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

那一番情景骇异的我四肢发凉，汗从后颈往下流，冰冷如细蛇。您可以想象，那是1970年，我和我惯见的世界是多么的平淡无奇。稍有异象，我们就不仅会觉得陌生、诡奇，甚至恐惧。

那年我9岁，一直呆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从未出过远门。今天我却要独自到离家十里的小镇上去。可能是为了逞能，我主动要求去给父亲打酒，可偏偏就碰到了这么一个别异的黑衣人。

刚走上那条铺着碎石的公路，我就碰到了他。他的奇怪之处，全在其装束：上下一身黑，黑帽子，黑风衣，黑裤子，黑皮鞋，黑手套，黑拐杖；牵条狗，也一身黑色的毛。

而我本来就有一份胆怯存在心里，看到他们，遽然惊悚得满嘴苦涩，口渴，心脏被压迫得厉害。我想喝茶，想尿尿，想逃避，却又像一块废铁，被吸铁石牢牢吸引。

我朝那人和狗偷窥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地探择着前路，仿佛四周都是雷区，不敢越雷池一步。我的脚像是长在了他们身上，被动地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

老杨树茂密的枝叶架构成一个凉棚，覆盖着村庄到集镇的十里古道，两边生满九斤篼、扁担叶和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草，经人踩来碾去，大都倒伏。踩在泡泡松松的树叶上，我如入迷梦，脚步轻飘而疲软。这是秋天，阳光的气味依然浓烈。

那人不是老头，脊背还挺得笔直，为什么要拄拐杖？现在又不是冬天，为什么要戴手套和帽子？狗为什么还要人牵？他的衣帽鞋履为什么全是罕见的黑颜色？这些都幻作无数的问号，在我眼前飞舞，有十万个为什么在敲打我的脑门。

我完全懵住了，也完全被控制住了。我想走慢一点，和他们拉开距离，可是那人和狗都慢腾腾的，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子，他们甚至还回头看我呢。我不能再慢了，那样的话，我会一直走到天黑，都可能回转不到家里来，那就更糟糕了。

我想跑起来，超过他们，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但我不敢，我一跑，狗八成要追上来。在上学的路上，走到有狗的人家门前时，每次都是哪个小伙伴先跑起来了，狗才开始狂吠，开始追赶的。而我还曾经被狗追到沟里，与它滚成一团。

我如此地害怕，又如此地好奇，以致进退无路。阳光很好，路上印下一点一点的，像星子。有风，常撩起额头散乱的黄头发，像妈妈的细语，慈爱，温和。田野尽处是一些房屋，看不清是茅草房还是纸瓦房，有很多光斑在上面跳跃。

于是久而久之，我的警惕意识开始松懈，有一些时候甚至都忘记了他们，就像是忘记了一场马上就要降临的灾难。在这种片刻的轻松里，我有时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他们的前面去了。在懵懂中一看前面，恍然惊觉——那黑影没有了，前途一片光明。

正庆幸时，他们又跟上来了，天哪，就在我的身后呐。心一紧，不动声色加快脚步。那时候，我的心就像路两边九斤篼的草根一样，它在地底下把泥土抓得铁紧，我的心在脚趾上，也把泥土抓得铁紧。

我暗暗使劲，“走快一点，走快一点”。可是，过了一会儿猛一抬头，嗬！他们又到我的前面去了，还是晃晃悠悠的，像在等我同行呢。

集镇上人很多。我从一个铺子出来，又走进另一个铺子，几经周折，才找到打酒的地方。奇怪的是，我又几次碰到了那黑色的人和黑色的狗。那人甚至对我笑了一笑，那狗也向我龇了龇牙。

我又眼花缭乱了，那人的鼻眼也看不分明，变成了一团黑影，阴郁、深邃，和这阳光明媚的午后极不和谐。

归途中，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到家了，我心中仿佛装着一个大事件，要急切地说给大人们听，可是大人们都木呐不语；说给几个要好的童年朋友听，都只是傻傻地笑。

而这次仿佛有点非现实色彩的遭遇，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盘踞在我心中，成了我早年的记忆。在那之前，我似乎再未见过世界是什么样子，任怎么追忆，什么摇篮、开裆裤之类，都没有一点印痕。而在往后的岁月里，我见识了更多的千奇百怪的事物，都没有那一次来得震撼。

在我的人生长履里，一不经意，那根拐杖就要来敲打我的梦境，那条狗就对着我龇牙咧嘴，那人的一身黑色的行头，就变成了一朵云，一缕风，无处不在地跟随我，盯梢我的背影。

每到这时候，我就骇异得四肢发凉，汗从后颈往下流，冰冷如细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