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两位土司后裔
我和唐崖土司城址结缘于2001年深秋,因工作关系当时怀着对“土皇帝”唐崖覃氏的膜拜之情踏入遗址,一切都觉得新鲜,特别是面对湛蓝的唐崖河,悠长深邃的历史街巷,一首无声的诗就仿佛立即在思绪中回旋起来:“秋水唐崖韵,幽道秀芳菲”。
参与申遗工作后,由于需要了解遗址上的活态文化,了解遗址保护工作情况,土司后裔作为最直接的关系人,被作为调查对象,成为了我的工作对象。再后来,随着交往的深入,他们成为了我了解唐崖的引路人和老师。
为先祖守墓:土司后裔之直系“覃国安”
覃国安,唐崖土司第二十三代后裔。改土归流后,土司举家迁往汉阳,其祖辈却依然生活在土司城内的官坟山下,世代守卫着唐崖土司城以及祖先的墓葬,并负祭祀之责。至今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不论早晚他都要去看看土司王墓和整个土司城,每年春节和清明节都要进行祭拜。
覃氏仍然是当地的一个大姓,但他说,唐崖土司城内自己是唯一的皇族,有家谱为证,且“世代单传”守护着土司墓地具体位置等不为人知的秘密。由于排行老大,一般大家都习惯称他“覃老大”,他说,根据家族传统,举族迁徙时,老祖曾交代留守墓地的人:世代看守,代代相传,只传男性,只传长子。“覃老大”人很淳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说话不紧不慢,言谈中似乎总有说不完关于先祖的故事。但一旦要和他谈起土司墓葬的故事,他就会皱起眉头,显得不大高兴,一副生怕从自己嘴里泄露机密的样子。
覃国安在守护土司城的过程中,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上世纪八十年代,地方政府为了保护土司城遗址,给第二代土司覃值什用墓做了围墙;对张王庙修建了罩马亭,这让他能够更好地保护祖先坟墓以及祖先遗留下来的石人石马。
2013年初,唐崖土司城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正式实施后。由于唐崖土司历史文献记载较少,作为活态文化遗产,覃国安就常常被作为调查对象,并参与一些劳务。也许为申遗队伍的敬业精神所感染,也许看到了在社会公众努力下唐崖土司城址所焕发出来的新活力,他开始不再那么对我们存有芥蒂,也参与一些遗存的调查和确认工作,并主动道出“皇坟”是第二代土司覃值什用墓的秘密。我和他的关系,也在交往中得到信任,并且成为了朋友。工作之余,可以到他家喝一杯土司工艺烘焙的清茶,听他讲祖先的故事,请他谈一些关于族谱中隐藏的秘密,并和他探讨遗址的保护和未来发展之路。
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随着子孙观念的变化和当地居民生产生活水平的改善,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坚守多久,希望得到政府和社会的保护。他说,如果能列入世界遗产,更是对祖先的一种交代。
国际专家考察期间,他作为利益相关者,出席了座谈会,并在自己家接受了专家的提问。他说:作为我个人和我们的家族来讲,我们都很支持政府申遗,因为这样能更好地保护遗产。现在,唐崖土司城被纳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单之一,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他们的工作也做得非常扎实,非常辛苦,我们都很感动。作为土司后人,我们愿意贡献自己的所有力量,希望祖先的文化能够发扬光大。
唐崖活字典:土司后裔之旁系陈老汉
陈老汉其实有大名,且很有意蕴,陈照南。老汉是大家对他的爱称,也是敬称。也有人称他,陈伯。我一直称他,老人家。
第一次见老人是2001年深秋,老人给我们做的讲解,当时只听说他做了二十多年的义务文保员,由于首次见面,加之当时对唐崖不甚了解,对他讲解也基本没记忆。
第二次见老人已是10多年后的事了,但未曾谋面,而是在照片上,当时同事陪领导考察唐崖,慰问文物保护员,并拍了工作照。照片上老人从局领导手上接过慰问金,笑得像花一样。从此,老人爽朗的形象,就深深烙在心中。
第三次见老人是在2012年7月,唐崖申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的专家考察期间,当时陪赵中枢先生到唐崖。由于主持了申报文本的编制,所以,对唐崖的印象已是深刻,对老人更有了一份期待。那天很热,所有的工作热情,在烈日下都变得很慵懒。老人作为遗址的活化石和保护体系的见证者、实践者,被组织者刻意安排在张王庙,等待着一并检查和评估。
记得当时老人很精神,一顶硕大的竹斗笠,古铜色的皮肤,眯着细长的笑眼,悠然地坐在罩马亭的长廊上。手上拿着拐杖,感觉好像一直守护着石人石马。老人说,他们祖上是土司的驸马,来这里已经好几百年,并讲了很多关于唐崖的故事,思路清晰,用语质朴,内容动听。就感觉他是唐崖的活字典一样,有道不尽的东西。
那天张王庙院子里的笔筒花开了,很艳。老人说,是他栽的。大家都说,是个好兆头,唐崖一定能成功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但当时大家都没想到,在列入的基础上,不到半年唐崖就正式启动申遗工作。
到咸丰工作后,和老人很快熟悉了,每次见面,他都笑眯眯的,不是为客人讲解,就是拿着扫帚打扫卫生。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向他请教过土司的故事,问过他遗址历史上的状况和他的所见所闻。可以说,我对唐崖的理解,他是入门老师。
老人对唐崖不仅是原住民,更是守卫者和传承者。“文革”中老人参与了张王庙的拆除,拆除过程中被压断了手腕,老人说,那是张爷显灵。此后,他参与到文物的看护,在上世纪80年修建了张王庙和牌坊围墙后,老人就成为了文保员,但报酬和承担的工作相较,基本是义务的。从此老人的一生就和唐崖画上了等号,见证了唐崖由咸丰县文物保护单位,升级为湖北省文物保护单位、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直至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唐崖向前迈进的每一次,老人都很欣慰,当听说要申遗了,老人说,我要活到成功的那一天。
由于对遗产的执着,保护工作所取得的不断认可,老人的名望也就不断提升了,成为了唐崖的文化符号,被各级媒体和社会各界关注。成名人后,重要领导和学者来唐崖考察,都有老人的参与,并常常在镜头的显著位置。2014年春节,县春节联欢晚会上,唐崖村民通过影像向全县人民拜年,老人一袭标准的土家蓝衫,头裹黑帕,人群中透视出尊者的显赫地位和唐崖的庄重。
我和老人是有缘的,不因为“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陈字”,也不因为相同的爱好。老人的孙女也叫陈飞,不过直到老人走了以后才知道。后来,常住唐崖后,我们吃在老人的家里,每天和他,和他的家人一起就餐,其乐融融。偶然也陪老人喝点包谷烧,甚是快意。
2014年4月26日,一个特殊日子,当天是星期六,我在办公室赶材料,突然电话响了,有点刺耳。申遗办白斌主任告知,老人病倒了,脑出血,到县医院没能抢救,就运回家了。我一下子懵了,鼻子不禁一酸,泪潸然而下,老人的形象和与老人交往的点滴,就像电影一样来回在头脑中播放。仔细思索,老人的离开偶然,但冥冥中似已有安排。当时,随着文物保护工程和环境整治的工程实施,牌坊的围墙拆除了,张王庙也要封闭施工了,可能老人真的走完了守望的一生,他的砖石房子马上要整治,即将搬迁。同时,也就在前一天,孙女陈飞刚为他诞下全家期待的外孙女。村民们说,老人离开的时候,没有征兆,没有长久的苦痛!安详,静谧,就像不曾走开。
在老人的法事祭祀仪式上,我穿了唯一一次正装,并写下追忆的文字,发微信缅怀:
“也许老人还是一道景致,无言解说着唐崖的往事。但,再也,永远再也看不到,那张质朴的脸,那双述说唐崖故事的眼。
忙乱中,语无伦次。有的仅是怀念,仅是失落。或是为这座城市,或是为了土司的传说,或还是为了自己。
焦灼和困惑,难以梳理,也不想整理。再到唐崖,期待那份温馨,那份山一样的情怀永恒,直到永远,直到世界唐崖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