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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宇辉丨德勒兹:“无他者的世界”

与列维纳斯相比,“他者”的问题在德勒兹的哲学视界之中并不是一个核心的主题,然而,二者却具有一个同样的旨趣:即探索那种不可还原的“原初的差异”。不过,正如德里达和一些其他学者所指出的, 列维纳斯所提出的所谓“绝对相异性”和“外部”的概念其实并不能真正维护此种“原初的差异”。我们将结合德勒兹在奇文《米歇尔·图尔尼埃与无他者的世界》中的思路来揭示这一点,并进一步探索超越列维纳斯的“无世界”的“他者”理论的困境的途径。

1.世界:“表层”还是“形式”?

《礼拜五或太平洋的虚无飘渺境》(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 )是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新寓言派”代表人物米歇尔·图尔尼埃(Michel Tournier)的经典之作。从内容上来说,它当然是改变自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但是,无论是从主题还是从思想的深度上,它都远远超越了笛福的作品。

笛福与图尔尼埃的最重要的相似处就是:二者都是探索在一个“没有他者”的岛屿之上的个体的生活。但二者的思路完全不同:笛福是试图在这个陌生的小岛和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之间建立起“连续性”的关联(经济的秩序)来以此来“征服”小岛,而图尔尼埃的鲁滨逊则最终完全与熟悉的世界断裂,而进入与小岛的要素的生成游戏之中。

或者说,笛福的鲁滨逊在小岛上所复制 的是“现实”的“世界”,即(由“起源”完全支配的,来自对于一个“原初”的,熟悉的世界的“模仿”)“经济”的“世界”。但是,在图尔尼埃看来,真正的问题却当然不是按照和“我们的世界”的类比关系去复制一个小岛,而是虚构出这样的岛屿,它自身就是变化的,而且,它通过其自身的变化而使得鲁滨逊自身发生变化:这种变化的最关键的一点是“去-人化”(déhumanisation),或者说“生成-他者”(devenir-autre),此种变化正是与我们自己的世界的“偏离”(déviation)。

所以,德勒兹指出,整部小说确实是有关一种“变化”(métamorphose)的“历程”:三种变化交织在一起(鲁滨逊、岛和礼拜五的变化)。métamorphose,从法文意思上来看就非常明显,是“changement d’une forme en une autre”,即,“形式”自身的变化。因此,与列维纳斯不同的是,在图尔尼埃看来,“世界”的形式并非是同化、内化“他者”的那种内在的、一致性的秩序(世界的时间、空间上同质性),相反,“形式”本身就是真正的“表层”(surface),就是不同的异质性要素之间的相互流动、转化的“游戏场域”。在列维纳斯看来,“形式”是沟通内部和外部的中介,然而,在“图尔尼埃-德勒兹”看来,形式并不是致力于划分“外与内”,而是试图瓦解“外与内”:形式就是如礼拜五所进行的神秘仪式,它致力于“解放不同的要素”。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列维纳斯所说的为“世界”奠基的“大地”,以及召唤“自我”必然向其超越的“他者”,实际上都还仍然是一种封闭种种异质性的要素的操作。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区分了“世界”的开放运动和“大地”的“封闭”的运动。

世界就是建构此种“世界游戏”的“表层”。

对于列维纳斯来说,重要的问题是“世界”如何向“外部”开放,“自我”如何向“他者”开放,但是,在图尔尼埃看来,重要的问题却是如何释放出“自我”、“他者”、“世界”、“外部”等等所“封闭”(“隐匿”)的要素,而把它们纳入到同一个敞开的“平面”之上。也即,他者不具有某种不可穿透的存在核心,相反,我对他者之“欲望”就是进入其异质性的体系之内并与其一起形成生成的运动。因而,更恰当的说,在“世界”-“表层”之上,所谓的“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区分已经失去意义:二者都是作为异质性要素所构成的体系,从这一点上,二者没有任何的根本性的“差异”,或真正的“原初的差异”不是在“自我”和“他者”之间,而是在种种为“自我”和“他者”所封闭的异质性的“要素”之间。因而,在图尔尼埃的“世界”之中,只有封闭的界限的瓦解,从而导致不同的异质性的“要素”的相互穿透,并形成新的暂时的聚合(assemblage),而“表层-形式”正是不同的要素能够形成自由开放的游戏的平面——它不是“光”,因为它不从属于任何的体系的内部的存在构造,相反,它试图瓦解不同的在者之间的界限,在体系与体系之间构造嫁接、共生(symbiose)、生成的异质性系统(“根茎”)。

不妨从这一点上进一步比较列维纳斯和德勒兹的差异。

前面已经提到,在《从存在到存在者》,列维纳斯谈到无名、无形、非人格的il y a的威胁就是对于此种内部和外部之间的“形式”-“光”-“中介”的瓦解,并把艺术当作向外部的“物质性”开放的“形式”,而在《总体性与无限》和《异于存在或超越本质》之中,“面容”则成为了此种敞开外部自身的“无限性”的“形式”。道理很明显,“面容”正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最经常遭遇到的“他者”的“形式”。但是,在日常生活之中,“面容”的作用是揭示在“差异”背后的“同一”,即,我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容,我首先觉得“他”和“我”之间是“不同的”的、是有差异的,然而,同时,我们马上就在此种面容之中把握到同一性,能够把它同化于我们的“知觉”的预期的模式之中(我们总已经对于他者的“面容”有着种种“类型化”的“预期”的“界域”);不过,在列维纳斯看来,“面容”并不是“对象”或“现象”,相反,它是某个无限超越的,不可被同化的“他者”的“表达”,它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震慑、命令,使得我们得以瞬间脱出日常的、惯性的、“经济”的世界秩序之外,换言之,它绝非单纯的“在场”,相反,它是其自身的“痕迹”。

而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德勒兹在《感觉的逻辑》(以及后来的《千高原》之中)也论及“面容”的问题:他在这本优美的著作之中专注于解读英国画家培根(Francis Bacon)的作品。其作品之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人物面容的肖像,但是,这些肖像和那些古典的作品相比(鲁本斯、伦勃朗等等),具有着令人惊异的特征:首先,和列维纳斯对于面容的描述非常一致的是,培根笔下的面容也完全超越了日常的知觉“预期”之外,这些面容并不是对于“现实”的面容的“真实的复制”,相反,他们往往都显得陌生和模糊;其次,这种“陌生”和列维纳斯的那种来自他者的震慑却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培根的面容肖像的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始终处于流动、融解、消散、扭曲之中,也即,他们越来越不像是人的面容。因而,如果说列维纳斯始终让我们在面容的背后去感受到一种无限超越的欲望和召唤的话,也即,一种无限的深度的话,那么,在培根的肖像之中我们体会的恰恰是此种深度的无限消解,或一种纯粹的、无限延伸的平面:“面容”不再表达任何东西(它不是内部的精神状态的表达,同样也不是外部的无限的“他者”的痕迹),它揭示出的恰恰是其自身的异质性(从而揭示出“他者”自身的异质性),并通过艺术的创造不断地释放出封闭在面容之中的种种异质性的要素(形状、线条、颜色、肉体、神情……)。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任何的“他者”的呈现,“自我”和“他者”其实都是展开在平面之上的那些异质性要素之中的暂时的“聚合”,就像培根的肖像一般,它们随时都倾向于瓦解。

2. 他者的“效应”(l’effet):“知觉”与“时间性”

应该注意的一点是,通过对德勒兹的深入解读,我们要得出的一点就是:“他者”(作为“不在场”的维度)从一开始并且始终就处于自我的同一性的核心,甚至可以说,“我”仅仅是“他者”的某种“效应”。只不过,在日常的世界之中,此种“他者”的“效应”被掩藏起来:我们总是以“自我”为核心(参见注32),并且理所当然地从“自我”出发去感知“他者”,但是,此种他者其实并非真正的“他者”,而仅仅是另一个“自我”罢了,相反,真正的“他者”恰恰是无法被我们的“感知”所“对象化”的潜在的“界域”。因而,“他者”才是维护起“世界”之同一性的秩序的最终的根据。而这就和列维纳斯的思路形成鲜明的对照:列维纳斯一开始就把“他者”置于自我和世界之“外部”,并反复强调,只有向着此种“他者”进行超越才能实现对自我和世界的封闭的同一性的超越。

因而,和列维纳斯相反,在图尔尼埃(和德勒兹)看来,在日常的世界之中,我们已经始终就和“他者”在一起了,所以,要想真正超越“世界”和“自我”,只有如上节所说,在“世界”之中清除作为“背景”、“深度”、“界域”的那种“超越”的“他者”,把“世界”建构成为真正的开放的“平面”。

那么,“他者”如何构建“自我”?德勒兹从图尔尼埃的文本出发,分析了两种主要模式:知觉和时间性。

首先,在列维纳斯看来,建构自我和世界的同一性的知觉形式和结构是来自“自我”的“内部”(当然,根据相关性原则,它同时也是事物自身被给予的“形式”),然而,在图尔尼埃(德勒兹)看来,此种建构世界自身的“稳靠性”和“确实性”的结构恰恰是“他者”的视角。对这一点,图尔尼埃借鲁滨逊之笔做了如下的思索:

在一个黑洞洞的房间中,一支蜡烛被移来移去,照亮着某些物件,而让另一些留在黑夜中。它们从漆黑中浮现出来,被照亮一会儿,随后,又重新沉浸到黑暗之中。然而,无论它们被照亮或是没被照亮,都改变不了什么,既不能改变它们的性质,也不能改变它们的存在。……

这一简明的图像仅仅涉及到通过他人而对事物的认知,……一个外来者被引入到我的房子里,他发现了某些东西,他观察它们,然后调转脑袋不理它们,而去注意别的东西,这就是与黑暗房间中来回照明的蜡烛的神话极为一致的情形。

用德勒兹的敏锐的断语,此段精彩的反思可以被概括为,“简言之,他者确保了在世界之中的边缘和转化(transitions)”。换言之,诚然,正如列维纳斯所指出的那样,他者永远,也决不可能被对象化,但这不是因为“他者”作为“外部”必然是无限地超越于我们的“知觉”和“表象”模式之外的,而恰恰是因为,他者已经并始终是此种“对象化”的活动得以可能的前提和潜在的界域。

“我”之所以能在当前的视野之中把握这个对象,这恰恰是因为它是从处于黑暗的“边缘”之中突现而出的,而我自己非常清楚,当我把目光投向其他对象的时候,这个对象又将沉入黑暗和边缘之中。这就正如鲁滨逊所描述的,一支蜡烛从一个物体转向另一个物体,但这个过程“改变不了什么”,也即,当我转移目光的时候,原来的那个对象并不因此消失了(不存在了),而是转入黑暗的边缘之中。维持此种“转化”的连续性和同一性的(因而“世界”自身的连续性和同一性的),正是“他者的视角”。“他者”确保了我们在世界之中的“感知”不会因为“我”的视角的变化而发生断裂。当我们不能看、不在看,或甚至是不想看的时候,“他者”仍然向我们确认:“世界”就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正是“他者”把所有的“对象”建构成为一个相互关联的统一体。

因而,“他者”其实并不像列维纳斯所说的il y a那样是世界内部的一致性的形式的断裂,或是那种陌生而异质性的“面容”的呈现和“表达”,而是相反,他就在“世界”(和“自我”)的内部的深层核心。没有“他者”,也就没有“世界”。“他者”构成了“世界”的那种不可见的“深度”(profondeur)和“广度”(largeur)。因而,不是说在“世界”的断裂之处,“他者”才呈现(列维纳斯);而是相反,只有在“世界”断裂之处,我们才能真正清除“他者”(图尔尼埃-德勒兹)。

其次,“他者”是时间性得以可能的前提。和列维纳斯对于他者和时间性的分析非常一致的是,德勒兹也指出,“他者”是“自我”所处的“当下”的时刻得以转化的根本性的契机。德勒兹是从前面一点(即“他者”作为知觉的潜在界域)出发进行论证的:根本性的问题还是鲁滨逊所提出的这个深刻的困境,“认知的问题诞生于时间之错乱。它包含了主体和客体的同时性 ,它企图探明它们之间那些神秘的关系。然而,主体与客体不能够共存,因为它们本是同一种东西,先是被纳入在现实世界中,随后被弃为废物。”

换言之,首要的问题就是:认识之所以可能的最根本的前提就是“认识者(自我-主体)”和“被认识者(对象-客体)”之间能够进行明确的区分,但是,此种明确区分是怎样可能的?这正是“他者”的时间性的“效应”。可以这样表述这个问题:在日常的认识之中,我们总是习惯性的认为只有“当下”的对象才是我们能够最直接、最清楚地进行把握的对象(即,和我们同时的对象),但是,正如在场的“知觉”的对象的呈现总是预设着潜在的“深度”、“背景”和“边缘”,同样,当下的对象也总是预设着时间性上的潜在的界域(“未来-可能性”),此种界域即是“他者”。换言之,在“他者”的作用之下,任何的“对象”都必然经历着一个从潜在的、可能的状态(“未来”)转化为现实的状态(“过去”)的过程,而所谓的“当下”仅仅是此种转化的一个暂时的、中间的、不确定的点而已,所以,严格说来,我们能够直接、清楚地把握的“对象”应该是已经完全实现出来的,即脱离了潜在的可能性的界域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和我同时的恰恰只能是已经成为过去 的对象。“'我’就是我的过去的对象(objet),我的自我只能从一个过去的世界之中产生,准确地说,这是一个他者使其成为过去的世界。”这正是鲁滨逊说的“时间的错乱”。

所以,如果清除了作为“未来-界域”的“他者”,则自我和对象之间就必然是绝对同时的,也因此,自我和对象之间将不存在“认识”的关系,因为二者之间将无法进行区分,它们已经是“同一种东西”。从这一点上,可以比较列维纳斯和德勒兹的异同:二者的相似性在于,他们都试图消除“未来”的界域和“过去”的基础,从而恢复“当下”的核心地位;但二者的思路是迥异的,在德勒兹看来,回归绝对的“当下”正是对于作为“深度”和“界域”的“他者”的清除,从而也即是对于“自我”在时间性之中的内在同一性的清除,但在列维纳斯看来,回归“当下”则恰恰是为了建构“自我”(moi)的存在的核心,即使此种建构必然经历“自身”(soi)的“延迟”。而在鲁滨逊的Speranza岛上,作为“知觉”和“时间性”的“界域”的“他者”已然瓦解。从可能性向现实性的连续性的转化,以及从未来向过去的连续性的转化 ,都已然断裂。不过,清除了“他者”的世界实际上并不是完全解体(dé-formation)的“世界”,相反,这个“世界”具有自身的“形式”,它即是释放出所有为“他者”的界域所封闭了的要素并把它们纳入开放的“世界游戏”的“表层”,“纯粹的表层,这可能就是他者向我们所隐藏的”。而在这个世界-表层之中,“欲望”的本性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它既非朝向(作为其确实的“目的”的)世界之中的在者的意向性的超越,也非朝向世界之外 的他者的无限性的超越,而是朝向“他者”以及“效应”消散之后所解放出来的“意象”(image)。“意象”仍然需要参照柏拉图来进行理解。在柏拉图的“模仿”的等级体系之中,事物是对理念的模仿,而“意象”(典型的就是艺术家的创造)则又是对事物的模仿,不过,虽然“意象”和理念(“事物自身”)隔着三层,但是还是有相似性的纽带把它维系在“存在”的等级之中。然而,在德勒兹看来,真正的“意象”是与“事物本身”的任何的相似性关联的断裂(une image sans ressemblace),因而它不再具有深度(它不“模仿”,也不“表达”),因而构成了事物的“纯粹的表层”。

在Speranza岛上,在“他者”消散之后,真正构成此种“他者”的“意象”的恰恰是礼拜五。这也是图尔尼埃和笛福的最深刻的差异所在:后者笔下的礼拜五无非是需被驯服和“同化”的作为“对象”的“他者”,然而,在前者看来,礼拜五却是使得鲁滨逊真正从“他者”的界域之中摆脱而出的根本契机。德勒兹用一个典型的列维纳斯式的术语把礼拜五称为“异于他者”(autre qu’autrui),[68] 这就意味着,列维纳斯的“他者”实际上并不能实现其构建“原初差异”的目的。从德勒兹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使得我们在世界之中的欲望(经济的、劳动的、享乐的)得以形成和实现的正是作为“深度”和“界域”的“他者”,而图尔尼埃的礼拜五则使得鲁滨逊的欲望的“对象”从“世界”真正转向“表层-意象”:他解放了为“他者”所封闭的异质性的要素。

选自《德勒兹身体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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