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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海德格尔:背离大他者的秘密文本
作者: 2011-06-02

青年海德格尔:背离大他者的秘密文本
             ——《在你之中达到神》的构境论解读
Young Heidegger: A Situating Reading of the Secret Text <Approaching God in You> Deviating from the "Grand Autre"
                 张一兵
                              zhangyibing
内容提要:海德格尔的文本制作有表演、表现和秘密三种类型。青年海德格尔在其早期的私人通信中,以一种非表演性的话语方式透露了他自己的一些真实思想。特别是在他写给妻子《在你之中达到神》中,青年海德格尔传达了一种新的哲学理念,在沉没的宗教世界和学术场境的假象世界之外,存在着一种本源性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富有生命力的存在世界。
Abstract: The making of Heidegger's text has three types: performative, expressive and secret. Young Heidegger revealed some real ideas of his own in a non-performative mode of discourse in his early private communications. Particularly in the "Approaching God in You", written to his wife, young Heidegger conveyed a new philosophy that outside the illusion of the sinking religious world and academic field, there is an original world, namely, the existential world full of vitality.
关键词:海德格尔 《在你之中达到神》 秘密文献 本源性存在世界
Keyword: Heidegger; "Approaching God in You"; Hidden Literature; Original Existential World

依我之见,青年海德格尔那些已经被高度关注的早期文献(如他的博士论文和教职资格论文),其实是他面对现实世界,并以学术大他者能够接受和允许的方式进行的显性形而上学思想构境。但我注意到,与这种公开的供人观看的表演性学术建构不同,青年海德格尔的思想中仍然还保持着自己本有的真实想法,这些被隐匿起来的想法从根本上却是异质性他的显性学术构境的。我觉得,在1910-1919年这一时期中能够真正集中反映青年海德格尔本真思想的文献只有一篇,这就是至今为止仍然被忽略的青年海德格尔1918年写就并雪藏起来的秘密文献,即他写给新婚妻子的信《在你之中达到神》。 这算是我在研究青年海德格尔中无意识思考构境中的一个新的发现。以下,我们来重点解读海德格尔本己思想的第一次秘密言说中的隐性思想构境。
                一
按照过去我对文本的基本分类,个人书信类文献往往是逃避了外部强制性观看的私密文本,所以作者在书信中会表达一些自己更为真实的想法。 现在面对海德格尔这一新的复杂、多变和故意造作的思想构境体,我对此的特殊看法倒是他的书信本身的进一步分类了:一类是书信中本身也包括直接写给大他者的东西,如此时青年海德格尔写给教会、写给大学和院系中那些掌握实权的教授们的信件,我不敢保证此类书信中全部都是海德格尔真实的想法。在我新的文本分类中,这些信件竟然直接属于表演性的东西。第二类是作者写给自己的朋友和亲人的,此类信件通常会接近我原来所说的第三类文本的性质,在我新的文本逻辑中,这些信件多有表现性的特征,即想向自己熟悉的亲密关系者显示自身的独特能力和深刻性。第三,在这里,我还不得不再界划出来一种海德格尔自己制造出来的特殊信件,这种信件似乎是拉康意义上的那种没有收件人的信件,因为作者并非打算让人读懂他的信息,比如我们这里所将要分析的青年海德格尔写给自己妻子的信。这是一封天书般的秘密信件。这种秘信直接通达他后来在1936-1938年开始隐匿地生产的一个秘密论稿《哲学献文》。 我以为,这也是我的重要研究发现之一。
为了使读者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出这篇文献的独特之处,特别是我所指认的秘密性,我们不妨有选择地解读几封青年海德格尔同时期写下却性质略有不同的书信,以一种分层构境的渐进思考圈层来突显秘密文献的特殊语境。这里,我所选择的是几乎同一时刻青年海德格尔分别写给三位青年女性的信件。一封是写给海德格尔自己太太的闺密好友布洛赫曼的信,一封是他写给自己的思想导师胡塞尔的女儿爱丽的信,第三封就是青年海德格尔写给自己新婚夫人的那封怪异的秘信。我们不难发现,青年海德格尔在写给前两个女孩子的信件中,一反与常人通信中的那种厚厚的面具性,即使有故意的“表演”,那也是上乘的自我欣赏的演出。我们可以将这类文本称之为介于表现性话语与本真性话语之间的表现性话语。此处,我们还没有将他与阿伦特的那些情爱中的秘信算上。
第一封信是海德格尔于1918年6月15日写给新婚妻子的好友布洛赫曼(Elisabeth Blochmann) 的信。布洛赫曼是海德格尔夫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但她与海德格尔却保持了一种过密的长期书信往来,这种鸿雁传书甚至招致夫人的不快。青年海德格尔的整封书信与他此时写给教授们的东西完全不同,他摇身一变为现实的激烈批判者和深刻无比的透视者。显然,他是想向女孩子显现一个高尚无比的超越性的灵魂境界。
在此信的开始,青年海德格尔向莉丝(布洛赫曼的妮称)表示,“我们”一定要使精神生活在我们这里变成真正的现实生活。在十天前给她的另一封信中,海德格尔曾经这样定义他所说的精神世界:它“只能以先前的精神为样板而生活和构形(vorgelebt und gestaltet werden),如此,那些参与其中的人,就会直接地、在其最本己的生存中为之所充盈”。真正的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帮助人“在本源性中达到自身的深化”。 这显然是海德格尔向后者表达了对虚假的现实生活的否定之后的正面给予,这是一个双重世界的划分。在此时的海德格尔看来,新生活从精神中汲取的应该是发自我们内部的某种反抗力量。反抗什么?今天贫乏误人的大学生活。这种虚假的学术场现实中,为了讨好大他者,人们忙于自己的表演,或自命不凡、或咄咄逼人,或玩世不恭。就像海德格尔自己目前向外界表现的这样,这恰恰是他所不耻的坏的、功利性的表演性存在。这恐怕也是阿伦特称他为狐狸的另一个原因。而真正的现实生活“仅仅表现为朴质无华”,它的基础是“精神生活的恬静、安然和朴实”。 请注意,这是海德格尔自己内心中真正的本有,从前面的分析中,这应该是指那种真正自然的乡土质朴本真性(本真性Ⅱ),在此,我们完全可理解这种奇特的秘密存在论构境。海德格尔认为,这种最内在的原动力(Tatkraft)和基石都集中在自我之内在个性的价值完善的存在上,如果这种对本己存在的肯定成为一种信念,它就能将“一切来自于周围环境偶然因素的无价值的东西”从内部驱赶出来。什么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来自周围环境偶然因素的无价值的东西?他并没有直接标示出来,但依我的领会,这应该是指与存在的质朴和安然相对立的一切外部存在。以后我们会慢慢了解到,这是指人类强加于一切其他存在的用在性和功利效用价值。开始,青年海德格尔将其指认为“交道性关照”建构的实存,后来则确认其人类中心论的上手性实存。拒绝周围世界不断生成的偶然,是为了保持存在的真正本色(Echtkeit),这才会是永恒的价值所在。
最后,青年海德格尔第一次谈到自己著名的那个在路上。
当有个性的生活通过内在的真理性而走上完善之路时——在本质上我们恰恰就是在路上(unterwegs)——分歧离异、错误层出、反复从头做起,难以忍受的迷茫困惑和走投无路,这一切酸辛都是构成此路的必经阶段。
过去,我们常常将海德格尔的“在路上”仅仅看作是某种学术道路的开放性和非驻足性。可是,我们会体知此处海德格尔所谓的“在路上”,首先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坚持不懈,而非后来突显的历史时间构境中的有限性。我们能够体会到,在这种表现性文本中,海德格尔总是试图使读者了解他内心里居有的另一种学术情怀,虽然他并没有打算将此和盘托出。
                二
第二封信是海德格尔于1919年4月24日写给胡塞尔女儿爱丽(Elli Hussel)的信。通常读这封信,人们会有一个猜想,海德格尔是否是通过胡塞尔的女儿,想向自己的思想导师表达学识的观点,所以这也可能是朝向大他者的一种面具性表演。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海德格尔写给爱丽的这封信并不是表演性的东西,在他的这封信中,甚至表达了对学术大他者(应该包括爱丽的父亲胡塞尔)的反感。我觉得,此信同样是在向女孩子的“灵魂显现”中,它至少包含着海德格尔此时思想中的部分真实想法。他仍然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
与上封信的内容十分接近,青年海德格尔也是在向一位年轻的女孩子谈论高深的哲学。信的开头谈及了他们讨论过的“历史意识”。这是狄尔泰的思想主题。1918-1919年之间,青年海德格尔的确认真研究了狄尔泰的哲学思想。海德格尔认为,人们应该去深刻体验生活本身的历史性,即“体验到历史生活的具体内容”。我发现,海德格尔这里讨论的历史性并非同质于狄尔泰的原初意向,它更多地指向一种与真正永恒的本质相对立的暂时性。他自己虽然没有直接解释这个历史性的含义,但在接下去对科学和表演性学术场境的批评中,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这种逻辑构境式的意义。
首先,科学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在他看来,19世纪是“拙劣的概念性的世界”,拙劣的概念是指作为具体科学的科学概念。这种科学的概念是“偶然性中形成的智慧”。这个偶然性,我们在上一封信中也看到它的显现,那里被指认为“来自于周围环境的偶然因素的无价值的东西”。与常识中对科学的看法正好相反,科学技术是人类改造外部自然界,使之成为对人有功用价值东西,可这一切对海德格尔来说则是偶然性的历史性的东西。可是,这种偶然形成的东西现在却“不可逆转地成为人们的‘生活方式’”,科学把它的触角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关键的问题是,人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偶然的历史性的东西恰恰是“应该被克服的东西”,历史性的科学之物是应该被克服的!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海德格尔对科学技术的批评只是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它实际上缘起于他更早的思考。之所以,海德格尔说,人们至今不能意识到这一点,恰恰由于人们的内心中没有将其置处于“原初的内在性”中体验过。 靳希平博士可爱地为这个“原初的内在性”加了一个重要的译注:“真正的人生”。其实,这个原初的内在性即是海德格尔始终坚持的一切存在未被人类“交道性”改变的本真的天然质朴性。固然,海德格尔并没有明确说明与历史性的偶然的科学相对立的东西是什么,从逻辑上看,这个原初的内在性即是存在之必然。
其次,科学可一性的证伪。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本来只是具有启蒙意义的科学原则,如今变成了一切事物的存在准则,“将生活和生活经历到的一切,整齐划一地归为一个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一切都是可预见、可控制、可组合、可说明的。到处都是肆无忌惮的纯粹的‘可’一性(“bar”-keit)”。 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海德格尔对生活中暴力性的同一性强制的反省,二是他深刻地指认这种同一性强制恰恰缘起于人们疯狂追逐的科学可控性模式。我得承认,这是在看到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启蒙辩证法》之前,我所看到的对科学观念最早的深刻反思。科学对存在的改造和控制的合法性,第一次在非神学的现代存在论的意义上遭到质疑。因为,在此之前,帕斯卡和尼采都对科学理性的地位提出过质疑。这也是海德格尔晚年在所谓技术批判中精心沉思的事情。
其三,科学研究所生成的学术表演场中的功利性存在。他说,现在有才华和清明的哲学新秀要证明自己,他就得按照学术大他者们的要求去证明“龙泉之中本无龙”这样的经院式的命题,产生一堆“科学垃圾”。为此,大他者们还假惺惺地召开“一系列‘科学讨论会’”,为了发泄某些人“随时都可能沸腾起来的激情之流”。我觉得,此时的青年海德格尔仍然是一个人格分裂的家伙,一方面他正在千方百计地挤进学术表演场,可他自己内心里却将其视为生产垃圾的场所。有趣的是,他还在指桑骂槐地说,有些人“对具体事物略知皮毛,对他人的经验略加体会,就去激动地领导他人”,并使自己“光彩夺目”。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在骂爱丽的老子胡塞尔?因为胡塞尔恰恰不够关注具体存在的事物,并且在“第五沉思”中刚刚承认了对他人经验的移情体会。读青年海德格尔的这封书信,是我最早意识到存在于海德格尔那里的复杂的差异性存在空间,表演性文本的概念也是在对此文献的思考中生成的。
在这一方面,青年海德格尔显然是由深深的羞辱激发出过多的愤慨。他批评大学教授们“谨小慎微地讲授每一件偶然琐事”,却将存在的“所有原初性和真实性”拒之千里之外。偶然琐事是科学一类功用性的实在,它正好与存在的本真原初状态相分离。我不认为,这里的讨论关联于海德格尔后来那个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仍然是告诉人们“偶然琐事”(交道世界)的真相,而并没有达及对本真存在——本有的思考。这是一个更加复杂的逻辑构境问题。青年海德格尔十分尖刻地批评在学术界发生的人们寻求“被认可”的面具性学术表演,在他眼里,这是一种“本己生活”已经死亡后,在无计划、无教养中生成的所谓“高级社交”:“为了跻身于其中,为了被它‘真正的认可’,你就必须不断地反对你自己的跳跃”。 这一表述太重要了!这里的“自己的跳跃”,是指海德格尔自己被遮蔽起来的真实思想,对于现实中的面具性表演中的一切,跳跃意味着根本性的背叛和对另一开端的斥求。这个跳跃,在海德格尔后来的秘密文献中成为一个重要的关键词。而那个它,就是我们多次所说的学术大他者!即在一个特定学术场中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教授和各类学术委员会。对于我们今天生活在大学和研究机构中的学者特别是青年学子来说,这不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为了职位、为了职称、为了项目、为了在学术场中的生存,青年的一代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真实想法对着这些无脸的大他者违心地进行被格式化的表演。青年海德格尔不仅是在骂别人,同样也是自责自己,他不也正在跻身于其中吗?对学生而言,海德格尔则十分反感于那些不愿自己动脑筋,成天纠缠于打探老师的研究进展和成果的学生,他把这些手伸的很长,无所不及的学生称之为“无知识、无生活的人”。
最后,青年海德格尔向爱丽展现了自己的内心想法。他说,我们的真正生活“必须从繁复纷纭的事物与物质泛滥中退回到生长性的创造性的初始源头”。或者说,要从熙熙攘攘的市场回到“恬然成趣的精神生活”。“不要对生活进行不必要的美学粉饰,去掉那些矫揉造作的身段手势,只去信赖神意,信赖原初的,自然而然发生影响的原动力。” 不是事物,也不是东西,不是那些被侃烂了的“价值”和“规范”,只有本己的生活本身才能克服败坏了的世俗生活。在这里,靳希平博士准确地看到了,这里青年海德格尔对“朴质真诚的人生的向往”。但我觉得,这种内在的秘密本真性并非直接通达后来的《存在与时间》,而是海德格尔更深远的隐性思想。
                三
应该说,以上两封写给两个年轻姑娘的信,尽管充满深奥的哲理,但海德格尔显然是打算让收信人本人能够直接读懂其中他想要表达的思想。可是,我们将要看到的第三封信则不是这样。这是一封没有他性读者的信件,即消除了全部外部实存性的秘密文献。这是海德格尔精神分裂式的多重学术实验中的本真思想的一种隐密存在方式。1936-1938年,海德格尔再一次秘密生产了自己的本真哲学思想,并且,这种秘密学术生产一直持续到1941年。
这第三封信是青年海德格尔于1918年7月3日写给新婚一年的“多愁善感的”爱妻埃尔福弗里德·海德格尔的生日祝福信。青年海德格尔用了一个十分特别且诗性十足的题头:“在你之中达到神”。照理说,爱人之间的生日礼物应该是爱的表白,然而以我的看法,这封信并不是真的写给夫人并让她能够看懂的东西,因为此时学习政治与经济学的她根本不会知道他在说什么。其实,如果不做深入的背景了解和对海德格尔全部思想进程进行过整体性逻辑构境重演,我们今天要知道青年海德格尔在这一文献中想说什么,仍然会是极其困难的。这是1919年之前,青年海德格尔不想让双重大他者(还没有完全摆脱的神学大他者与将要面对的学术大他者)看到的秘密文献之一。我不敢保证,是否什么时候还会再找到海德格尔多元人格中的这种秘密文献。当然,这是一种秘密喜悦中的真心告白,这是让爱人知道,“你”是非世界之中的你,是我的真正对象。面对你,我无需面具性表演,作为本我,我在你之中才能达到神。而这个神绝不是天主教的上帝,而是你所爱的我将要建构的诗之思的生命神性和圣境。其实,这封书信的收件人只是青年海德格尔自己。据我目前看到的文献中,这是海德格尔在1936-1938年写下自己成熟的本真思想的《哲学献文——自本有而来》以及一批秘密文献之前,他背着大他者写下的第一篇秘密文献。下面,我们来看这一文献里,青年海德格尔内心里究竟想说些什么。
《在你之中达到神》文字不长,也并非是思路清晰的逻辑构境之物,它只是刚刚跨出校门的青年海德格尔简单地清理自己此时内心深处的一些真实想法而已。所以,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上帝、亚力士多德、尼采、胡塞尔和狄尔泰的直接身影,也没有“逻辑有效”、“现象还原”一类的在学术场(“博士论文”、“教职论文”等)中他已经熟练使用的概念,此思想构境之中,青年海德格尔不是表演,所以只是向自己的爱人(如果他妻子根本读不懂他信中所言之物,那么这个爱人就只能是自恋的海德格尔自己)直白地倾诉了自己此时的真心思想原境。不过有意思的现象是,由于此时海德格尔还没有能力制造出完全不具互文性的全新话语系统。所以,尼采(生命)、胡塞尔(意识与直观)和狄尔泰(历史意识)作为无意识的隐匿他性镜像,还是不时地浮现在他的所谓秘密“真言”之中。
文章的首段文字是这样开始的:“生命在思想中提升;它带着自然的农民式的成长和吸收,还没有赢得内在的根基。自由地坚守在一个此在身旁,两方面都尽力争取完全占有尚未发展的自我的权利。” 这篇文章的思想主体是海德格尔,个体的生命是真实的起点。这是尼采的东西。但是她在我们刚刚看到的前两封信中都没有真正在场。然而,这个生命的缘起为自然的农民式的具体生存,即此在。丝毫没有贬义的“自然的农民式的”乡土本有,此时只是对自己存在状态的确定,我猜想,它并没有被自觉确认为是将来海德格尔新思想中经过深思的重新奠基之物。与前两封表现性的书信不同,在那里,海德格尔会批评现实,但他并没有交待他依据什么进行这种否定和批判,在秘密文献中,这种本真性的我和本己的思想才会私底下稍稍在场。此时,爱妻是一个值得交予内心本己世界的“此在”。这个此在之所以能够被“坚守”,一是她显然处于非常人的共在之中,二是她还没有被阿伦特建构的更值得倾诉的隐秘出口所秘密挤压。青年海德格尔说,在大学学习中,各种知识像潮水般地涌来,但他只相信“流传下来的定理和径自到来的直观”。这是指生成思想的手段,对待所谓新潮的东西,海德格尔总是谨慎的,他更愿意面对经典文本。并且,要通过非表演的生命直观。“径自到来的直观”,显然是挥之不去的胡塞尔的思想。
接下来的一段文字是此文中比较重要的一节,它第一次直接透露了青年海德格尔内心里已经初步辨识出来的多重世界:
这个假象的世界从沉没了的宗教的时代的影响力借来生命的反光,而那个时代的影响力只是记忆中的、表象性的,以图画的方式才可达到。生活和经历生活的希望,总中一再被辩护式的、精打细算、相互依存、基础极不稳定的公理的堆积所窒息。
这里有三种世界。这种世界的区分,显然不同于胡塞尔在认识论语境中已经界划的常识世界与现象学还原后的先验本质世界。第一个世界是他刚刚告别的宗教世界。在前两封书信中,显然海德格尔没有让它出场。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背地里,他竟然将其称之为“沉没了的时代”。他从什么时候已经知道这是一个沉没了的世界?我们不得而知。前面,我只能看到他一步步背离了天主教,可是不会想到他内心里竟然将整个宗教世界看作是沉没了的时代。这足以证明我在本导言开始时的那个判断,即宗教神学并非青年海德格尔本真神性的真正基础。这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宣判,沉没即是死去。与宗教时代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个先前强加给他的宗教的神性Ⅰ和本真性Ⅰ。可是,恰恰是这个已经死去的世界成为他被抛于世直到目前的最近切的依存性周围世界。青年海德格尔到这时为止的生存,都是为了生存而对这个神学大他者的可悲的面具性表演。
第二个世界被他贬谪为“假象的世界”,从当下他正在进入的存在状态来看,这应该是指当时的大学和整个学术研究体制构成的形而上学世界。这个假象世界的存在,只是在沉没了的宗教时代的影响力中才借来了生命的反光。恐怕,这是他从中学一直到大学亲身体验到的可悲现实。海德格尔自己认为,这种借来的影响力只是通过记忆、表象和图画的方式方能达到,这是一个奇怪的表述,我猜测青年海德格尔的意思是批评当下的学术研究脱离已经深刻变化了的生活现实,仍然依靠没有生活依托的神学记忆和图景来苟生。
第三个世界是青年海德格尔自己的生活世界。他自指为“生活与经历生活的希望”,统观全文,我们会看到,这是一个真正自我的本源性生活世界。此时的海德格尔反感地发现,真我的存在“总是一再被辩护式、精打细算、相互依存、基础极不稳固的公理的堆积所窒息”。到1919年,我们看到青年海德格尔为了先是上学、为了奖金屈辱地依从教会,而现在,他恰恰是为了在大学里谋得生存的一席之地,按照学术大他者(前面所指认的那个为其表演的“它”)的要求发表各种论文、完成了博士论文和教职资格论文。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内心里真的认为自己为了谋生而并不情愿写下的那些东西主要都是垃圾式的“公理堆积”?这些东西,难道恰恰为了在大学学术体制中的形而上学世界中立足,却窒息了海德格尔自己的真我和生命存在?
有真我,就会有与假象世界共在的假我。此时,即是那个为了奖学金、为了学术大他者的赞同而苟生着的面具性的海德格尔,私底下,还有一个只能对自己爱人倾诉或者独白的真我。这是一种现实存在与本真精神人格的分裂,同时,也一定会导致灵魂世界中的分裂。从此文中,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已经自觉到自己灵魂中的分裂。 据他所说,这种对灵魂深处分裂的意识,是“现代的问题意识”所推动,并且有趣的是,青年海德格尔这时就坚定了一种信念,点燃这种发生于灵魂中的“斗争”。我认为,这种发生于海德格尔灵魂深处的斗争和不同存在世界之间的“争执”贯穿了他的一生。
接下来,青年海德格尔描述了此时他的精神世界中所发生的斗争,这是作为当下学术研究体制的假象世界与他没有直接呈现出来的真我之间的斗争。这里,青年海德格尔将意识中占统治地位的“理论知识”指认为假象世界的表象,这种僵死的观念使“鲜活的意识”禁固于成规,“使之无法向纵深层次发展”,这必然“导致每种处在萌芽状态的趋向、真正的有内在突破的趋势,都不可能避免地一再夭折”。当然,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整个教育体制。刚刚从中学、大学出来的青年海德格尔似乎对此深有体会。
教育赞成了这种精神态度;在发展的过程中,这种精神态度就得越来越绝对:它企图将所有的真理问题置于教条的目的论观念的桎梏之中,而不允许根据其类型性质而为这种目的-原理体系提供一种精神上的入口——这种态度提防把真正的真理作为一种生动的意识财富的占有。对作为真正的、自由的精神性的基本态度的内在的真理性任何源初的接触,都受到彻底的阻碍。
我觉得,青年海德格尔这里显然已经不是在批评宗教影响下的神学教育,而是指当时的整个教育体制,当然主要是大学的教育。大学是这个假象学术世界的生产基地,它既不断制造学术假主体的博士和教授们,也是维系这个虚假学术场的主要日常运转场所。法国的布尔迪厄后来非常深入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刚刚拿到博士学位的青年海德格尔发现,在那些教授权威所把持的大学教育中,教条主义的目的论神学和传统形而上学的原理体系成为所有进入学术圈新人的敲门砖,这种教条自认为是绝对真理,封堵了所有真正的发问,隔绝了真正自由的精神探索走向本源的希望空间。这种批判性反思是尼采已经做过的事情。
在这种状态下,原本作为“体验与创造”领域的科学,也失去了内在突破的可能。在这里,科学研究内部充满着相互对立的内容,将研究者“引导向完全分歧的方向”。科学正成为这整个假象世界的一个虚假层面。青年海德格尔觉得,这一切都正在“使科学跌入在科学世界与一个真正感知到的自我之间已经裂开的深渊”。这是海德格尔比较早地使用深渊一词。深渊不是同质中的差异,是不可通达的异质性断裂。在这个学术大他者把持的假象世界之中,接近本源的真我被遗弃了,而表演性的假自我往往在意识中耗尽了力量,但根本无法获得真正的问题意识。这还是主体人格在灵魂深处的分裂。
原因何在呢?在此时的海德格尔看来,表演性的虚假自我只是被各种大他者规定的同一性所统摄的傀儡。“它是一种坏的同一性,这个同一性完全仰仗生命基础的普遍的分裂状态的封闭性特征。因此,所有现状都带有真实存在的伪装,但以后终会暴露为意识用以掩盖和阻碍生命的层面,尽管这种暴露会十分困难”。 我没有想到,竟然早于阿多诺半个世纪,青年海德格尔就秘密地批评同一性,拒绝生命分裂中的虚假世界,固然这种假象世界恰恰是以“真实存在”伪装起来的。坏的同一性,应该首先指向神学意识形态,那个把他的生活分裂开来,并强迫他行走在一个自己并不情愿的谋生之路上;更近的,则是他所面对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学教授建构成的学术意识形态。这两种看起来引导我们走向“真实存在”的现状,恰恰都是阻碍真实生命实现的同一性暴力。我们都知道,此时处于表演世界中的青年海德格尔正在进入德国的学术界,他也有模有样地要做一个哲学教授,但他的内心里却涌动着另一种情绪。显然,青年海德格尔对他所面对的假象世界深恶痛绝,但他还是选择了进入。内心里,他当然不想与它为伍。这很可能是他作为“秘密的哲学王”的存在意义。这些话,他一定不会说给此时的大学委员会成员们听,而是选择了心爱的夫人,她虽然不懂,但她知道。
               四
此文的最后一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是此时青年海德格尔自己内心思想中真正想往的东西,即与现实假象世界断裂开来的本源性的世界。前面我说过,这种作为本真性Ⅱ的东西在表现性文本中往往是不出场的。或者仅仅表现为一种缺席的逻辑影子。有意思的是,这种肯定性的表述竟然是通过爱来通达的。这一部分的确是爱的情话,但却为天书式的恋人絮语。
“现状将被本源性打破。”本源的世界即富有生命力的存在世界,这个新世界不一定突现于旧世界现状的内部,而另一条本源之路上被遇到。在后来的《哲学献文》中,这被指认为“另一开端”。相遇之在(getroffenseins)是非世界的,非现实同一性的,本真的自我不在世界之中与从灵魂中爱着的你相遇。这不是马丁·布伯所说的那个大写的“你”,而是情爱中的小你。我不是功利的与你形成世界中的关系,而是直接的“不需要桥梁中介地属于‘你’,给予了我对自己的获得”,并且,“相遇的经历是我最根本的自我进行突破的开始”。 这个指认,真的很有存在论意味。真正的存在不是在这个世界之中,而由相遇之爱中的你在灵魂中通达。海德格尔发现,在世界之外的爱之中,对“你”的基本经验成了涌流出此在的整体性,这是在其他世界的经验中从不存在的东西。
对活生生的爱情与真正的信任的基础体验发展并提升了我的存在。它在下述意义上发挥了创造性的作用:那些最初只努力要回到灵魂的本源状态的内心工作,而这种行为的方式却找到了是心,并且从源头开始绽放。
你看。青年海德格尔此时给予了爱情如此之高的位置。这种爱情之中对“你”的真正的信任,第一次让他居有了与一切外部世界经验完全不同的体验。正是这种不在世界之中的内心构境,才能使自我返回到灵魂的本源。这只是另一个开端,这个开端让海德格尔第一次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他发明了一种不同于面向大他者的内心工作和思想实验,应该是从这里,这种秘密的内心工作已然“从源头开始绽放”。《哲学献文》的缘起在这里。
青年海德格尔还意识到,新旧世界的转换并非易事,所以,秘密生成着的本源生命存在不得不在假象世界中苟生。“新的、富有生命力的存在和旧的现状开始寻求平衡,现状的层面自身随以的沉重负荷不能突然被清除。它的类型学的隐蔽影响将继续蔓延滋长,它破碎的部分只会慢慢地脱落”。 海德格尔不是尼采,当认清一种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时,尼采会决然放弃,公开与这个世界决裂,而海德格尔从来都不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海德格尔会精细地区分看清一个问题与解决一个问题的不同:喜爱生命的本源性存在,但是让它现实的在场则是另一个事情。所以,他仍然会在学术大他者认可的旧的学院现状中继续找不是乐子的乐子:吃饭与实存。他知道,形而上学的结构化生产和虚假的逻辑构境仍然将是他成为教授的必经之路,他会造成形而上学大厦的内部解构,但这是一个慢慢渐进的过程。
同时,聪明的青年海德格尔也细心地发现,即使在外部的旧世界现状中,也出现了一些可以被利用的新动向:一是从他的心身重重碾过的宗教神学,神学的基本体验令他学会了打开意识的深层核心,并转而服务于通向本真性存在诞生和新构形的道路。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海德格尔背弃了天主教,但他从来没有放弃宗教式的神秘构境方式,甚至可以说,这种神秘的圣性构境,正是他逃离世界走向本源的唯一道路。一直到晚年,海德格尔仍然坐在他儿时就坐的圣马丁教堂的长椅上、花园尽头那条通向橡树林的田间小道旁的木凳上,独自一人背手走在黑森林中的林中小路上,静静地听,深深地思和体验。对这一切,我自己也坐过、走过,我能重演他的心界构境。二是学术思想中生命的基础经验已经突进到“历史的意识”这一哲学问题的核心,“活生生的意识的本源事实,处在如流的过程当中并且作为充满意义的存在之过程的、完全鲜活的我与完全鲜活的你,为了彼此,并且向着彼此而存在”。 用引号指认出的“历史的意识”显然是狄尔泰的观念。在私下,青年海德格尔居然给了狄尔泰历史意识如此之高的评价,这也出乎我的意料。
最后,是海德格尔自己的内心申告:
体验的波浪,从寻找到了的生动的我中奔流而出的波浪,现在带我进入神的本源的生动性之中,它们对生活的构形和生长,处于我的最内在的历史的存在力量(Seinkrfat)的不可阻挡中。这种所有哲学家想要了解的、生动的存在,所有解体的东西的源初把握(Urbegriff),鉴于哲学家内在的本质,都是信任他人的信念,在你可爱的灵魂宁静的近处,这信念的作用力对我变得十分鲜活。
爱的体验,使海德格尔第一次自觉地进入到他自己真正想做事情之中,“神的本源的生动性”对生活的构形和生长,成为海德格尔最内在的历史的存在力量之中,这是一种不可阻挡的本真性存在。在哲学家们惯有的“信任他人的信念”表象世界之外,在与爱人灵魂性的直接关联中,海德格尔将获得自己的思想构境。
这就是海德格尔在自己秘密世界里隐匿制作的第一份地下文本。我们不能目的论地假设,青年海德格尔此时已经知道将来他所要做的一切,但这肯定是一个最初的开始。与这个他并不喜欢的世界和传统形而上学行进其上的思想道路完全不同,这将是一个从自然小路通向本有世界的另一开端。

(原载《学术月刊》201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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