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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艺术 | 黑格尔

诗,语言的艺术,是第三种艺术,是把造型艺术和音乐这两个极端,在一个更高的阶段上,在精神内在领域本身里,结合于它本身所形成的统一整体。一方面诗和音乐一样,也根据把内心生活作为内心生活来领会的原则,而这个原则却是建筑、雕刻和绘画都无须遵守的。另一方面从内心的观照和情感领域伸展到一种客观世界,既不完全丧失雕刻和绘画的明确性,而又能比任何其他艺术都更完满地展示一个事件的全貌,一系列事件的先后承续,心情活动,情绪和思想的转变,以及一种动作情节的完整过程。

2.继绘画和音乐之后,诗更确切地形成了浪漫型艺术的第三方面。

2a)这一部分是因为诗的原则一般是精神生活的原则,它不像建筑那样用单纯的有重量的物质,以象征的方式去表现精神生活,即造成内在精神的环境或屏障;也不像雕刻那样把精神的自然形像作为占空间的外在事物刻画到实在的物质上去;而是把精神(连同精神凭想象和艺术的构思)直接表现给精神自己看,无须把精神内容表现为可以眼见的有形体的东西。另一部分也是因为比起音乐和绘画来,诗不仅在更丰富的程度上能把主体的内心生活以及客观存在的特殊细节都统摄于内心生活的形式,而且能把广泛的个别细节和偶然属性都分别铺陈出来。

2b)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诗作为统摄绘画和音乐的整体,也应和它所统摄的两种艺术在本质上区别开来。

2b1)从这个观点来看绘画,凡是要按照外在现象去把一种内容提供观照的地方,绘画总是占优势。诗固然也能运用丰富多彩的手段去使事物成为可供观照的鲜明形象,因为艺术想象的基本原则一般都是要提供可供观照的形像;但是诗特别要在观念或思想中活动,而观念或思想是精神性的,所以诗要显出思想的普遍性,就不能达到感性观照的那种明确性。此外,诗为着使一种内容成为可供观照的具体形像,所使用的那些不同的项目细节却不能像在绘画中那样统摄于一个平面整体,使一切个别事物同时并列地完全呈现于眼前,而是分散开来的,以致观念中所含的许多事物,须以先后承续的方式,一件接着一件地呈现出来。不过这只是从感性方面看才是一个缺点,而这个缺点是可由精神(心灵)来弥补的;因为语言在唤起一种具体图景时,并非用感官去感知一种眼前外在事物,而永远是在心领神会,所以个别细节尽管是先后承续的,却因转化为原来就是统一的精神中的因素而消除了先后承续的关系,把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事物统摄于一个单整的形像里,而且在想象中牢固地把握住这个形象而对它进行欣赏。此外,如果拿诗和绘画来对比,在感性现实和外在定性方面的这种欠缺在诗里却变成一种无可估计的富饶,因为诗不像绘画那样局限于某一定的空间以及某一情节中的某一定的时刻,这就使诗有可能按照所写对象的内在深度以及时间上发展的广度把它表现出来。真实的东西只有在一种意义上才是具体的,那就是它统摄许多本质定性于一个统一体。但是就显现出来的来说,这些定性不仅展现为空间上的并列,而且展现为时间上的先后承续,成为一种历史,而这种历史的过程如果让绘画来表现,却只能使用不适合的方式。就连每一棵树或每一个枝条在这个意义上都有它的历史,都有一种转变和先后承续,都有许多不同情况结合成的完备的整体。精神领域的情况尤其是如此。精神只有作为实在的,显现于现象的精神,才可以完备地表现出来,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使它的历史过程呈现于我们的观念里。

2b2)上文已经说过,诗所用的外在材料(媒介)是音调,这是它和音乐所共同的。随着各门艺术逐渐上升的次第,完全外在的东西,即就坏的意义来说的客观物质,在逐渐消失,以致最后消失在声音这种主观因素里,声音摆脱了可以眼见性,用外在的东西(媒介)去使内在的东西(内容)成为可以感知的。音乐的基本目的是把音调仅仅作为音调去构成形象。心灵在乐调及其和谐的基本关系发展中所感受的尽管是对象的内在的东西或是心灵自身的内在的东西,使音乐具有它的独特性格的却不是单纯的内在的东西,而是与音调最密切地交织在一起的心灵,是音调这种音乐的表现手段所构成的形象。由于这个缘故,在音乐里占主要地位的愈是由内在的东西灌注生气的音调,而不是单纯孤立的内在的东西,音乐也就愈是音乐,愈是独立的艺术。但是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音乐只是在相对的或有限的程度上才能表现丰富多彩的精神性的观念和观照以及广阔的意识生活领域,而且就表达方式来说,不免停留在它所采为内容的那种对象的抽象普遍性上,只表达出模糊隐约内在心情。等到心灵愈能把这种抽象的普遍性展现为具体的观念、目的、动作和事件的整体,而且在这种展现中逐步加上个别化的认识,它也愈要抛弃单纯情感的内心生活,凭着想象把这种单纯情感的内心生活转化为客观现实世界,而且由于这种转化,它也就愈要放弃完全用音调为媒介的办法去表达由转化而获得的新的精神财富。正如雕刻所用的材料(媒介)太贫乏,不足以表达出绘画能表达得很生动鲜明的那种较丰满的现象,音调关系和乐调的表达方式也不能完全体现诗凭想象所创造出来的那些形象。因为这些形象不仅具有意识到的观念的明确性,而且是用外界现象铸成,来供内心观照的。因此,心灵不用单纯的音调而用文字作为表达工具。文字固然没有完全抛弃声音因素,但是已把音调降低为只供传达用的单纯外在的符号。这就是说,由于受到精神性观念的充实,音调变成了语调,而文字也从本来有自在目的的东西变成失去独立性的表现精神的工具。像我们前已确定了的,这就是音乐和诗的基本区别。语言艺术的内容是由丰富想象所造成的全部观念(思想)领域,这个领域如果单就它本身来看,纯粹是精神性的,而且从来不越出精神性范围,但是当这种精神性的东西表现于一种外在的东西上面时,它也只把这种外在的东西当作一种与内容本身有别的符号。在音乐里艺术已不再让精神性的东西淹没在一种感性的可以眼见的就在目前的形象里去(像在绘画里那样);在诗里艺术也放弃了音调这个对立因素及其感觉,至少是不把音调当作适合的外在媒介或表达内容的唯一工具。在诗里内在的东西当然也表现出来了,但是它不愿在虽然也是观念性的而同时却也是感性的音调里去找它的真正的客观存在(体现),它的真正的客观存在只有在它本身上才找得到,这样才能把精神内容,按照它在纯粹想象中的模样去表现出来。

2c)第三,如果我们从诗与音乐、绘画以及其他造型艺术的区别来看诗的特性,那就可以看出:诗的特性就在于上文提到的感性表现方式的降低以及一切诗的内容的明确展现。这就是说,如果在诗里声音不能像在音乐里那样,颜色也不能像在绘画里那样,用来表达全部内容,音乐按照拍子、和声与旋律去处理内容的方式就不适用于诗了,剩下来的大体上就只有字和音节的时间长短的配合以及节奏和声韵之类,这些因素并不是特别适合于表达诗的内容,而是一种偶然的外在因素,但仍采取艺术的形式,只是因为艺术不能让作品的外在方面任意采取任何偶然的形式。

2c1)这样把精神内容从感性材料(媒介)中抽回来,马上就要引起一个问题:诗所特有的外在客观因素既然不是音调,它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可以简单地回答说:那就是内心中的观念和观感本身。这些精神性的媒介代替了感性的媒介,成了诗的表现所用的材料,其作用就像大理石、青铜、颜色和音调在其他艺术里一样。我们在这里不应发生误解,认为观念和观感应该看作诗的内容。这种看法当然也有正确的一面,下文还要详谈,不过同时却要指出一个要点:观念、观感和情感等是诗用来掌握和表达任何内容的特有形式——既然传达所用的感性媒介(声音)只起辅助作用,这些形式就提供要由诗人加以艺术处理的独特的材料(媒介)。在诗里,主题或内容固然也要成为对于心灵是客观的或对象性的东西,不过这种客观对象是用内在于心灵的东西代替此前其他艺术所用的外在现实中的事物,它只有意识本身中作为心灵所观照出和想象出的纯然精神性的东西,才获得一种客观存在。这样,心灵就在它的主位变成自己的对象,把语言因素只当作工具,既用来传达,又用来直接显现于外在事物,这种外在事物仿佛是一种单纯的符号,心灵一开始就要从这种外在事物中抽脱出来而回到它本身。因此,对于真正的诗来说,接受诗作品的方式是听还是读,并无关宏旨;诗可以由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或由韵文改成散文,尽管音调变了,诗的价值却不会受到严重的损害。

2c2)其次,还有一个问题:在诗里这种作为材料和形式的内在观念究竟运用到什么上去呢?回答是:应该运用到一般精神旨趣方面的绝对真实的东西上去。

这不仅包括绝对真实事物的实体性,即象征型艺术所暗示的或古典型艺术所加以具体化的那种普遍性(理念),而且还要包括体现这种实体性的一切特殊的和个别的东西,因而几乎全部包括凡是精神(心灵)所关心和打交道的事物。因此,语言的艺术在内容上和表现形式上比起其他艺术都远较广阔,每一种内容、一切精神事物和自然事物、事件、行动、情节、内在的和外在的情况都可以纳入诗,由诗加以形象化。

2c3)但是这样丰富多彩的材料并不因为一般都可形成观念而就成为诗,因为日常的意识也能用完全同样的内容来形成观念和个别具体化为一些零星的知觉,但不能因此就成为诗。我们在上文就是着眼到这一点,才把观念称为材料和因素。这种材料只有通过艺术才获得一种新的形象,一种适合于诗的形式。这就像颜色不直接成为绘画的颜色,声音也不直接成为音乐的声音一样。这种区别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使一种内容成其为诗的并不是单作为观念来看的观念,而是艺术的想象。这就是说,如果艺术的想象把观念掌握住,用语言、用文字及其在语言中的美妙的组合,来把这观念传达出去,而不是把它表现为建筑的、雕刻的或绘画的形像,也不是使它变成音乐的音调而发出声响。

由此必然要产生的最迫切的要求就只有两方面:一方面,内容既不应理解为理智性的思辨性的思想,也不应理解为未经语言表达的情感或纯然外在事物的鲜明和精确;另一方面,内容也不应以有限事物的那种偶然的、零散的和相对的形式呈现于观念。因此,诗的想象有两个特点:第一,它应该介乎思维的抽象普遍性和感觉的具体物质性这二者之间,像我们在论造型艺术作品时已经说明过的;第二,诗的想象应该满足我们在第一卷里对每一种艺术作品所提的要求,这就是:诗的想象在内容上必须有独立的自觉的目的,把它表现成为从纯粹认识的兴趣来看是一种独立自主的完整的世界。内容只有这样通过适合它的表现方式才形成艺术所要求的有机整体,其中各部分显出紧密的联系和配合。它和相对的有限世界相反,是独立自由的,只为它本身而存在的。

3.关于诗和其他各门艺术的区别,我们最后还要讨论的一点是诗的想象把它所造的意象表现于外在材料(语言媒介)时所处的与其他艺术不同的情境。

此前所讨论过的那些艺术都极其认真地对待它们所运用的感性因素(媒介),因为它们给内容所造的形像只能是用青铜、大理石、木材之类有体积和重量的物质以及颜色和声音所能表现的。在某种意义上,诗要完成的任务当然也与此类似,因为在诗的创作过程中诗人也必经常考虑到所创造的形象是要通过语言的媒介去传达给心灵领会的。但是整个情境就因此改变了。

3a)这就是说,在造型艺术和音乐里,感性媒介起着重要的作用,而这种材料(媒介)又各有特殊定性,能完全靠石头、青铜、颜色或声音去获得的具体的实际存在(获得表现)的东西就要局限于比较小的范围里了,所以此前所讨论过的那些艺术在内容上和艺术构思方式上都不免局限在一种框子里。因此我们此前曾把每一门艺术和一定的艺术类型紧密地联系起来,每一类型所特有的表现方式只对某一门艺术才适合,对其他各门艺术却不适合,例如建筑与象征型艺术,雕刻与古典型艺术,绘画和音乐与浪漫型艺术,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当然,每门艺术在它的这一边缘或那一边缘,也有越界侵犯到其他艺术类型里去的情况,因此我们曾有可能谈到古典型和浪漫型的建筑,象征型和基督教型(浪漫型)的雕刻,乃至还必须提到古典型的绘画和音乐。但是这些反常越界的现象并不能达到各门艺术所特有的最高成就,时而只是某门艺术开始分出旁支时一种准备性的探索,时而标志某门艺术的转变的开始,这门艺术所掌握的内容的处理材料的方式只有等待艺术的进一步发展,才可以形成完全适合于它的艺术类型。大体说来,在内容的表现方式上最贫乏的是建筑,雕刻已较丰富,而绘画和音乐的范围则可能推广到很大。随着外在材料的观念性日益上升[插图],随着每门艺术向多方面专门化的倾向日益增长,内容本身以及表达内容的形式也就日益多样化了。至于诗则一般力求摆脱外在材料(媒介)的重压,因而感性表现方式的明确性并不至迫使诗局限于某一种特定的内容以及某些特定构思方式和表现方式的窄狭框子里。因此,诗也可以不局限于某一艺术类型;它变成了一种普遍的艺术,可以用一切艺术类型去表现一切可以纳入想象的内容。本来诗所特有的材料就是想象本身,而想象是一切艺术类型和艺术部门的共同基础。

在另一部分(第二卷)讨论各种艺术类型结束时,我们就已得过与此类似的结论:艺术类型发展到了最后阶段,艺术就不再局限于某一类型的特殊表现方式,而是超然于一切特殊类型之上。在各门艺术之中,只有诗才有可能这样向多方面发展。这种可能性在诗的创作过程中以两种方式得到实现:一种是通过对每一种特殊类型的实际加工,使其尽量发展;另一种是通过解放束缚,不再受某一类型的特殊内容和构思方式的限制,无论它是象征型的、古典型的,还是浪漫型的。

3b)从以上所说的看来,我们所已确定的诗在科学发展中的地位也可以得到证实。诗比任何其他艺术的创作方式都要更涉及艺术的普遍原则,因此,对艺术的科学研究似应从诗开始,然后才转到其他各门艺术根据感性材料的特点而分化成的特殊支派。但是根据我们在各种艺术类型方面所已见到的情况来看,哲学阐明过程就应分两方面:一方面是对精神内容的深入研究,另一方面要证明艺术开始只在寻找适合的内容,然后找到它,最后就要越出它的范围。美和艺术的这种概念或原则也应在各门艺术本身得到证实。所以我们曾经从建筑开始,建筑还只是在努力寻求怎样用一种感性材料来充分表现一种精神内容,只有通过雕刻,艺术才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真正的统一;到了绘画和音乐,由于要显出内容意蕴的内在性和主体性,已经达到的统一又开始分裂了,无论从构思方面看还是从感性表达方面看,都是如此。这种情况在诗里显得最突出,因为诗在它的艺术体现中基本上要脱离和降低现实感性因素,绝不是还不敢贸然进入外在现实去施展身手和体现艺术的一种创作态度。如果要对这种解放[插图]进行科学的解释,首先就要弄清楚艺术所要设法摆脱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和诗能采取一切内容和一切艺术形式这一情况是有密切联系的。我们也应把这种情况看作争取整体的成就,从科学眼光来看,这种成就只应看作对局限于个别特殊这一情况的否定或扬弃。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先研究由整体所否定的冒充为唯一有效的那些片面性的表现。

只有通过这样的研究,才可以看出诗也是这样一种特殊的艺术:到了诗,艺术本身就开始解体。从哲学观点来看,这是艺术的转折点:一方面转到纯然宗教性的表象,另一方面转到科学思维的散文。我们前已说过,美(艺术)这世界的界线之外,一边是有限世界和日常意识的散文,艺术力求从这种散文领域里挣脱出来,走向真理;另一边是宗教和科学的更高的领域,到了这里,艺术就越界转到用一种尽量不涉及感性方面的方式去掌握绝对。

3c)因此,尽管诗用精神的(观念性的)方式把美的事物的整体再现得很完满,这种精神性毕竟也造成诗这最后一个艺术领域的缺点。为着说明这一点,我们从艺术体系中挑出建筑来和诗对比。建筑艺术还不能使精神内容统治客观材料,还不能用客观材料造成适合于精神的形像。诗却不然,它在否定感性因素方面走得很远,把和具有重量、占空间的物质相对立的声音降低成为一种起暗示作用的符号,而不是像建筑那样用建筑材料造成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因此,诗就拆散了精神内容和现实客观存在的统一,以至于开始违反艺术的本来原则,走到脱离感性事物的领域,而完全迷失在精神领域的这种危险境地。在建筑和诗这两极端之间,雕刻以及绘画和音乐站在一种不偏不倚的中间位置,因为这几门艺术还能把精神内容充分体现于一种自然因素(感性材料)里,而且既可以用感官去接受,也可以用精神去领会。尽管绘画和音乐作为浪漫型艺术,已经运用较富于观念性的材料,它们毕竟还显出客观存在的直接性(使客观存在直接显现于感官),而这种直接性随着观念性的强化,就开始消失。另一方面,这两门艺术由于运用颜色和声音,比起建筑所用的材料来,能更丰富地显示出特殊细节的全貌和多种多样的形状构造。

诗当然也要找出一个弥补缺陷的办法,这就是使客观世界呈现到眼前,达到连绘画(至少是单幅画)也不能达到的广度和多样化。不过诗所表现的永远只是一种内在于意识的现实,如果诗也要凭艺术的体现去产生强烈的感性印象,它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借助于音乐和绘画,运用不属于它本行的手段;另一条是坚守真正的诗的地位,只用音乐和绘画这两门姊妹艺术作为助手,把精神的观念,即向内心的想象说话的那种诗的想象,作为诗应特别关心的主要任务,提到突出的地位。

据说

诗和其他艺术的基本关系大致如所述。关于诗艺本身的较详尽的研究,我们须按照下列几个观点来进行,但是在艺术范围以外,观念已是意识活动的最通常的形式,所以我们首先要把诗的观念和散文的观念区别开来。诗也不能停留在内心的诗的观念上,而是要用语言把臆造的形象表达出来。在这方面诗又有两件事要做:第一,诗必须使内在的(心里的)形象适应语言的表达能力,使二者完全契合;第二,诗用语言,不能像日常意识那样运用语言,必须对语言进行诗的处理,无论在词的选择和安排上,还是在文字的音调上,都要有别于散文的表达方式。

尽管诗用语言的表达方式,诗却最不受其他各门艺术所必受的特殊材料所带来的局限和约束,所以诗具有最广泛的可能去尽量运用各种不同的艺术的表现方式,却不带任何一门其他艺术的片面性。诗的种类因此也显得最完备。

按照这个观点,我们在下文将讨论:

(1)诗的一般意义和诗的艺术作品。

(2)诗的表现。

(3)诗的分类:史诗、抒情诗和戏剧体诗。

诗的掌握方式和散文的掌握方式

01.

两种掌握方式的内容

首先关于适合于诗的构思的内容,我们可以马上把纯然外在的自然界事物排除在外,至少是在相对的程度上排除。诗所特有的对象或题材不是太阳、森林、山水风景或是人的外表形状如血液、脉络、筋肉之类,而是精神方面的旨趣。诗纵然也诉诸感性观照,也进行生动鲜明的描绘,但是就连在这方面,诗也还是一种精神活动,它只为提供内心观照而工作。对这种内心观照,精神性的事物比起具体显现于感官的外在事物毕竟是较亲切、较适合的。所以在全部事物之中,只有那些可以向精神活动提供动力或材料的才可以出现在诗里。例如作为人的环境或外在世界的那些外在事物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在和人意识中的精神因素发生联系时,它们才有重要的意义,才成为诗所特有的对象,适合于诗的对象是精神的无限领域。它所用的语言这种弹性最大的材料(媒介)也是直接属于精神的,最有能力掌握精神的旨趣和活动,并且显现出它们在内心中那种生动鲜明的模样。语言这种材料就应用来完成它所最胜任的表现,正如其他各门艺术各按自己的特性去运用石头、颜色或声音一样。从这个观点来看,诗的首要任务就在于使人认识到精神生活中各种力量,这就是凡是在人类情绪和情感中回旋动荡的或是平静地掠过眼前的那些东西,例如人类思想、事迹、情节和命运的广大领域,尘世中纷纭扰攘的事务以及神在世界中的统治。所以诗过去是,现在仍是,人类的最普遍、最博大的教师,因为教与学都是对凡是存在的事物的认识和阅历。星辰、动物和植物都不能认识和阅历它们本身的规律,但是人只有在认识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事物时,才是符合他本身的存在规律而存在着。人必须认识到推动他和统治他的那些力量,而向他提供这种认识的就是形式符合实体内容的诗。

02.

两种掌握方式的区别

但是散文的意识也可以掌握上文所说的内容,也能教人认识到普遍规律,也会就五光十彩的现象世界的分散的个别现象来进行区分、整理和解释。这就引起了一个问题:内容既可能类似,散文和诗在观念方式上究竟有什么基本区别呢?

1.比起艺术发展成熟的散文语言来,诗是较为古老的。诗是原始的对真实事物的观念,是一种还没有把一般和体现一般的个别具体事物割裂开来的认识,它并不是把规律和现象、目的和手段都互相对立起来,然后又通过理智把它联系起来,而是就在另一方面(现象)之中并且通过另一方面来掌握这一方面(规律)。因此,诗并不是把已被人就其普遍性认识到的那种内容意蕴,用形象化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是按照诗本身的概念,停留在内容与形式的未经割裂和联系的实体性的统一体上。

1a)由于运用这种观照(认识)方式,诗把它所掌握的一切都纳入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里,这种整体固然内容丰富,可以包括范围广阔的情境、人物、动作、事迹、情感和思想,但是这些广泛复杂的东西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由一个原则产生和推动的,其中每一个别事物都是这一原则的具体表现。所以在诗里,凡是普遍性的理性的东西并不表现为抽象的普遍性,也不是用哲学证明和通过知解力来领会的各因素之间的联系,而是一种有生气的、现出形像的、由灵魂灌注的、对一切起约制作用的,同时表达的方式又使得包罗一切的统一体,即真正灌注生气的灵魂,暗中由内及外地发挥作用。

1b)在诗里,这种掌握、塑造形象和表达还是纯粹认识性的。诗的目的不在事物及其实践性的存在,而在形象和语言。人一旦要从事于表达他自己,诗就开始出现了。有表达出来的话就是因为有表达的需要。人一旦从实践活动和实践需要中转到认识性的静观默想,要把自己的认识传达给旁人,他就要找到一种成形的表达方式,一种和诗同调的东西。姑且只举一个例子,希罗多特在他的《历史》里载过一首两行体的短诗,歌颂因守卫托莫庇莱关口而牺牲的将士们。诗的内容很简单,只是一句枯燥的叙述:三百个斯巴达人在这里和四千敌军进行过战斗,但是有意思的是要刻个墓碑铭,使当代人和后世人知道这一英勇事迹,所以碑铭采取了诗的表达方式;这就是说,碑铭要显得是一种“制作”(诗),让内容保持它原有的简单面貌,而表达出来的话却是着意制作出来的,这样表达观念的语言着意要使自己有别于寻常的话语,成了一首两行体短诗,因此就具有较高的价值。

1c)从此可见,就连单从语言方面来看,诗也是一个独特的领域,为着要和日常语言有别,诗的表达方式就须比日常语言有较高的价值。总之,无论从语言来看,还是从一般观照方式来看,我们都必须把在寻常的艺术性散文还未发展成熟之前就已存在的原始的诗,与在散文的生活情况和语言都已完全发展成熟时发展出来的诗的掌握和语言,区别开来。前者在思想和语言两方面之成为诗是无意的或自发的,后者为着要跨进自由的艺术领域,有意地要脱离前一个领域,所以有意地或自觉地要和散文对立起来。

2.其次,诗所要脱离的那种散文意识要有一种和诗不同的思想和语言。

2a)这就是说,从一方面看,散文意识看待现实世界的广阔材料,是按照原因与结果、目的与手段,以及有限思维所用的其他范畴之间的通过知解力去了解的关系,总之,按照外在有限世界的关系去看待。因此,每一个特殊事物时而被错误地看成独立的,时而又被简单地联系到其他事物上去,因而也就只按照它的相对性和依存性来认识的,不能达到一种自由的统一。这种自由的统一在它的一切派生和具体化(分化)中始终还是一个完整的自由的整体,其中各个方面(因素)都只是这一个内容所特有的开展和显现,这一个内容就是中心和起融合(联系)作用的灵魂,实际上起灌注生气于整体的作用。所以上述通过知解力的思维方式只能得出一些关于现象的特殊规律,既要使特殊事物与普遍规律之间的割裂和简单的联系僵化起来(成为死板的),又要使这些规律本身互相分裂成为一些固定的特殊现象,它们的关系也只能以外在有限事物的形式被人认识。

2b)从另一方面看,日常的(散文的)意识完全不能深入事物的内在联系和本质,以及它们的理由、原因、目的等,它只满足于把一切存在和发生的事物当作纯然零星孤立的现象,也就是按照事物的毫无意义的偶然状态去认识事物。诗的观照把事物的内在理性和它的实际外在显现结合成的活的统一体,在散文意识里固然也并非由于知解力加以割裂而完全被消灭,但是散文意识所缺乏的正是上文所说的对事物的内在理性和意义的洞察,因而这种内在理性和意义对于意识就成为空洞的,不能满足理性方面的兴趣。这样,对世界及其各种关系融贯一致的理解就被对一些并列杂陈、无关轻重的事物的浮面认识所代替。这些事物固然也可以显出外表方面的丰富生动,却终不能满足更深刻的需要。因为正确的观照和纯洁的心智只有在从现象中确实可以看到和感到现象所体现的本质与真理时,才获得满足。外在的、有生命的事物如果不能显现出独特的意义、丰富的灵魂,对于较深刻的心灵来说,就还是死的。

2c)第三,玄学的思维可以克服凭知解力的思维和日常散文意识的观照方式的上述缺陷,就这一点来说,它与诗的想象有血缘关系。因为理性认识既不单看偶然的个别特殊现象而忽视现象的本质,也不满足于上文所说的凭知解力的观念和感想所犯的割裂和简单联系的毛病,而是要把有限的观察(凭知解力的思维)所视为彼此分散孤立的或是没有形成统一体而简单联系在一起的事物结合成为自由的整体。但是玄学的思维只以产生思想为它的结果,它把实在事物的形式变成纯概念的形式。纵使它也能按照现实事物的基本特殊性和客观存在去认识事物,也毕竟要把这些特殊性相提升为一般的观念性的因素,它只有靠这种一般的观念性的因素才能自由活动。因此,玄学的思维就造成一个和现象世界对立的新的世界。这个新的世界固然也显出现实世界的真理,但是这种真理在现实世界本身里却显不出自己就是它所特有的灵魂或使它成其为它的那种力量。玄学思维只是真理和现实世界在思维中的和解,诗的创造活动却是真理和现实世界在现实现象本身中的和解,尽管这种和解所采取的形式仍然只是精神性的。

3.从此可见,诗和散文是两个不同的意识领域。在古代,还没有一种依据宗教信仰和其他范围知识的明确世界观来形成一套有条有理的观念和知识的体系,也还没有规定人类实际活动要符合这套知识体系,诗就比较轻而易举地发挥它的作用。因为当时散文还没有作为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的一种独立的领域而与诗对立,即还没有成为诗首先要克服的一个领域。诗的任务还只限于就寻常意识进行加工,使它的意义深化,使它的形象明朗化。等到散文已把精神界全部内容都纳入它的掌握方式之中,并在其中一切之上都打下散文掌握方式的烙印的时候,诗就要接受彻底重新熔铸的任务,它就会发现散文意识不那么易听指使,而是从各方面给诗制造困难。诗就不仅要摆脱日常意识对于琐屑的偶然现象的顽强执着,要把对事物之间联系的单凭知解力的观察提高到理性,要把玄学思维仿佛在精神本身上重新具体化为诗的想象,而且为着达到这些目的,还要把散文意识的寻常表现方式转化为诗的表现方式,在这种矛盾所必然引起的意匠经营之中,还必须完全保持艺术所应有的自然流露和原始状态的自由。

(三)诗的观照向特殊方面分化

我们已经极概括地讨论了诗的内容,并且把诗的形式和散文的形式也区别开来。最后还要提到的第三点就是诗向特殊方面的分化。在这一点上比起其他发展不那么丰富的艺术来,诗的发展就较为丰富。建筑固然是许多不同的民族都有的而且持续到许多世纪之久的,雕刻却只在古代已由希腊人和罗马人发展到它的最高峰,绘画和音乐则到近代才由信基督教的各民族发展到它们的高峰。诗却不同,它几乎在一切民族中和一切时代中都很繁荣,只要那些民族和时代有什么艺术成就的话。因为诗是包罗全部人类精神的,而人类向特殊方面的分化是很复杂的。

1.因为诗的题材并不是科学抽象的一般,而是体现于个别具体事物的理性,所以诗始终要受民族特性的制约。诗出自民族,民族的内容和表现方式也就是诗的内容和表现方式,这就导致诗向许多特殊方面分化。东方诗、意大利诗、西班牙诗、英国诗、罗马诗、德国诗等在精神、情感、世界观、表现方式等方面都各不相同。

诗也随时代的不同而出现与此类似的复杂的差别。例如现代德国诗是不会在中世纪乃至三十年战争时代出现的。目前使我们感到最大兴趣的一些具体问题都是和整个现代历史发展分不开的。每个时代各有它的较宽或较窄的,较高尚自由或较低劣的观感方式,一般都有它的特殊的世界观,正是要由诗尽可能地运用表达人类精神的语言,最明确地、最完善地表达于符合艺术的意识。

2.在这些民族特性、时代观感和世界观之中又有某一些比另一些更适宜于诗,例如东方的意识方式比起西方的(希腊的是例外)就较适宜于诗。在东方,未经分裂的、固定的、统一的、有实体性的东西总是起着主导作用,这样一种观照方式本来就是最纯真的,尽管它还不具有理想的自由。西方却不然,特别是在近代,出发点总是由无限(绝对真理)分裂出来的无限个别特殊的东西,由于这样把事物划分成为一些孤立的点,每种有限事物在意识中就获得一种独立性;尽管如此,有限事物毕竟还是逃不脱相对性的。对于东方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独立的,一切显得是偶然的东西都要还原到太一和绝对,都要在太一和绝对中找到它们的不变的中心和完备的形式。

3.尽管各民族之间以及许多世纪的历史发展过程的各阶段之间有这些复杂的差别,但是作为共同因素而贯串在这些差别之中的,毕竟一方面有共同的人性,另一方面有艺术性,所以这民族和这一时代的诗对于其他民族和其他时代还是同样可理解、可欣赏的。在上述两方面,希腊诗特别不断地重新受到许多民族的欣赏和模仿,因为在希腊诗里,纯粹的、有关人性的东西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艺术形式上,都达到最完美的展现。[插图]再如印度诗,不管其中世界观和表现方式与我们的有多么大的隔阂,对于我们却不是完全陌生的。我们可以看出近代一个主要的优点就在吸收艺术和一般人类精神财富的敏感中日益发展起来了。

诗既然在上述几方面经常趋向个别特殊化,我们在这里就一般来讨论诗艺,这种可以单作为一般来确定下来的一般,就不免很抽象、很枯燥。所以,如果我们要谈真正具体的诗,就必须按民族和时代的特点来理解观照的精神所创造的形象,而且连诗人的主体方面的个性也不应忽视。

以上就是我对于一般诗的掌握方式所要提出的一些观点。

(四)人物性格

我们原来的出发点是引起动作的普遍的有实体性的力量。这些力量需要人物的个性来达到它们的活动和实现,在人物的个性里,这些力量显现为感动人的情致。但是这些力量所含的普遍性必须在具体的个人身上融会成为整体和个体。这种整体就是具有具体的心灵性及其主体性的人,就是人的完整的个性,也就是性格。神们变成了人的情致,而在具体的活动状态中的情致就是人物性格。

因此,性格就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因为它把前面我们作为性格整体中的各个因素来研究的那些方面都统一在一起。因为理念作为理想(这就是说,作为经过表现出来供感性知觉和观照的,而且在它的活动中发生动作和自实现的理念),在它的得到定性的状态中就是自己和自己发生关系的主体的个性。但是真正的自由的个性,如理想所要求的,却不仅要显现为普遍性,而且还要显现为具体的特殊性,显现为原来各自独立的这两方面的完整的调解和互相渗透,这就形成完整的性格,这种性格的理想在于自身融贯一致的主体性所含的丰富的力量。

现在我们要从三方面来研究人物性格:

第一,把性格作为具备各种属性的整体,即作为个别人物来看,也就是就性格本身的丰富内容来看。

第二,这种整体同时要显现为某种特殊形式,因为性格应显现为得到定性的。

第三,性格(作为本身整一的)跟这种定性(其实就是跟它本身)融会在它的主体的自为存在里,因而成为本身坚定的性格。

我们现在就来阐明这些抽象的意思,把观念弄得更明确一点。

a)情致既然是在一个完满的个性里显现出来的,所以情致在它的得到定性的状态中不复是艺术表现的全部的和唯一的兴趣,而变成只是发生动作的人物性格中的一个方面,尽管这个方面是主要的。因为人不只具有一个神来形成他的情致;人的心胸是广大的,一个真正的人就同时具有许多神,许多神只各代表一种力量,而人却把这些力量全包罗在他的心里;全体奥林波斯[插图]都聚集在他的胸中。古人有一句话说:“人啊,你根据你自己的情欲,把神创造出来了!”就是这个意思。事实上希腊人随着文化的进步,他们的神也愈来愈多了;而他们的较早期的神都比较呆板些,没有表现成为具有个性和定性的神。

因此,人物性格也须现出这种丰富性。一个性格之所以能引起兴趣,就在于它一方面显出上文所说的整体性,而同时在这种丰富中它却仍是它本身,仍是一种本身完备的主体。如果人物性格没有见出这样的完满性和主体性,而只是抽象的,任某一种情欲去支配的,它就会显得不是什么性格,或是乖戾反常、软弱无力的性格。个别人物的软弱无力,正在于上文所说的那种永恒的力量没有显现为他本身固有的自性,即没有显现为主体固有的属性。

例如在荷马的作品里,每一个英雄都是许多性格特征的充满生气的总和。阿喀琉斯是个最年轻的英雄,但是他一方面有年轻人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有人的一些其他品质,荷马借种种不同的情境把他的这种多方面的性格都揭示出来了。阿喀琉斯爱他的母亲特提斯,布里赛斯被人夺去,他为她痛哭,他的荣誉受到损害,他就和阿伽门农争吵,这就成为《伊利亚特》中以后一切事变的出发点。此外,他也是帕屈罗克鲁斯和安惕洛库斯的最忠实的朋友。他一方面是个最漂亮、最暴躁的少年,既会跑,又勇敢,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很尊敬老年人;他所信任的仆人,忠实的腓尼克斯,躺在他的脚旁,在帕屈罗克鲁斯的丧礼中他对老人涅斯托[插图]表示最崇高的敬礼。但是对于敌人,他却显得容易发火,脾气暴躁,爱报复,非常凶恶,例如他把赫克忒的尸体绑在他的车后,绕着特洛伊城拖了三圈,但是老普莱亚姆来到他的营帐,他的心肠就软下来了,他暗地里想到自己的老父亲,就伸出手来给哭泣的老国王去握,尽管这老国王的儿子是他亲手杀了的。[插图]关于阿喀琉斯,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人!高贵的人格的多方面性在这个人身上显出了它的全部丰富性。”荷马所写的其他人物性格也是如此,例如俄底修斯、第阿默德、阿雅斯、阿伽门农、赫克忒、安竺罗玛克[插图],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比起这些人物来,皮上起茧的什格弗里特,特洛伊的哈根,甚至于音乐家浮尔考,尽管也是些强有力的个性,都显得黯淡无光。

只有这样的多方面性才能使性格具有生动的兴趣。同时这种丰满性必须显得凝聚于一个主体,不能只是乱杂肤浅的东西,或是偶然心血来潮的激动——就像小孩子们把一切可拿到的东西都拿到手,就它们临时发出一些动作,但是见不出性格。性格不能如此,它必须渗透到最复杂的人类心情里去,守在那里面,在那里面吸收营养来充实它自己,同时却又不停滞在那里,而是要在这些旨趣、目的和性格特征的整体里保持住本身凝聚的稳固的主体性。

特别适宜于表现这样完整性格的是史诗,其次是戏剧和抒情诗。

b)但是艺术还不能停留在这种单纯的整体上面,因为我们所说的是具有定性的理想,因此就有一个更迫切的要求,就是要性格有特殊性和个性。特别是动作,动作在它的冲突和反动作中必须见出界限明确的内容(意蕴)。因此戏剧中的主角大半比史诗中的主角较为简单。要显出更大的明确性,就须有某种特殊的情致,作为基本的突出的性格特征,来引起某种确定的目的、决定和动作。但是如果这界限定得过分死板,以致使一个人物仅仅成为某种情致——例如爱情和荣誉感之类——的完全抽象的形式,那么,一切生气和主体性也就会完全消失了,而这种艺术表现也就会因此枯燥贫乏,例如法国的戏剧作品就是如此。所以性格的特殊性中应该有一个主要的方面作为统治的方面,但是尽管具有这个定性,性格同时仍须保持住生动性与完满性,使个别人物有余地可以向多方面流露他的性格,适应各种各样的情境,把一种本身发展完满的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性显现于丰富多彩的表现。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形象就具有这种生动性,尽管他所写的情致本身是很单纯的。我们可以拿这样形象的塑造上的完备性来比拟雕刻的形象。雕刻虽然有很明确的定性,却仍然可以表现性格的多方面性。它一方面要表现一种力求向外宣泄的、以全力集中于某一个焦点上的热烈情绪,另一方面在它的静穆风味里,它也把泰然融合各种力量于一身的那种坚定的中立性表现出来。但是这种安然无扰的统一性却不是停留在某一种抽象的定性上面,而是在它的美里让人预感到它在千变万化的情况里可以产生一切可能的表现[插图]。在真正的雕刻形象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静穆而深刻的意味,其中包含有使一切力量得到实现的潜能。比起雕刻来,绘画、音乐和诗所表现的人物性格还更需要有内在的丰富多彩性,真正的艺术家们都了解这一点。例如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所写的主要情感是爱情,但是我们看见罗密欧在最变化多端的关系里,例如在对他的父母、朋友和侍童的关系中,在同杜巴尔特的在荣誉感上的冲突和决斗中,在对僧侣的尊敬和信任中,甚至在坟场上和卖毒药给他的药师的对话中,他都始终一贯地显得尊严高尚,用情深挚。朱丽叶也是一样的从许多关系的整体中显出她的性格,例如她对父母、保姆、巴里斯伯爵,以及神父劳伦斯的关系。尽管有这些复杂的关系,她在每一种情境里也是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只有一种情感,即她的热烈的爱,渗透到而且支持起她整个的性格。她的这种爱像无边的大海一样深广,所以她说得很对:“我付出的愈多,我保留的也就愈多,这两方面都是无限的。”

从此可知,所表现的尽管只是一种情致,这一种情致也必须展示出它本身的丰富性。在抒情诗里也是如此,但是抒情诗里的情致不能变成具体情况中的动作。这就是说,在抒情诗里情致也须表现为一种发展完满的内心生活的内在情况,这种内心生活也可能在一切环境和情境中从一切方向表现出来。有生动流利的语言,有一种能结合到一切事物上、能把过去化成现在、能把全部外在环境转化为内心生活的象征表现的想象力,能不畏避深入的客观思考,而且在阐明这种思考中能显出一种高远宏大的清明高尚的心灵——这样一种能表现内在世界的性格丰富性对于抒情诗也是很适合的。单凭知解力来看,一方面有一个统治的定性,而另一方面在这个定性范围以内又有这样的多方面性,好像是不可能的。例如在阿喀琉斯的高尚的英雄品质里,美的基本特征在于他的少年人的力量,他对他的父亲和朋友,心肠都是很柔软的;人们会问: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怀着恶毒的仇恨拖着赫克忒的尸首绕着特洛伊城走呢?莎士比亚所写的一些小丑几乎都充满着聪明伶俐和天才式的幽默,这也显得很不相称。人们会问:这样聪明伶俐的人怎么能干出那样笨拙的勾当?从此可知,知解力爱用抽象的方式单把性格的某一方面挑出来,把它标志成为整个人的唯一准绳。凡是跟这种片面的统治的特征相冲突的,凭知解力来看,就是始终不一致的。但是就性格本身是整体因而是具有生气的这个道理来看,这种始终不一致正是始终一致的、正确的。因为人的特点就在于他不仅担负多方面的矛盾,而且还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这种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色,忠实于自己。

c)因此,人物性格必须把它的特殊性和它的主体性融会在一起,它必须是一个得到定性的形象,而在这种具有定性的状况里必须具有一种一贯忠实于它自己的情致所显现的力量和坚定性。如果一个人不是这样本身整一的,他的复杂性格的种种不同的方面就会是一盘散沙,毫无意义。和本身处于统一体,艺术里的个性的无限和神圣就在于此。从这方面看,对于性格的理想表现,坚定性和决断性是一种重要的定性。像我们前已约略提到的,性格之所以有这种坚定性与决断性,是由于所代表的力量的普遍性与个别人物的特殊性融会在一起,而在这种统一中变成本身统一的自己与自己融贯一致的主体性和整一性。

在提出这种要求时,我们还应该反对近代艺术的许多特殊现象。

△高乃依

例如在高乃依的《熙德》里,爱情与荣誉的冲突是写得很辉煌的。这样本身见出差异面的情致当然可以导致冲突;如果这种情致表现为在同一性格中的内在冲突,那当然也可以产生堂皇典丽的修辞和娓娓动听的独白,但是同一心灵的分裂,时而由抽象的荣誉转到爱情,时而又由抽象的爱情转到荣誉,这样翻来覆去,本身就违反性格所必有的真正决断性和统一性。

另外一种情形也和个别人物的决断性相矛盾,那就是主角本已受某一种情致的驱遣,却又让一个次要的角色来约制他、说服他,因而可以把责任推诿到那个次要角色身上去,例如像拉辛的《斐笃尔》的主角被伊娜尼说服了那样。一个真正的人物性格须根据自己的意志发出动作,不能让外人插进来替他做决定。只有在根据自己的意志发出动作时,他才能对自己的行动负责任。

人物性格的不坚定性还有一种方式,特别表现在近代德国作品里,这就是长久在德国统治着的那种感伤主义的内在的软弱。我们可以举《维特》作为一个最近的有名的例子。维特是一个完全病态的性格,没有力量能摆脱爱情的顽强执着。他吸引人的是他的热情和优美的情感生活,例如由文化教养所形成的对于自然的笃爱以及性情的温柔。这种性格的软弱在后来的艺术作品里就每况愈下,采取了许多其他方式。例如雅柯比在他的《浮尔德玛》里所写的那种“灵魂美”就是一种。这部小说充分表现了上述基于主角错觉的心情的幽美,主角自以为有道德,比旁人优越而沾沾自喜。他自以为有一种高尚神圣的心灵,可是他对现实世界的一切方面的关系都是很别扭的。他的软弱表现于对现实世界的真正有意义的事不但不肯去做,而且不能忍受。其所以如此,是由于他抱着自我优越感来看现实世界,以为其中一切都不值得他关心,因而对它加以否定。这种“幽美的灵魂”对于人生的真正有价值的道德方面的旨趣是漠不关心的,他只孤坐默想,像蜘蛛吐丝一样,从自己肚子里织出他的主观的宗教和道德的幻想。这种人除掉大肆炫耀这种过度的自我优越感之外,还加上无限的敏感,要求世上一切人都要时时刻刻能发现、了解并且尊敬他的这种孤独的灵魂美。如果旁人办不到,他就伤心刺骨,一辈子不平。于是他的全部人性、友谊和爱情就都马上垮台了。凡是伟大坚强的性格所不大介意的东西,例如一点冬烘气,一点鲁莽和笨拙,对于这种人却是不能忍受和难以理解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可以使这种人的心情陷于极端绝望的境界。这就产生了永无止境的忧伤抑郁、愤愤不平、悲观失望,从此又产生了种种对人对己的辛酸默想,引起了一种痉挛症,甚至于心也坚硬狠毒起来了,这就是这种“幽美心灵”的内心世界的全部痛苦和软弱的表现。没有人能同情这种乖戾心情,因为一个真正的人物性格必具有勇气和力量,去对现实起意志,去掌握现实。这种永远只把眼睛朝自己看的主体性所引起的兴趣只是一种空洞的兴趣,尽管这种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真纯的人物,自以为有些神圣的东西藏在他的心灵最深处,而其实所谓神圣的东西一经揭露出来,只是穿便衣戴便帽,最平凡不过的东西。

性格缺乏内在的实体坚实性,还表现于另一种方式:就是把上述那种奇怪的所谓较高尚的心情的幽美转化为实体,把它理解为独立自主的力量。描写魔术、磁性催眠术、“通天眼”、睡行症等的作品就属于这一类。在这种作品里活人被认为与这些幽暗玄秘的力量有关系,这些力量一方面就附在他身上,另一方面对于他的内心世界却又是一种外在的另一世界,他要受它的决定和支配。这种不可知的力量里好像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奇的真理,是凡人所不能掌握和理解的。但是这种幽暗的力量一到艺术的领域就会马上被赶出,因为在艺术的领域里没有什么是幽暗的,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而这种不可知的力量只能是精神病的表现,而描写它的诗也只能是晦涩的、琐屑的、空洞的,例如霍夫曼的作品和亨利·封·克莱伊斯特的《洪堡亲王》。真正艺术家用来作为理想性格的意蕴和情致所寄托的不是这些神奇鬼怪的东西,而是性格所熟习的现实生活的旨趣。特别是“通天眼”在近代诗里已变成猥琐庸俗。但是席勒在《威廉·退尔》里写阿亭豪生老人在临死前宣告他的祖国的命运,这种预言却处理得很恰当。总之,为着要造成冲突或是要引起兴趣,就用精神病来代替健全的性格,这种办法总是不能成功的。所以在艺术里写精神病态必须极端谨慎。

近代滑稽说也可以说是属于这种不顾人物性格的统一性和坚定性的荒谬的表现方法。这个错误的理论把诗人们引上迷途,使他们在一个人物性格里摆上许多不能融会成为统一体的差异面,因而使性格失其为性格。依这一说,如果一个人物初出现时本有一种定性,马上这种定性就要转化为它的对立面,因而使性格表现成为只是对它的定性和它本身的否定。滑稽原则的拥护者把这种情形看成真正高度艺术的表现,认为观众不应为任何本身有积极意义的旨趣所打动,应该能超越这种旨趣,因为滑稽本身是能超越一切的。他们还想根据这个原则去解释莎士比亚所写的一些人物性格。例如麦克伯夫人据说是个性情温柔的笃爱丈夫的女人,尽管她不仅赞助暗杀国王的阴谋,而且怂恿麦克伯去实现这阴谋。但是莎士比亚的特点正在于他把人物性格描绘得果断而坚强,纵然写的是些坏人物,他们单从形式方面也是伟大而坚定的。哈姆雷特固然没有决断,但是他所犹疑的不是应该做什么,而是应该怎样去做。现在人们却把莎士比亚所写的人物性格也弄成鬼魂似的,以为翻来覆去三心二意、毫无效果的软浆状态,本身就可以使人发生兴趣。但是艺术理想却在于理念是现实的,既然要现实,就要人物确实是个主体,这就是说,他应该是本身坚定的统一体。

关于艺术中的足见性格的个性,话说到此就够了。主要原则就是要有一个丰富充实的心胸,而这心胸中要有一种本身得到定性的有关本质的情致,完全渗透到整个内心世界里,艺术不仅要把这情致本身,而且还要把这种渗透过程都表现出来。但是这情致却不能在人的心胸中自归消灭,以至显得只是一种本身不关本质的空虚的情致。

03.

想象、天才和灵感

要讨论天才,就要给天才下一个较精确的定义,因为天才这个名词的意义很广泛,不仅可以用到艺术家身上,也可以用到伟大的将领和国王们乃至于科学界的英雄们身上。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更明确地分三方面来说。

如果谈到本领,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但是我们同时要注意,不要把想象和纯然被动的幻想混为一事。想象是创造性的。

1.属于这种创造活动的首先是掌握现实及其形象的资禀和敏感,这种资禀和敏感通过常在注意的听觉和视觉,把现实世界的丰富多彩的图形印入心灵里。此外,这种创造活动还要靠牢固的记忆力,能把这种多样图形的花花世界记住。从这方面看,艺术家就不能凭借自己制造的幻想,而是要从肤浅的“理想”转入现实。在艺术和诗里,从“理想”开始总是很靠不住的,因为艺术家创作所依靠的是生活的富裕,而不是抽象的普泛观念的富裕。在艺术里不像在哲学里,创造的材料不是思想而是现实的外在形象。所以艺术家必须置身于这种材料里,跟它建立亲切的关系;他应该看得多,听得多,而且记得多。一般地说,卓越的人物总是有超乎寻常的广博的记忆。因为使人能引起兴趣的东西,人才把它记住,而一个深广的心灵总是把兴趣的领域推广到无数事物上去。例如歌德就是这样开始的,而在他的一生中,他的观照范围天天在逐渐推广。这种明确掌握现实世界中现实形象的资禀和兴趣,再加上牢牢记住所观察的事物,这就是创造活动的首要条件。有了这种对外在世界形状的精确的知识,还要加上熟悉人的内心生活,各种心理状况中的情欲以及人心中的各种意图;在这双重的知识之外还要加上一种知识,那就是熟悉心灵内在生活通过什么方式才可以表现于实在界,才可以通过实在界的外在形状而显现出来。

2.其次,想象还不能停留在对外在现实与内在现实的单纯的吸收,因为理想的艺术作品不仅要求内在心灵显现于外在形象的现实界,而且还要求达到外在显现的是现实事物的自在自为的真实性和理性。艺术家所选择的某对象的这种理性必须不仅是艺术家自己所意识到的和受到感动的,他对其中本质的真实的东西还必须按照其全部广度与深度加以彻底体会。因为没有深思熟虑,人就不能把在他身心以内的东西搬到意识领域来,所以每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都使人感到其中材料是经过作者从各方面长久深刻衡量过的、熟思过的。轻浮的想象决不能产生有价值的作品。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说,艺术家应该以哲学思考的形式去掌握形成宗教、哲学和艺术基础的那一切事物中的真实的东西。哲学对于艺术家是不必要的,如果艺术家按照哲学方式去思考,就知识的形式来说,他就是干预到一种正与艺术相对立的事情。因为想象的任务只在于把上述内在的理性化为具体形象和个别现实事物去认识,而不是把它放在普泛命题和观念的形式里去认识,所以艺术家须用从外在界吸收来的各种现象的图形,去把在他心里活动着和酝酿着的东西表现出来,他须知道怎样驾驭这些现象的图形,使它们服务于他的目的,它们也因而能把本身真实的东西吸收进去,并且完满地表现出来。在这种使理性内容和现实形象互相渗透融会的过程中,艺术家一方面要求助于常醒的理解力,另一方面也要求助于深厚的心胸和灌注生气的情感。所以只有缺乏鉴赏力的人才会认为像荷马所写的那样的诗是诗人在睡梦中可以得到的。没有思考和分辨,艺术家就无法驾驭他所要表现的内容(意蕴)。认为真正的艺术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一个错误的想法。此外,凝神专注对于艺术家也是必要的。

3.通过渗透到作品全体而且灌注生气于作品全体的情感,艺术家才能使他的材料及其形状的构成体现他的自我,体现他作为主体的内在的特性。因为有了可以观照的图形,每个内容(意蕴)就能得到外化或外射,成为外在事物;只有情感才能使这种图形与内在自我处于主体的统一。就这方面来说,艺术家不仅要在世界里看得很多,熟悉外在的和内在的现象,而且还要把众多的重大的东西摆在胸中玩味,深刻地被它们掌握和感动;他必须发出过很多的行动,得到过很多的经历,有丰富的生活,然后才有能力用具体形象把生活中真正深刻的东西表现出来。因此,天才尽管在青年时代就已露头角,但是只有到了中年和老年,才能达到艺术作品的真正的成熟,例如歌德和席勒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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