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东方的俞敏洪和主播董宇辉成为现象级直播顶流，转型的老师们将深厚的文化积淀、不疾不徐的风格、诚恳理智的态度、诗意风趣的表达带到直播中，引发千万观众的追捧。许多行业分析盛赞，这股清流或许会洗刷充满夸张和煽动性推销话术的网络直播，引发行业的迭代和重新洗牌。令笔者最为感动和感慨的是，面对充满浮躁喧嚣的社会，仍然有这么多读书人努力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他们站出来分享在阅读中获得的体悟和力量，这本身是一件多么有意义和美好的事情。希望俞敏洪和他的主播团队矢志达成，也愿每一位读者有闲可读书，生命丰盈，时光灿烂。
今天继续是大益文学的经典文本分享，笔者要与大家同读的是美国小说家纳撒尼尔·霍桑的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
小说开篇，霍桑说这是“哪份旧杂志还是报纸上登过一篇故事”，伦敦一位叫威克菲尔德的男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在离家很近的隔壁街道租了房子，一住就是二十年，对妻子和亲友音讯全无，却天天看见自己的家，时常看到居孀的太太。二十年后忽然一日，他晚上不声不响回家，仿佛才离家一天似的，从此成为温存体贴的丈夫，直到去世。
就是这么一段离奇新闻，霍桑不满足于此，威克菲尔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二十年间发生了什么？围绕这些疑问，后面的五千字都是作家霍桑带领读者展开的自由想象。
一个由道听途说、甚至记不清来源的故事出发的小说，可以说是“想象的想象”，但作者开篇特别强调“据说是真人真事”，令人啼笑皆非。这是霍桑惯用的手法，他认为自己的小说是生活的“幻影”，哪怕幻想再怪诞，它也不能脱离尘世、升入高空、落入空想，而要“与现实接壤”。读者读完，会发觉正如霍桑所说：“咱们心里清楚，咱们自己绝不会去干那种事，可总觉得也许有人会干的。至少它常常浮现在脑际”，不得不说，这正是作者高妙之处。
在霍桑的想象中，威克菲尔德离家出走时是个中年人，对妻子从未爱得如醉如痴，但也并非冷漠无情，已届中年更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他生性疏懒，随遇而安，脑筋聪明，不爱盘算，没有坚定的信念，思想总漫无目的游走，但从无标新立异、狂热的念头。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威克菲尔德并非怪人、奇人、疯人、傻人，他就是我们身边一个平常的普通人，甚至自己也可能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恰恰是如此平常的人，制造了这桩奇闻。这样的人物设置本身就让作品有了一个不同凡响的起点。
霍桑还想象了威克菲尔德向妻子道别的情形。那是十月里一个黄昏，他跟太太说要搭夜班马车到乡下去。太太应该会问路有多远，去哪里，大概啥时回来。威克菲尔德一定故弄玄虚，糊弄了事，如往常般与妻子道别。一个蒙在鼓里，一个心怀鬼胎，霍桑在这里想象了一抹诡异的微笑——威克菲尔德的微笑——妻子关上门后，威克菲尔德又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妻子透过这条缝，看见丈夫朝她微笑，一会儿他的脸就不见了。
这个微笑意味着什么呢？恶作剧即将成功的胜利者之笑？还是家庭即将成为过去式，他对未来的笃定和期待？霍桑反复揣摩这个平静而狡黠的微笑。也许正因为这次告别稀松平常，家人认为他客死他乡，但他的妻子呢？一想到那张微笑的脸，还会确信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吗？想来想去，霍桑认为，之所以对威克菲尔德的出走毫无觉察，是因为他的妻子忽视了他身上早有的令人不安的特质，一个是他心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想象和骄傲，另一个是他本就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有一些小聪明和花招。
而威克菲尔德本人，必然能预料自己一走了之，家人的担心着急，但他对自己的决定没有疑惑和动摇。霍桑想到，他一定拐上几个没必要的弯，再打几个冤枉来回之后，溜进自家旁边的一条街上的小公寓，暗自庆幸自己计划得逞，无人察觉。
霍桑还想到，威克菲尔德莫名离家出走，眼睁睁看着妻子因为他的出走生病，但不久便认定他死了，妻子尽管悲痛孀居，但日子逐渐恢复平静。威克菲尔德不必再承担习以为常的社会角色，也没有了伦理道德、责任义务、权利秩序的约束，他在离家几百米的地方孤独地活着，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从社会意义上说，他几乎像死人一样活着，时间久了，这样的日子岂是那么容易熬的？他一定曾想立刻冲回家，却克制住了自己。
漫长的二十年，相邻仅一条街的威克菲尔德和妻子难道没有一次偶遇？霍桑认为一定有的，应该是在他们阔别十年的某一天，威克菲尔德已见衰老，瘦骨嶙峋，狭窄的前额皱纹深深，低着头在街上侧身而行。他的妻子也红颜已逝，成为胖胖的老妇，手中握着本祈祷书往教堂走去。他们在拥挤的人潮中相遇，妻子已经认不出他了，尽管有些困惑，她还是走入教堂打开祈祷书。家人已经忘记他了，这带给威克菲尔德的震动必然是巨大的，他一脸狂乱地赶回寓所，扑倒在床上，激动地喊道：“威克菲尔德！威克菲尔德！你疯啦！”
关于威克菲尔德的回家，霍桑幻想着，那是失踪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一天傍晚，威克菲尔德习惯地朝他仍称为家的地方走去，透过二楼起居室的窗户，看到胖胖的妻子在跳舞，他露出狡黠的微笑，迈着僵硬的腿脚上楼，如同二十年前离家般笃定，似乎这只是和妻子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这篇小说承袭了西方文学对“距离”的书写，一个离家出走的男人，并非远游重新开始，另起炉灶，而是在离家几百米的地方观察着家人的生活，他在恐惧什么？又在逃避什么？20世纪西班牙语世界最有影响的作家博尔赫斯极为重视霍桑的这篇短篇小说，认为《威克菲尔德》提前一百年“预先展示了卡夫卡”。作家苏童也说，《威克菲尔德》给我的震动不比《红字》小，这个离家出走几百米的男人比许多小说描写的飘洋过海的离家出走的人更加令人关注。我们作为读者会情不自禁地丈量他离社会的距离，离开伦理道德的距离，这就是《威克菲尔德》的鬼斧神工之处。
霍桑说，威克菲尔德先生没有自我放逐的理由，但或许生活本身就有一种“自来的残忍”。也许，这是一次对社会秩序的小小反抗、一次对社会俗套说“不”的表达，此后“逃离”日益成为文学叙事的一个重要母题，时至今日，这些逃离的故事仍旧对应着当下人的生活，逼迫我们去反思生活的刻板重复和对个体习焉不察的体制化。
文本中“沉默”也特别引人注目。细读文本，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威克菲尔德从头至尾几乎都是“失语”的，他的故事都是他人的幻想和揣测，他出走和回家的原因，作家都以予以沉默，这就制造了大量留白，读者仅靠阅读无法得到答案，必须加上自己的想象和解读。这种沉默，是一种独特的小说美学，也呈现出一种时间的无可往返和空间的断裂缝隙。
2016年，美国导演罗宾·史威考德将这部小说拍成电影，片名《Wakefield》是男主的名字，音译为“威克菲尔德”，中文片名试图猜测导演意图，意译为《脆弱地带》。有读者提出质疑，为何不将wake field直译为“苏醒地带”？男主不正是经由这次“脱轨”体验，重新理解生活，人生得以苏醒吗？
如何对威克菲尔德的出走进行自由想象，如何用画面表现主角的心理变化，这对电影编剧来说是个巨大挑战。从影片的叙述来看，编剧退而求其次，以第一人称视角来讲述这次逃离，让布莱恩·科兰斯顿饰演的威克菲尔德躲进自家阁楼，隔着玻璃偷窥家人的生活，男主的狡黠过于促狭和刻意。剧情还试图填补小说的留白，努力将二十年间男主究竟以何为生等种种逻辑链条说圆，过于理性，反而摧毁了故事本身的魅力，丧失了原著的神秘感。
电影海报
这篇小说素来有很多解读，霍桑的写作也向来喜好说教，创造了罗曼司体裁小说（道德寓言），他在文末点评道：“在这个神秘世界表面的混乱当中，其实咱们每个人都被十分恰当地置于一套体系里……一个人只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刹那，都会面临永远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险”。
对作家本人的点评，许多读者并不认同。面对城市的喧嚣，工作的繁重，家里的负担，感情的疏离，当下人的选择和两百年前可谓截然不同。“大千世界中，你有多么微不足道”“世界没有你还是照样转”……这样的认知，是劝人紧紧抓住现有的一切？还是会促使某些人加速甩下现实的负累，去过真正值得的人生呢？幸好，霍桑只是文末稍加评论，没有按惯常在《威克菲尔德》中注入大量固有观念，这也保护了这篇神来之笔的成就。
笔者也更倾向把这篇小说理解成一则逃离生活的寓言。如影片台词所说“我并未放弃家庭，我只是放弃了自己”，逃离的核心，不是逃离家庭，而是逃离自己。如果包括责任、义务、道德、秩序的“家”象征着入世，那么“离家”意味着出世，是对一切沉重的反抗和摆脱。威克菲尔德需要离开家吗？也许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但他逃离的精神一天也没有回来，游离在尘世几百米的地方回望、犹疑、彷徨。二十年的时光，他重新回来承担起一切，“从此成为温存体贴的丈夫”，这背后是他漫长的精神成长，与自己的和解。从这个角度说，威克菲尔德具有普遍性，他属于任何时代和个人。
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美国19世纪后期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作家，深受新英格兰清教主义影响，但他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浪漫主义作家，其罗曼司小说（道德寓言）在美国文坛独树一帜，并运用象征和心理分析的艺术手法开辟了一片文学天地，著有长篇小说《红字》《七角楼房》等。霍桑还是美国文学史上首位写作短篇小说的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重讲一遍的故事》《古宅青苔》《雪影》等，他的写作影响了麦尔维尔、波德莱尔、海明威、菲兹杰拉德、福克纳等一批卓有成就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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