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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饮酒与清谈:魏晋时代的诗人与诗歌(2)

友生

我最近因为要写陶渊明,各家注本参读着看了不少,也因此生出一些疑惑,不过自己也不是治古代文学的,所以也不知道这疑惑在不在理,况且自己也未必能把这些疑惑一一说清楚,所以也就这么边疑边写,心里只是想尽量写出点更有意思的话。

今天在找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没找到,但看到朱自清曾写过一篇相关的书评,我家里正好有《朱自清散文全集》,便找出这篇,是在《语文零拾》里。说句题外话,朱自清的好处,当然不在《荷塘月色》式的浓腻美文里,而在诸如《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以及《语文零拾》这样清楚明白的短篇论文里。这篇开头有一段文字,竟像为了我的疑惑而说的话:

“从前为诗文集作注,多只重在举出处,所谓'事’;但用'事’的目的,所谓'义’,也当同样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到最初的出处,不管与当句当篇切合与否;兼重'义’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诗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倒损了它的天然。……固然所能找到的来历,即使切合,也还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尽可不觉得;可是读者得给搜寻出来,才能有充分的领会。”

作笺注也好,写文章也好,首先都是自己读书的受用,所以能写出来或者能引用的,其实也都是自己的领会,领会到哪个地步,这笺注和文章也就能到哪个地步,是一点都掺不了假的。读古诗,找到字句的出处(事典)不难,尤其在拥有电子搜索技术之后,但难的是既上溯意思的源头(义典),又下追其在后世的影响,上下求索,一一抽绎,之后,且还能和自己的生命相联系,开出新的意思。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不单是文思,也正是阅读之思。

《停云》末章,“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我翻了不少家的注解,都是浮面之辞(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虽未看到,但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里引古笺颇多,也可略窥大概),到字句出处为止,眼前这只活生生的飞鸟是来自何方,却不管不顾。

《停云》自序思亲友,因为诗很好,后来“停云”两个字,竟成了朋友相思的代名词。而其实在《停云》之前,人们提及朋友时想到的,会是另一首诗。

毛诗《六月》小序云,“《常棣》废,则兄弟缺矣;《伐木》废,则朋友缺矣。”诗经里谈论友情的,要属《小雅·伐木》最为纯粹诚挚。“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读完《伐木》,就已知道《停云》里那只飞鸟的来历了,整个《停云》末章也便豁然开朗。所谓“好声相和”,正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而这鸟声背后回荡的,是来自《伐木》的古老责问,“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你怎么依然孤单一个人饮酒呢?这么一看,原来接下来的“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正是诗人千载之下对此的回答。

不过我要说的,还不单是这些。我读完《伐木》,念念不忘的,是一个词——友生。三百篇里,“友生”这个词只出现过两次,一次在《常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一次,就是在《伐木》里。两首诗紧挨在《小雅鹿鸣之什》里,正如兄弟和朋友的意思也总是紧紧相连。虽然注释都很简单,“友生”,即“朋友”,但在我想来,“友生”这个词,正是用最简洁的构词,说尽了朋友与生命之间的关系。

假如我们相信苏格拉底所说的,最好的生活是追求智慧的生活,那么,在向这样的生活尽力靠拢的路上,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肯定无法单凭自己就能判断所走的路是正确的,他一定是依稀能见到前人的身影,回头又看到另一些人正快步跟上来,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些可以声气呼应的同行者在左右。记得潘雨廷先生就曾深有所慨,他说他的好处是有很多老师,也有学生,但缺憾是少了研习的同道。“慨独在余”,对于这样的生命行走,陶渊明的慨叹亦如潘先生。

当然,这样的同行者又不能太多,二三子足矣,多了,就或许会构成偏见的小团体,他们形成的包围圈会遮蔽掉原本在他前后路标般的身影,裹挟着他走向歧路而不自知。

继而,我们惯常的生命,毕竟都不能如苏格拉底般纯粹的去爱智慧,不能像苏格拉底般,在朋友的围坐和交谈中走向更好的世界。一个普通人,一生相守最长的,依然先是父母兄弟,后是妻子,再好的朋友,也都是“奄忽互相逾”。但其实,懂得了前面所说,也就明白了朋友之间,恰又是最不需要朝夕相处的,因为彼此已经镌刻在对方生命的年轮里。所以要回头再把“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轻轻读一次,这是设想在隔了漫长时空后的相见里,把自己生命的年轮打开,把被自己收藏的生命,交还给对方。

古人当中,最喜欢《停云》的,似乎是辛弃疾。他罢官闲居江西时,曾筑“停云堂”,其词中直用“停云”诗意处,凡九见。其中一首《贺新郎》最见其心,“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后面还有一句很有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接着下阙开头,点明诗意,“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末了结句,“知我者,二三子。”寥寥数句,都似乎是《停云》里欲说未说的地方,惟有两相比照下,方觉得一个太多慷慨,一个如此节制。

无成

我读书曾有过一个隐秘的习惯,遇到一个喜欢的作家,会留意一下他成名的年龄,再与现时的自己相比照。比如看到兰波,心里就会黯一黯;读到弗罗斯特,则又会妄自滋长不少勇气与信心。

而我能够写下这些话,是因为这个习惯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这当然并非因为我已经有所成,或许,只是由于我这段时日一直在读古典作家的缘故。所谓少作、成名作、成熟期、晚期,诸如这样把个体本已短暂的生命继续残忍地一分再分的概念,似乎与那些古典作家无干,他们的写作似乎超脱于时间,这也就让我渐渐从对时间流逝的惊慌中走出来。

因此,在对陶渊明的阅读中,当我一再遇到“无成”这个词(《荣木》“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九日闲居》“淹留岂无成”、《饮酒》“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祭从弟敬远文》“流浪无成,惧负素心”、《自祭文》“惧彼无成”……),一再遇到对于“无成”的不安、疑惑以及叹息,仿佛以人为镜,意外照见的,竟是自己深藏的种种心情。

记得《管锥编读解》在论及《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一句时,亦曾深有所慨,作者遂引《论语卫灵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和鲁迅早年蛰居时的集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作参照,认为“此含客观时空与主观时空之对比,犹无限与近乎零之对比,乃历代志士之重要刺激……此事古今同慨,少年子弟江湖老,能不感怆?”

于是,面对古今同慨的“无成”,便又有了《老子》的反其道而行之,道德经四十一章有“大器晚成”句,帛书乙本作“大器免成”,在很多“无成”之人读来,真的是一种很好的安慰。只是,正如刺激总是会化作某种动力,这安慰时常又成为一种麻醉,忘了其实只有合格奶粉才会免检,并非免检的都是合格奶粉。

我并不想用道家和儒家的思想冲突来解释陶渊明面对“无成”时的矛盾,类似这样的解释仿佛把人当作一个化学容器,酸碱混合,产生盐和水,简单而无聊,因为那么多的时代有那么多被酸碱浇灌的容器,却只产生过一个陶渊明。面对已经存在的人与诗,重要的不是解释,是认识。

在我看来,陶渊明念叨的“无成”,有一点点像苏格拉底常说的“无知”。正是凭借对“无知”的一次次认识,哲学才持续不断地返回到开端,回到根;同样,每一次对“无成”的思索,也让我们在疼痛中不断把目光返向自身。藉由它们的引路,我们得以有可能碰触到某种值得过的生活,某种更好的生活。

关于这种生活,倘若非要有个描述,我想会是《时运》小序里的“欣慨交心”,也是弘一临终时的“悲欣交集”,而欣慨与悲欣的不同次序,亦正是死生与生死的不同次序。

闲情

本来,“无成”一节写到“欣慨交心”,就比如一个人勉力奔至一处山顶,大风吹过,忽然就不知再如何继续下去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何况穿越更远的山峰。遂安慰自己说,写作和出游一样,都是要留一点念想的,但似乎又有些不愿,所以,这一节,好比是百无聊赖的下山过程中一个人对着石阶的胡思乱想。

在四言之外,《闲情赋》是我喜欢的,比《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都喜欢,在这一点上,是有人赞同我的,比如陈沆就说,“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当然了,他说这个话,是要攀附着苏东坡和昭明对着干,而我并不想和谁对着干,不对昭明也不对东坡。我只是出于初心的喜欢罢了,就像昭明和东坡,他们只是与陶渊明作倾谈,也一定挺厌烦后人的口水。

这“闲情”,不是闲情逸致,而是说,在感情的门上安上木栓,是防止情思泛滥的意思,可巧的是,我写过的几个人,曹植有《静思赋》,阮籍有《清思赋》,陶渊明有《闲情赋》,奕代继作,劝百讽一,情之所钟,却均在此辈。

《闲情赋》的好,在于不拿架子,《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都有架子,大约因为后两篇里都是直言,无有规矩,不经意间自己反倒会端起一点规矩,而《闲情赋》顶着讽谏的规矩文体,戴着镣铐跳舞,心底下反倒可以安宁自然些。“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这让人想起《子夜吴声四时歌》里的“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那初初碰触到的,不仅是雪,也有爱情。

中国的古典诗歌里,当然是有爱情的,只不过,这爱情不在词曲里寻常所见,而是藏得很深,总要偕着君臣、朋友的风雅身影一道出现,正如古希腊人,惟有在讨论哲学的名义下,才愿意彻底的揭示出爱欲。

在《斐德诺篇》里,柏拉图曾列举过四种迷狂,高居最顶端的,是爱的迷狂。爱,是在目睹到尘世的美之后,把自己交付出去后得到的回应,如同潮水一般,爱是在两个人之间循环激荡的过程,它让人身体里的羽翼重新生长,而假如爱人离开,灵魂失去滋润,这羽管的毛根就会干枯,那正在向外生长的新羽就会被窒塞,那种难忍的痒痛,就是爱带来的不安与折磨。

因为爱既是一种属己的情感,同时,又必然对确定时空内的他人有所依赖,所以,有关爱的故事,就是不安,犹疑,疼痛,叹息的故事,就是一个人失去另一个人的故事。在西方,这样的失去常常被艺术家们转化为创造的激情,而在中国,在整个《闲情赋》里,我们却看到一个人,他竭力要把这种失去在自己的生命里一点点化掉,他并不想利用这份爱做任何事情。

不过,关于爱,真的如我所说这么简单吗?此刻,我正在听AliciaKeys的Fallin',在歌里她唱道:

Sometimes you make me blue
Sometimes I feel good

是的,爱固然是忧郁,不安,犹疑,疼痛和叹息,但有时,爱也真的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在《闲情赋》的末尾,诗人提示我们,“诵召南之余歌”,而我在《召南》里找到了一首《草虫》,里面说,“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原来,爱也是两个人相见之后的安宁,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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