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
树的枝叶和树荫宛如清漆，在三月的夜里天空被涂上一层如此柔滑、光可鉴人的大地上的阴影。刚刚从地表挣脱出来的残雪融入了村落周围的池塘、田埂、野花组成的凉爽地气，这使得地球上的人们在其它邸附近，或野外的广场一阵阵地激动。首先是恋爱的人，他们抚摩自己脸上新鲜的夜风和皮肤，觉得从头皮根起都感到夜空的清盈辽阔。那些在冬天里枯死的草叶和刚刚萌芽的柳树的柔枝仿佛组成了一个人的鼻子能够闻到的新生活的气息———它尤以星光夺目的夜空作来临的保障，即使是那里面的寒冷，尚未完全消褪的刺骨春寒……。远处漆黑的河道仿佛新娘的羞涩，在人体内苏醒的抚爱里……仿佛男女之间秘密坠落的不仅是情网，还有同样缠绵的迷人的春夜。灯光摇曳。桌上摆放着的一种酒叫“女儿红”；花园里的石椅子滴下夜露。月亮皎洁得像亲人的耳坠。动物们蠢蠢欲动，在随处可见的石头上留下它们出没潜行的古怪形象。高速公路上深不可测的夜空，把尘世的希望留给远方的灯火。各种无名的花草、植物像一场升起的雾。渐渐弥漫的月桂、迎春、悬铃木、紫藤、香椿、柳枝、泡桐……使白昼的一切都朦胧起来。使桥上行人的说话和交谈声隐约可闻，而像风一样，忽高忽低———节日城市的灯饰密密地垂挂在各种建筑物外层，仿佛高远的天空有一股无形的河流正在把脚下马路卷走———无垠的星穹是供巨人们行走的倒置的大地。看来今夜的星星格外愉快，它们在远方调皮地眨动眼睛，做手势暗示庭院里的孩子们手里提着兔子形状的红灯笼，仿佛在邀约他们去天上过节———这是神的心智清亮的一夜。树荫晃动。生产队里，一个往昔的深宅大院，正用它厚重的木门掩上了长夜的漆黑。
秋季
在秋季，人身上的血一点一点凉起来。街上起风时树叶紧缩起身子。市区的洒水车消逝不见———也许锁进了车库。喷泉在一个落雨的早晨闪着冷冷的光。广场上，雕像面部的眼窝深陷，周围游人突然变得稀稀落落，像是刚刚有一场看不见的骤雨袭击过此地。人们抬头看天，天空像冷冷的水洼———而云层酷似其中的隔夜的积雨。雁鸣声越过长空，到达本市时市区的面貌看似已耳聋眼花———老眼昏花……；一名公司的小姐正手拿一大叠成文的打印稿，冲进人陆陆续续走空的会议大厅，电梯急剧消失到楼房看不见的高处，而在光滑的会议桌上，秋风扫掠过那儿沾满茶渍的烟蒂报纸。下了班的人们急急忙忙汇入各主要居民区，来不及多看几眼华灯初上之际的城市中的秋风———大街上，只剩下修电器、修伞、收棉花胎和旧货的人用带有浓重北方口音———仿佛那也是秋天的语种———以吆喝声一阵阵加重着街区的暮色。幼稚园的阿姨们用缺乏热情的手指最后一遍弹奏疲惫的童谣。房间里，一名儿童弄翻他的奶瓶，随白花花的牛奶一起溢出的还有他的嚎哭。而在城市四通八方的建筑工地上打桩机的声音听来，秋天是那么无助、凄凉地到来———秋天的心境是那么灰。我在这声音，这寂静里写下“美丽”这个词；写下“爱”这个字———我要把它奉献给这个夜晚，奉献给满世界的花草、露水、无人的庭院和大街上消逝的白昼。一个个诗句从脑海中飞速滑过———我完全沉静下来之后，才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一把吉他斜倚在窗前。月光透过新挂的窗帘，温存地照耀它———那低垂的眼帘般的乐曲；那凝望着房间里的老式家具、书桌和木椅的乐器轮廓，宛如我睡眠中的身躯。哦，那春的脚步正在唤醒我一年之初爱的苏醒意识，在朦胧诗句的辉映下，在本子上，一本书的摊开的扉页上，早春的田野湿润而饱满———辽阔黎明正在到来，它的根茎已长进美丽的晨曦———犹如山巅的积雪，一个新的春天的早晨———已在眼前———闪烁在一首诗和夜之门廊的尽头。
书房
书比房子要紧，书在房子的前面次序———这样的地方称之为书房。它表明某种比单一的居住更玄奥，也更隐秘、复杂的存在。我想这道理非但众所周知，并非已为人类社会所普遍接受。它强调众多住宅中一个被隔开的单间的精神性，几乎是舒适的阅读。读和写、安宁、独处和沉思默想的隐喻。它有一个独立意义的生命，不允许任何嘈杂、喧哗、过多的谈话以及无知的交往。在它相对人类社会较为理性，次序较为明晰的空间里，那些世界各地、多种语言在不同国家不同区域作出的课题成果———那些书籍、著作、酝酿着的创造的决心，就是它的月亮。一名漫步于书房中的读书人便是在由书籍组成的月光里穿行光线的强弱恰好跟其灵魂的深度成正比。因而书房———这两个字连起来组成的一个词表明，世界上有着我们的肉眼所能看见，例如住房这样的空间更大的空间，这就是书的空间，人类精神的空间———我们同样可以像新搬到一幢宅邸那样搬进那样的一本书的空间去居住———以躲避世俗社会的喧哗、外部世界的混乱。作为不可见，无形的、更为广大的空间，一本书向其入住者房客提供它自己的食物、水、光线、入睡的姿式乃至梦境，包括我们平等散步的场所，我们内心所奢望的一个乡间小花园。在一本书的扉页上有着完全不同的旅客时刻表。而往往在一名好诗人寥寥数笔之后我们发现到一扇朝向大海的窗户，或清晨日出一样的自然壮观的场面如梭罗《瓦尔登湖》。在书页的空间里我们各有自己惬意的垂钓之处，有我们自己的丛林历险，或跟海上《台风》康拉德搏斗的经验。我们不知不觉会周游世界，走遍全球，成为散漫地行走于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冷面间谍或跟随一颗伟大古老的心灵漫游十二世纪的罗马古城。我们像鲜花一样盛开于书籍的迷人沃土。我们跟书中意中的少女成双成对。或共同经过爱伦·坡式的、哥特式的恐怖之夜。我们是浴血疆场的战士；是行为怪僻的占星术士。我们是树上的果实、天空的飞鸟、平原上的旅人或大海深处《孤筏重洋》的傲岸水手……人生得以不同的丰富形式在一本本书上实现它的前景。我们既可能是卡夫卡笔下一只可怜的甲虫，也可能成为大仲马口中勇敢的复仇者———这一切的一切，全凭，也全看你在一本书面前的精神强度，你的智性深度和想象活力……。一个个数不清的在人类中发生或有待发生的事件凝聚成———在天才作者那儿———一本本书；而反过来，一本本书又向人类打开他们奥秘的世界之门。谁能说得清，在世界———和它最直接的结果———一本书之间，人是什么或许所有作家和作者都是为一本最宏大精华之书的消解过程贡献自己无多的生命。“书有名，人没有名……”纳博科夫语以及“所有书都是同一本书”马拉美语。当我们在自己的书房，伫立于一本书的清晨，我们听到作者的灵魂像秘密而痛苦的海浪，在我们自己内心里“哗哗”流响。自然———必须妥善爱护这座住宅中这一部分，懂得怎样走近它，熟悉它的过道、厨房、卧室、全部储藏室和地下室。经过这座古老宅邸例如：但丁的《神曲》阴森可怖的走廊，我们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灵魂的探索者，一个朋友，一张无名面孔的同伴，可能也是无拘无束贪玩的小孩例如：金庸《天龙八部》；一个伤感少年拉马丁：《少年恋》；一名浪迹天涯的海员《康拉德小说选》，一名鳏夫纳博科夫《洛丽塔》；一名亡命之徒约翰·勒卡雷《伦敦谍影》；一位红极一时的权贵尤瑟娜尔《阿德里安回忆录》……。书的空间可以无休止地扩大、重叠，永无止息地漫游下去。它几手囊括了人类所有曾经在地球上有过的生活、经历、活动：杀戮、逃亡、恋爱、复仇、欺骗、流浪、探险、孤独、变异、怪诞……。人们甚至通过一本书创造出了他们的上帝《圣经·旧约》。一本书不仅使那些已有的经历得到证实，也连那些未知的际遇，无数优秀的书作者也为它们找到了事件的出处和现实的可能性。普鲁斯特、斯韦沃、莎士比亚、果戈理、拜伦、歌德、克莱斯勒、伊夫林·沃、于连·格拉克、沈从文、吐温……名单可以无止境开下去。甚至，在最有机和有趣的意义上，上述作家……他们的工作和天才相互补充、说明，填塞、支撑，组成一个无限广袤、坚强有力的书籍世界，把一册册无一不诞生于艰难时世中的人类性命之书送至我们手中———我们张开手掌就像张开自己的心灵，在一个除了安静什么也不需要的书房里，接纳这些远方尊贵的客人，同他们终生为友、彻夜交谈，而且交谈的内容有很大部分被我们的沉默无声地留在了纸上———在隔夜我们翻的那册书上———被新的不可磨灭的文字所记载。因此，一名真的读书人，熟悉书本世界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死亡。死亡的美、体面、大方。因为只有在那生死交融的一瞬间才能诞生一部伟大的书。它界于两者之间。它既是生、又是死。它是最为崇高的精神的延续。它通过书的形式达到无言，达到一个孤独，也是真挚灵魂的爱与死、欢乐与悲伤、苦难与忘却———我们平常的书房里充满着这种因素。只有最强健灵魂的人才可以长久居住其中。
北方铁路的沉思
在中国北方，火车的存在给人的命运带来一种莫名的辛酸。
转自《青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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