钱人。

提到的这个女人——她名叫比阿特丽斯——是管理该系列独奏会的董事会成员。她履行这个角色出于公民义务,却也因她相信,音乐本身是善的,如同爱情,或慈善,或美丽,是善的一样,此外,善的益处在于,能让人变成更好的人。虽说她明知自己信念天真,不管怎样,还是坚持了下来。她才智过人,却不善反思。她才智的一部分在于有种意识:过度反思能麻痹意志。

6.经一番寻摸,才做出邀请波兰人的决定——他名字里有太多w和z,董事会中甚至没人试着把他名字读出来——他们索性以“波兰人”相称。他的候选资格并非经由比阿特丽斯,而由她的朋友玛格丽塔提出,玛格丽塔是系列音乐会背后富有活力的灵魂人物,年轻时曾在马德里音乐学院就读,对音乐的了解远在比阿特丽斯之上。

玛格丽塔说,波兰人在他的故土,引领过新一代肖邦诠释者之路。她传阅了一份乐评,评他在伦敦举办过的一场音乐会。按乐评家的说法,一种强烈、打击乐的肖邦时尚——视肖邦为普罗科菲耶夫——已过时。这向来都是现代主义者的反应,反对给这位法裔波兰大师贴上精致、梦幻、“女性”精神的标签。新兴的、历史上正宗的肖邦是意大利式的柔和音调。波兰人对肖邦的修正解读,哪怕有些过于理智,也值得赞赏。

她,比阿特丽斯,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听一整晚历史上的正宗肖邦,更确切地说,对这个相当古板的圈子是否愿接受她,也不确定。但玛格丽塔对这件事态度坚决,何况,玛格丽塔是她的朋友,于是,给了她支持。

因此,发出附上预定日期和拟定报酬的邀请,波兰人接受了邀请。现在,这一天来了。他从柏林飞来,有人接机,然后开车去酒店。当晚的计划是,独奏会结束后,比阿特丽斯,与玛格丽塔及其丈夫一起,带他出去吃饭。

7.为何比阿特丽斯自己的丈夫不参加聚会?答案是:他从不出席音乐会圈子活动。

8.这计划很简单。不过,出了差池。在那天早晨,玛格丽塔打来电话,说自己生病了。她用了相当正式的措辞:caído enferma[3],患病。患的什么病?没说。她说得含糊,似乎要,故意这样。但独奏会她来不了。她丈夫也不来了。因此,拜托她,比阿特丽斯,接手待客之责,也就是说,及时把客人从酒店送到礼堂,随后招待他,——如果他想接受招待。这样,等他回到本国,就能对朋友们说,是的,大体上,我在巴塞罗那过得很愉快。是的,他们把我照顾得挺好。

“很好,”比阿特丽斯说,“交给我吧。希望你快点好。”

9.从孩提时共读修女学校起,她认识了玛格丽塔;她一直钦佩她这位朋友的活力,她的进取心,她的社交自信。现在,她必须接替她。一个男人短暂到访一座陌生城市,要招待他,需做些什么?当然,他这个年纪,对性没啥期待。但肯定期待有人奉承,甚至有人调情。调情是她从未想掌握的一门艺术。玛格丽塔不同。玛格丽塔跟男人打交道很灵妙。她,比阿特丽斯,不止一次,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朋友四处征服。她可不想模仿她。如果客人对奉承有很高期待,他会失望的。

10.波兰人,按玛格丽塔所说,是位“真正令人难忘”的钢琴家。她在巴黎,听过他本人演奏。有没有可能,他们两人——玛格丽塔和波兰人之间——在肉体上发生过什么?玛格丽塔策划了巴塞罗那之行,最后一刻却胆怯了?还是说,她丈夫终于受够了,做出一个决断?“患病”,该这样理解吗?为什么每件事都这样复杂?

眼下,她必须照顾这个陌生人!没理由指望他开口说西班牙语。如果他也不会说英语,怎么办?倘若他是那种讲法语的波兰人呢?音乐会圈子里唯一会说法语的常客是列辛斯基夫妇——埃丝特和托马什;托马什,年过八旬,日渐虚弱。给波兰人安排的,不是活泼的玛格丽塔,而是老朽的列辛斯基夫妇,他将有何感受?

她并不期待这个夜晚。他过得什么日子,她想,一种巡回艺人的生活!机场,酒店,一切不同,却一切相同;要忍受的东道主,全不一样,又都一样:唠叨不绝的中年女人和厌烦的陪同的丈夫。足以熄灭灵魂里任一处火花。

至少,她不会唠叨没完。倒也不饶舌。倘若波兰人表演过后,想退回到郁闷的沉默中,她的郁闷能随之而来。

11.制作一场音乐会,确保一切顺畅运行,是不小的壮举。如今这负担全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下午待在音乐厅,反复催促员工(根据她的经验,员工主管办事拖沓),勾勒细节。有必要罗列细节吗?不。但正是凭着对细节的关注,比阿特丽斯将证明自己拥有勤、能之美德。相比之下,波兰人将表现出自己的不切实际,无进取之心。假如人们能把美德设想成一个数量,那波兰人的多半美德都花在音乐上,几乎没留下什么美德用来和世界打交道;反之,比阿特丽斯的美德,在各个方向均匀消耗。

12.宣传照上展示出一个凝望中景的男人,一张毛糙侧脸、一头白发。随附的生平介绍,称维托尔德·沃尔齐凯威兹生于1943年,十四岁首次亮相音乐会,并列出他赢得的奖项及一些唱片。

她想知道,1943年生在战火中的波兰,除了卷心菜土豆皮汤,没任何吃的,那是什么感觉?身体是否会发育不良?精神方面呢?将要看到的维托尔德·W,在骨子里,在精神上,是否带有童年饥馑的印记?

一个婴儿在夜里哭号,饿得哭号。

她生于1967年。1967年,欧洲没有人非得吃卷心菜汤:波兰没人吃,西班牙没人吃。她从未挨过饿。从未。受祝福的一代。

她的儿子们也一直身在福中。他们都成了有活力的年轻人,全身心投入独立项目,在生活上各自取得成功。倘若他们曾在夜里哭号,那是因为尿布疹,或出于单纯任性,并非因为饿了。

在追逐成功的过程中,她两个儿子效仿的是父亲,而非母亲。他们的父亲平生取得不容置疑的成功。至于他们的母亲,尚未可知。把两个喂养得如此壮实、有活力的年轻人推向这个世界,足矣了?

13.她是个聪明人,受过良好教育,读书广博,是位好妻子、好母亲。但没人把她当回事。玛格丽塔亦然。圈子里的其他人也一样。社交女士们:取笑她们不难。因为她们的善行遭人嘲笑。她们也自嘲。多可笑的命运!她可曾猜到,这命运在等她?

或许这就是玛格丽塔为何偏偏选择今天生病。¡Basta![4]善行够多了!

14.她自己的丈夫与音乐会圈子保持着距离。他相信单独的活动范围。妻子该有属于自己的活动范围。

她和丈夫,两人已分开。他们曾同校就读;他是她初恋。在早先那些日子里,他们对彼此激情四溢,永无满足。即便孩子出生后,那种热情仍在持续。后来有一天,激情不再。他受够了。她也是。尽管如此,她一直是忠诚的妻子。有男人向她调情,她避开,非因他们不受欢迎,只因她尚未迈出这步,这是她要单独迈出的一步,从“不”到“是”的那一步。

15.她第一次见到波兰人本人,是在他大步走上舞台的时候,他鞠了一躬,在斯坦威钢琴[5]前坐下。

生于1943年,故而七十二岁。他动作自如;看上去不像这个岁数。

他身材高大,给她印象深刻。不但高,块头也大,胸部好似要从夹克里迸出来。他俯身在琴键上,活像一只巨型蜘蛛。

很难想象那双大手能从琴键里哄骗出什么甜美温柔的东西。但它们做到了。

男性钢琴家是否比女性天生占优势?手在女性身上显得怪诞?

她以前没怎么想过手的问题,手像顺从的、不收报酬的仆人,为主人们打理一切。她自己的手没什么特别,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女人的手。有时她会谨慎地把它们藏起来。手,像人的喉咙那样,像人的腋窝的褶皱那样,会出卖年龄。

在她母亲的时代,女人仍可戴手套出现在公共场合。手套,帽子,面纱:一个消逝时代最后的留痕。

16.   关于这个波兰人,给她印象深刻的第二件事,是他的头发,白得过分,夸张地卷成一顶羽冠。她想知道,他就这样准备独奏会吗?和一个理发师坐在他酒店房间里,梳理发型?但或许她小气了。在他那一代大师中,李斯特神父[6]的继承者,头发浓密,灰或白色,一定是标配。

多年后,当波兰人的这段插曲隐入历史,她会对早先那些印象感到疑惑。大体说来,她相信第一印象,在内心做出裁定时,是走向这位陌生人,还是退缩。当她见波兰人大步走上舞台,浓发向后一甩,处理琴键时,她的心并未走向他。她内心判定:好一个装模作样之人!真是个老丑角!她得花点时间克服掉那最初的,本能反应,才能看到波兰人完整的自我。但完整自我,究竟意味着什么?莫非波兰人的完整自我,也许并不包括成为一个装模作样之人,一个老丑角?

17.晚上的独奏会分两部分。前半部分包括一首海顿奏鸣曲和一套卢托斯瓦夫斯基[7]舞曲。后半部分是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

他用干净、利落的一串音符弹奏海顿奏鸣曲,仿佛要证明大手不一定是笨手,相反,能一起雀跃,灵巧如一位女士的手。

卢托斯瓦夫斯基的小乐曲对她来说是新的。它们让她想起巴托克[8],想起他的乡村舞曲。她喜欢这些舞曲。

比起随后的肖邦,她更喜欢它们。波兰人可能以身为肖邦的诠释者成名,但她所知道的肖邦比他所演奏的更静谧、更精妙。她的肖邦有力量带她离开“哥特区”[9],离开巴塞罗那,来到遥远的波兰平原上一幢古老乡间大房子的客厅,随着漫长的夏日转到尽头,一袭微风吹动窗帘,室内飘溢着玫瑰的芳香。

心荡神移,在神移中迷失。极有可能,这是种过时的想法,是关于音乐对听众的作用——过时了,也可能出于伤感。但这正是她在这个特殊夜晚所渴望的,那是波兰人提供不了的。

最后一首前奏曲弹完,掌声礼貌,却不热情。她并非唯一来听由一个真正的波兰人演奏肖邦的人,失望的也不止她一个。

作为一首返场曲,作为对东道主的一种姿态,他演奏了一首蒙波[10]的短曲,以一种相当抽象的方式演奏,随后不带一丝微笑走下舞台。

凑巧他今天心情不好,抑或总是这样?他会打电话回家,抱怨自己在庸俗的加泰罗尼亚人手里所受的接待?家里有波兰人夫人听他诉苦吗?看上去他不像结过婚的,倒像一个经历过数次棘手离婚的男人,前妻们正咬牙切齿,咒他倒霉。

18.原来,波兰人不会说法语。不过,他说英语,不太利落;至于她,比阿特丽斯,在蒙特霍利约克[11]待过两年之后,语言很流利。通晓多种语言的列辛斯基夫妇因此显得多余。尽管如此,仍受欢迎,正好减轻些她肩上东道主的接待负担。尤其埃丝特。埃丝特貌似又老又驼,但她像枚大头针一样尖锐。

19.他们带他去了惯常带表演者去的那家餐厅,一家意大利人开的餐厅,名为“柏菲尼斯”,装饰上用了太多深绿色天鹅绒,但有一位靠谱的米兰厨师。

刚落座,埃丝特率先开口。“大师,在您随着美妙乐曲置身云端之后,再回到人间,一定很难。”

波兰人斜着头,对他置身过的云端,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在近距离,要隐藏年龄印记不大容易。他眼睛下面有眼袋;喉咙皮肤松垂;手背斑驳。

大师,名字问题,最好赶快解决。“如果可以,”她说,“我们该怎样称呼您?我们西班牙人觉得波兰名字很难,现在您肯定意识到了。我们不能整晚都叫大师。”

“我叫维托尔德,”他说,“您可以叫我维托尔德。好吗?”

“我是比阿特丽斯。这是我们的朋友,埃丝特和托马什。”

波兰人向他三位新朋友:埃丝特,托马什,比阿特丽斯,举起一个空杯。

“我敢肯定,维托尔德,”埃丝特说,“把您和那位著名瑞典演员搞混,我不是头一个,您一定知道我指的是谁。”

一丝浅笑掠过波兰人的面孔。“马克斯·冯·西多,[12]”他说,“我的坏兄弟。我去哪儿,他都跟着我。”

埃丝特是对的:同样阴郁的长面孔,同样褪色的蓝眼睛,同样挺直的身姿。嗓音却令人失望。缺乏坏兄弟低沉的喉音共鸣。

20.“给我们讲讲波兰,维托尔德,”埃丝特说,“告诉我们,您的同胞弗里德里克·肖邦为何选择生活在法国,不在祖国。”

“倘若肖邦活久一点,会回波兰的,”波兰人回答,谨慎但正确地掌控着时态。“离开的时候,他是个年轻人,死的时候,他是个年轻人。年轻人在国内不快乐。他们寻求冒险。”

“您呢?”埃丝特说,“您是不是,像他一样,年轻时,在自己祖国不快乐?”

对于波兰人维托尔德,这是个告诉他们的机会,在他不快乐的祖国,年轻和不安是什么样子,告诉他们,他渴望逃到颓废但令人兴奋的西方,可他没抓住这个机会。“快乐并非最重要……最重要的情感。”他说,“任何人都可以快乐。”

任何人都可以快乐,只有非凡之人才会不快乐,非凡者如我——这是他想让他们推断的?她不由自主地说,“那最重要的情感是什么,维托尔德?如果快乐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

餐桌四周一片寂静。她捕捉到埃丝特和她丈夫在快速交换眼神。她打算为难我们?这些艰难时刻就展现在眼前——她打算难上加难?

“我是个音乐家,”波兰人说,“对我来说,音乐最重要。”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在转移话头,但无所谓。她想问,却没问的,是:维托尔德夫人怎样了?当她丈夫说快乐不重要时,她什么感受?要么没有夫人——夫人是不是早跑了,到别人的臂弯里去找快乐?

21.他没提及维托尔德夫人,只提到有个女儿,受过音乐训练,后移居德国,在一个乐队唱歌,再没回来。“我去听过一次。在杜塞尔多夫。那地方不错。她有一副好嗓子。嗓音好,控制得好,音乐不大好。”

“是的,年轻人……”埃丝特说,“他们带给我们这种心痛。不过,对您来说一定很好——很高兴知道音乐血脉正在延续。您的国家——您的国家现在情形如何?我记得那位好教皇,他来自波兰,不是吗?约翰·保罗。”

谈及好教皇约翰·保罗这个话题,波兰人似乎不愿接茬。她,比阿特丽斯,不认为约翰·保罗是个好教皇。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从一开始,他留给她的印象是,一个阴谋家,一个政客。

22.他们谈到上个月来访的日本年轻小提琴家。“琴技非凡,”托马什说,“在日本,音乐教育开始得很早。两岁,三岁,孩子去哪儿都带着小提琴。去厕所也带!小提琴是身体的一部分,像另一只手臂,第三只手臂。您几岁开始的,大师?”

“我母亲是个歌手,”波兰人说,“所以在家总听音乐。母亲是我启蒙老师。然后跟另一个老师,之后去了克拉科夫学院[13]。”

“这么说,您一直是个钢琴家。从小就是。”

波兰人严肃地思量钢琴家这个字眼。“我一直是弹钢琴的人,”他最后说,“就像公共汽车上给票打孔的人。他是人,给票打孔,但不是检票员。”

所以在波兰,在公共汽车上,仍然有给车票打孔的人——这些人一直没被取消掉。也许这就是年轻的维托尔德何以没像他的音乐英雄那样,逃到巴黎。因为在波兰,他们有给票打孔的人,也有弹钢琴的人。第一次,她对他起了好感。在那庄严的神态背后,她寻思,他可能只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有可能。

23.“您该尝尝小牛肉,”托马什说,“这儿的小牛肉向来不错。”

波兰人拒绝了。他说,“晚上我没有大胃口。”他点了份沙拉,然后是加了香蒜酱[14]的意式土豆。

大胃口:这可能是个波兰习语?他胃口当然不大。他甚至有点儿——她捕捉到一个平时用不上的词——cadavérico[15],死尸般的。这样的人该把遗体捐给医学院。他们会感激有这么大的骨头来操练技能。

肖邦原本葬在巴黎,但后来,倘若她没记错,某个爱国组织或其他什么组织把他挖了出来,运回他的出生地。小小的躯体,没一点重量。小小的骨头。这么一个小男人是否足够大,足够伟大,要一个人把整个一生献给他——一个梦想家,一切言尽行毕之后,一个编织优雅的声波面料的织布工?在她看来,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与肖邦相比,甚至与他的门徒维托尔德相比,她自然算不上严肃之人。她知道这点,并接受它。但她肯定有权知道,当她可以上街为穷人提供食物时,她花时间耐心聆听钢琴琴键的叮当声或马鬃在羊肠线上的刮擦声[16],这是否不算浪费时间,而是构成一个更恢宏、更丰富之设计的一部分。说!她想对波兰人说:证明你的艺术!

24.当然,这个男人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对于他,她是他为自己演艺事业不得不承担的一部分:那些唠叨的有钱女人中的一位,她们不会让他安静地待着,非得从他身上敲诈一克肉出来。此时此刻,他用正确、但缓慢的英语,正讲述他假定像她这样的女人想听的故事,关于他第一个钢琴老师,她坐在他上首,拿个férula[17],他每出一个错,就敲一下他手腕。

25.   “现在您必须向我们透露一下,维托尔德,”埃丝特说,“您到访的世界所有城市中,最喜欢哪个?在哪儿——当然,巴塞罗那除外——您得到最热情的接待?”

没给波兰人回答机会,透露世界上他最喜欢哪个城市,她,比阿特丽斯插话了。“在您跟我们说这个之前,维托尔德,能否暂时回到肖邦?您认为,肖邦为什么还活着?他为何如此重要?”

波兰人冷静审视着她。“他为什么重要?因为他告诉我们关于我们自身。关于我们的欲望。有时我们并不清楚。这是我的看法。有时我们渴望的是无法拥有的东西。远非我们能力所及。”

“我没明白。”

“你不明白,因为我用英语解释不好,任何语言都不行,哪怕用波兰语。要弄明白,你必须沉默、倾听。让音乐说话,才能明白。”

她不满足。事实是,她今晚听了,专心听了,可对听到的并不喜欢。如果列辛斯基夫妇没在那儿,如果她和那个男人单独在一起,她会进一步追问。并非肖邦没和我说话。维托尔德,是您的肖邦没和我说话,那个由您为媒介演奏出来的肖邦——她会这样说。克劳迪奥·阿劳[18]——您认识他吗?——她会继续说——对我来说,阿劳一直是更好的诠释者,更好的媒介。透过阿劳,肖邦与我进行心灵对话。不过,当然,阿劳并非来自波兰,所以也许,他对某种东西听不入耳,肖邦的某些神秘特征,外国人永远弄不明白。

26.晚会已结束。在“柏菲尼斯”外面的人行道上,列辛斯基夫妇告辞(“不胜荣幸,大师!”)。留下她,把波兰人带回酒店。

在出租车上肩靠肩,话都说完了,默然坐着。怎样的一天啊!她想。她等不及要上床睡觉。

她对他的气味太过敏感——男性汗液和古龙香水的味道。当然,灯光下的舞台总是很热。还有费力的演奏,耗费体力按正确顺序,敲击所有琴键,一个接一个!所以也许,这味道能被原谅。但还是……

他们到了酒店。“晚安,好客的女士。”波兰人说。他抓起她的手,紧握了一下。“谢谢你。也感谢你的深刻问题。我不会忘的。”说完就走了。

她检查自己的手。手被那只巨爪握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比平常小了点。但没伤着。

27.他离开一周后,一个包裹到了音乐厅,寄给她的,贴着德国邮票。里面有张光盘——他录制的肖邦夜曲——还有张英文便条:“献给在巴塞罗那守护我的天使。我祈祷这音乐能跟她说话。维托尔德。”

28.她喜欢这个男人,维托尔德吗? 总的来说,也许是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感到遗憾,淡淡的遗憾。她喜欢他站得笔直、坐得笔挺的样子。她喜欢他听她讲话时的专注,严肃。那个提深刻问题的女人:她高兴他承认这一点。他的英语把她逗乐了,语法正确,习语有误。她不喜欢他什么?好多方面。尤其他的假牙,太反光,太白,太假。

译注:

[1] 弗里德里克·肖邦(Frédéric Chopin, 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家。浪漫主义钢琴前奏曲创始人,创作24首前奏曲。
[2] 蒙波礼堂(Sala Mompou):以著名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作曲家费德里科·蒙波(Federico Mompou, 1893—1987)的名字命名,属西班牙作家和出版商协会所有。
[3] caído enferma:西班牙语,即“患病”。
[4] ¡Basta! :西班牙语,即“够了!”
[5] 斯坦威钢琴(Steinway):钢琴里的顶级品牌。
[6] 李斯特神父(Abbe Liszt):匈牙利钢琴家李斯特·弗伦茨曾于1865年接受低品神职,成为李斯特神父,这一时期创作出包括《圣伊丽莎白轶事》和《基督》在内的宗教音乐。
[7] 维托尔德·罗曼·卢托斯瓦夫斯基(Witold Roman Lutosławski, 1913—1994):波兰作曲家、管弦乐指挥,是20世纪欧洲最重要作曲家之一,荣获许多国际奖项。作品包括4部交响曲,一部管弦协奏曲,一部弦乐四重奏,器乐作品,协奏曲和管弦乐声乐套曲。
[8] 巴托克(Bartók, 1881—1945):20世纪最伟大作曲家之一,匈牙利现代音乐领袖人物。同时也是钢琴家和民间音乐学家。与斯特拉文斯基、勋伯格并称德彪西之后最伟大的三位作曲家。
[9] 哥特区(Barri Gòtic):原为西班牙语,巴塞罗那最中心的老城区。
[10] 费德里科·蒙波(Federico Mompou, 1893—1987):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著名作曲家,受印象主义音乐及埃里克萨蒂风格影响,恬淡安逸,有一定即兴成分,多为钢琴曲、歌曲、吉他曲等小规模作品。
[11] 蒙特霍利约克(Mount Holyoke):即蒙特霍利约克学院,又译曼荷莲文理学院,由化学家及教育学家玛丽·里昂(Mary Lyon)女士建于1837年,最初为女子学院,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南哈德利。 
[12] 马克斯·冯·西多(Max Von Sydow, 1929—2020):瑞典著名电影演员,两度入围奥斯卡奖,最具代表性的影片是1957年伯格曼导演的《第七封印》,另有《万世流芳》《野草莓》《征服者佩尔》《善意的背叛》等。
[13] 克拉科夫(Kraków):波兰南部最大的工业城市。克拉科夫音乐学院,是一所成立于1888年的高等音乐学院。
[14] 香蒜酱(pesto):一种意大利面调味酱,用罗勒叶、松子、帕尔马干酪、大蒜和油调制而成。
[15] cadavérico:西班牙语,即“死尸般的”,转义指枯瘦的人。
[16] 马鬃(horsehair):原为制作提琴琴弓的材料。羊肠线(gut):1750年之前,所有小提琴的琴弦用羊肠制成。这里形容琴弓拉琴时发出的刮擦琴弦的声音。
[17] férula:西班牙语,即“夹板”。
[18] 克劳迪奥·阿劳(Claudio Arrau, 1903—1991):智利钢琴家。自幼有神童之称,曾到柏林求学,后定居纽约,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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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十月


中篇小说

敦煌七窟 / 邱华栋
铁戒指 / 尹学芸
崇吾之山,有鸟焉 / 陈思安
麻布十番的家 / 曾宪国

全球首发

波兰人(节选)/[南非]J. M.库切
                  傅光明 译

短篇小说

似曾相识谁归来 / 范小青
鳄鱼潜泳 / 焦 典
黑 鸡(外一篇)/ 浦 歌

美丽中国 · 田野志

中国精怪 / 何 平 朱 琺 
             盛文强 唐 晋

散  文

水乡札记·往事篇 / 林 莽
光在遥远处波动 / 胡学文
西陵峡札记 / 汤世杰

小说新干线

去迪士尼 / 水笑莹
紫河车 / 水笑莹
寄生与游离(创作谈)/ 水笑莹
她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评介)/ 项 静

诗  歌

第十二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 /
蒙 晦 范丹花 西 左 赵汗青
甫跃辉 纳 兰 木非可 卢 山
马泽平 张不知

艺  术

封面设计 / 赵平宇
文字素材 /《黑骏马》
封   底 水仙竹石图 郭石夫
封   二 孔子像 田 娟
封   三 春满乾坤雨后白云挂天际 姜作臣
彩   页 高山云半间 梁 腾
     梦回苗乡 刘 夏
     石上清流 王学礼
     秋岸溪隐 盛文锦
篇名题字 / 韦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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