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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字美学的逻辑起点


骆冬青

内容提要:汉字美学的逻辑起点是字形。字“形”构造了汉字的“图”、“象”;“文”成为构“形”的特殊效果。这种字“形”,集纳了丰富的感性特征,来自中华先民对世界的“本质直观”。研究形成、创造汉字的结构的人类体验和感悟、洞察和直观的“前理解”,正是美学的应有之义。基于字形乃最初始、最重要的因素,在某种意义上,汉字是中国文化的“地图”。有了汉字字形为“地图”,可以回归中国文化原来的“家”。“字形”是汉字的本质属性,汉字的“声音”则与“汉语”相关,汉语的单音节形成了汉字音韵的一些重要特征。由“文”到“字”,显示了汉字在声音上如何由“字形”向着表音“文字”的进展。对汉字声、韵、调的研究,既与其语义相关,又与非语义性质相关,两者都表现了汉字在声音上的审美特性。汉字的意义,则与“形”、“声”相关。对“指事”、“会意”造字的分析,表明汉字意义生成状况的复杂性。“言有尽而意无穷”,正可概括汉字“字形”生发的“意义”状态。而形、音、义的激荡,确立了汉字意义的生成界限,也为汉字美学留下了无尽空间。

关键词:汉字美学 字形 逻辑起点

汉字,能够成为美学研究的对象吗?如果“汉字美学”的概念能够成立,那么,其逻辑起点何在?由此逻辑起点,能够演绎出一个独立自足的体系吗?

尽管,“美学”这一译名是从日译而来,其中包含着一定的文化误解,可是,探讨中国美学,似乎研究汉字“美”字的构成,被视作一种必要的学术工作。学者们在探索“美”字时,从字源学的角度进行,似乎也是自然而然。如,“美”字是“羊大为美”,还是“羊人为美”;乃至从甲骨文来探究“美”,或认为“美”与“羊”其实无关,而是与羽毛的头饰相关。这些阐说,就关系到原始的“美”意识的一种根源。可是,几乎无人深究,“美”这个字,作为符号,其积淀的审美意识是如何符号化的?也就是说,形成符号的能指的过程本身,是否就包含着一种思想意识。例如,为何漫长的历史中,“羊”与“大”,已经组合成为一个“字”的符号;到了《说文解字》,形成“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的层层递进的阐释。更不必说,“羊”如何从类图画符号转变为象形符号;而“大”则包含着似乎更复杂的思维简化。更重要的是,这个符号的创造,又埋藏着、潜隐着怎样的意识世界?不是“能指”与“所指”之别,也不是德里达所谓“能指的能指”,而是形成“能指”之前的奥秘才更重要:其建构方式与这种建构方式背后的情态、思维、意象等整体的精神方式。也就是说,符号的创立的背后,是人的精神活动;每个汉字之中,都包含着制造这个汉字的造“字”思想;从而,在汉字形成的体系中,或曰体系性形成的汉字中,还更深层次地潜隐着所有汉字的造字思想。这样,“说文解字”,不仅是美学,而且是哲学和诸多学科研究中国文化共同的任务。隐藏在汉字的创造、建构背后的“故事”、“诗”以及“思想”,显然应当是“汉字美学”的起点。

字形的原点

我们看到,在探讨“美”字时,似乎不假思索地,学者们就从字形来分析。为什么“图形”、“象形”或“形”可以成为汉字分析的重要元素?我们以为,这与汉字的基本存在方式相关。汉字不同于拼音文字,在于拼音文字中作为“字母”构成“词”的元素,是不变的“形”;换言之,这些已经固定化的“字形”,已经不再有构成文字意义的功能。而汉字则不同,字形的分辨,达到了甚至是微妙的地步。例如,“自己”的“己”,和“已经”的“已”。而西方拼音文字则甚至可以大而化之地处理一些变化,例如英文字母在写法上的不同变体,不会影响意义的表达。也就是说,汉字的字形,乃汉字美学成立的一个重要因素。

西方的拼音文字,极度抽象、固定的字形,作为构成“词”的“字母”,只有表音的功能,而不再有构成“字”的能力。汉语中的“字”,则不同,是一个有效的意义单位。不仅表音、表意,而且,其形体本身,就具有作为“能指”的“能指”作用——这个“能指”的形体,不仅具有认知功能,而且具有审美功能。所以,汉字学中,字形的探究向来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形音义的合一,则生长出汉字尤为复杂的审美意蕴。

如此,则汉字的“字”具有一种独特的文化意蕴和功能,尤其因西方没有“字”概念,使得“汉字”成为一个具有独特性的概念。“字”如何成为独立的语言分析单位?“字”本位思想(徐通锵、法国白乐桑等提出),能够成为逻辑分析的起点么?此类问题,我想暂可悬置。但是,汉字研究所独立开辟的“文字学”、“中国文字学”、“中国古文字学”、“汉语文字学”、“古文字源流”等,则不妨均以“汉字学”名之。因为,他们研治的对象,确是独一无二的“汉字”。在这个意义上,汉字确实具有一种“本体”的地位。古人(如刘勰《文心雕龙》)论“炼字”,所指主要是“字”,但也牵涉到现代意义上的“词”;不过,在古人心中,“字”的地位却不妨说是本源性的,具有本体地位。这也是重要的事实。

基于这个事实,“汉字”作为一个独立而特殊的领域,可以成为“学”的研究对象。那么,它如何成为“美学”的研究对象呢?

显然,我们在前面所论,汉字的“字形”,与汉字的意义有着深刻关系;广义的“象形”,则使汉字几乎带有“图形”乃至“图画”的特征。西方学生初涉汉字,几乎把一个个汉字当做一幅幅神奇的图画;这种文化差异引发的“文化眩晕”,在某种意义上,恰好切中了汉字最为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图形”因素。《说文解字序》中,许慎分析“文”字,曰:“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又曰:“文者,物象之本”;汉字作为“文字”,其根本特征在于“物象之本”的“形”。汉字字形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与声音和意义在一个媒介中同时起着符号的作用。所以,汉字可以作为美学研究对象,一个重要前提,就在于它首先是图形符号。这个图形符号,已经经过了各种变异,却能够更深层次反映出审美的特质。这当然就与造字的方式相关,与意义在这种符号中的渗透和积淀有关,更重要的则是,在这个图形符号中,集纳了人的全部的感性特征。所以,汉字中,“字形”与声音、意义之间的关系,就成为一个重要的美学课题。

汉字美学的逻辑起点,首先就建立在汉字“字形”的图像特质上。汉字字形的图像特质,则源于汉字创造中的本质直观,与美学相通。汉字的创造,许慎云:“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古人常常以“此皆视而可见,察而可识者也”来表现这种直观性的能力;在文字形成后,却又显示出“反向”的直观性,即由图形反“观”事物原型。“观象”、“观法”,互文见义,表现在“法象”中直观到一种抽象的“本质”;“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文”与“宜”,则将取象的范围扩展到原初社会的大自然中,从而最终回归到“近取诸身”和“远取诸物”。从对事物的本质直观,到人对自身的本质直观,则表现了一种思维的深度。或有把对世界的观照,从“近取诸身”即由自我扩展开来的意识;可是,我以为,从对天地的仰观俯察,到对与人类世界相联系的一切事物的观照,最后到“近取诸身”的审察,不妨说是两种不同的思维路线。但是,却都表现出对世界的观照由“图像”开始的意识。要之,人类是在“象”的“直观”中,获取到一种抽取“本质”的能力。陈独秀曰:“许慎又易班固象形、象事、象意、象声之说为指事、象形、形声、会意,中国文字训诂之学益入歧途。”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说的原则,以“象”为核心,正与陈独秀所编撰的《小学识字教本》的体例相同,即都是以“直观”的“象”为基础,在此基础上,确立作为“象”的基本形态。“象形”以及连带着的象事、象意、象声,总之是以“象”即“直观”所得为基点。“象”若作动词,即表现一种“直观”的视觉性悟解;作名词时,则表现了一种经过“本质直观”后抽象的结果。

“象”或者“形象”,其实是指包含着多种感觉的整体性体验,是丰富感性经验的集合。聚集多媒体于一个媒体,使得“象”具有一种调动人类感官的功能。例如,“尿”字,在甲骨文中,“

”形。
“三点水”的图画,形象地表达了
(人)撒尿时的动态,从人体飞泻的“水”,如果说甚至可以调动起对尿液的热烘烘、骚乎乎的感觉,也并不夸张。篆文
(尾,生殖器官)加上
(水,液)构成;略去了男性特征,却仍然强调由生殖器官排泄体液。“形象”的意味有所削弱;隶书
省去“水”(
),则完成了一种更高的抽象之象。在甲骨文里,排泄物在人体(
)前面为“尿”(
),排泄物在人体(
)后面为“屎”(
)。这里出现的“点”,尚未充分符号化、固定化为一定的结构程式,却包含了更原初的感觉内容,是“形象”的显现、呈示“多媒体”感觉的“象”。而在以后的发展中,我们看到,“形象”越来越脱离具体化、情境化,却仍然保留着似乎可以“意会”的“象”的内容。这与古典文论所谓“象外之象”,有着深刻的对应。

后来,学者在“说文解字”时,往往首先从字形来理解。正如沈兼士所说:“初期象形字音义之不定于一也。……盖初期象形,只是事物之象征,而非语言之符识,繁省向背,其用一也。”这就说明,事物首先以形象出现,这种“象形”的需要,乃超越语言,而具有“事物之象征”的特点。字形的解析,成为《说文解字》以来“小学”的第一要义。以至于章太炎曰:“余治小学,不欲为王菉友辈滞于形体将流为字学举隅之陋也。”可是,字形却是文字学家训释汉字最首要也最重要的根据。于省吾曰:“留存至今的某些古文字的音与义或一时不可确知,然其字形则为确切不移的客观存在。因而字形是我们实事求是地进行研究的唯一基础。”这里,需要重视的是,“形”与“音”的最初相对分离,正是汉字最重要的特点。作为“事物之象征”的“文字”,与“语言之符识”不同,具有相对独立的意义。而这就是汉字成为审美符号的最重要特质。

先于汉字字形的思维和理解,是人类经验结构、精神结构的理解,亦即形成、创造汉字的结构的人类体验和感悟、洞察和直观的“前理解”。也就是说,后来,人们对字形的解释,其实与华夏先民的思维结构有关,也与人类的思维结构内在相通。这种思维结构,天然地与审美相关。正如利奥塔所言,“艺术需要图形,‘美’是图形的、无联系的(non-liee)、有韵律的。真正的象征供人思考,但它首先供人‘见’。”汉字字形,当然与“美”相关,而这就与语言的关系,有了一个深刻的距离。利奥塔在“图形”与“话语”之间所做的哲学分析,其实也与汉字在“形”与“语言”之“音”的分疏有着相似含义。不过,汉字令这种关系显得尤为复杂,这个问题,有待以后进一步探索。

正是基于字形乃最初始、最重要的因素,我们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汉字是中国文化的“地图”。有了“地图”,我们永远不会迷路,可以回归中国文化原来的“家”。“地图”说,基于一种比喻,一种体验,一种思考方式。所谓“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令问题凸显。古人,比方行路,如何问路?比方上山砍柴或者打猎,路线如何,怎么走?如何“指路”,成为一种特别的方法。西方的语音中心,需要一种符号表述,那是在符号体系的基础上才实现的。索绪尔的学说,以符号的纵横关系和差异来表现。中国文化中的文字,则是一种由图画、图形符号来实现“指路”的任务。告诉在山上那一个什么地方,只要画一个地形图,然后根据这个“地图”就一下子找到这个地方。这就有图像的抽象,有一种直观的描述,有一种意会的基础。这样,“地图”画出来,我们就获得了“前进”的“结构”。这种“结构”又必须“省之又省”,“得意忘形”,成为最深层次的结构图形。所以,文字作为“地图”,即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地图”,不仅表现了中国人对外在世界的“看法”,也表达了对内在世界的看法,是中国文化的心灵“地图”。汉字的“图式”,就是中国文化的存在之“家”,就是中国心灵的“故乡”。汉字“字形”,之所以成为构成“文化地图”的基本形式,其原因在于,“形”,含有构形之义,而“图像”则是构形之结果;“文”,则是构形之特殊结果。

字形,是汉字得以创立的“图像”的内在依凭,是汉字美学的逻辑起点,也是华夏文化原初的、根本的“家”。

汉字与汉语

由汉字的“字形”而生的“文字”,却不能不与“语言”相关。语言可以独立于文字,大量“文盲”的存在,可以证明离开“文字”,人们的交流同样可以进行。录音机、录像机等现代媒介,则更使“语言”的存在形态有了新的发展。但是,汉字之存在特点,在于“汉字”与“汉语”不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汪曾祺曾指出:“汉语和汉字不是一回事。中国识字的人,与其说是用汉语思维,不如说是用汉字思维。”汉字思维,即我们前面所言,是“形”的思维、“象”的思维。所以,汉字的传达可以不经语音作中介。这是汉字不同于西方拼音文字的特性。

可是,文字与语言,却又有深刻的关系。“文字”,在《说文解字》中,是分别训释的:“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孳乳而浸多”,意味颇为复杂。以什么原则“孳生”而“乳育”了那么多的“字”呢?“形声相益”是基本原则,不过,这也牵涉到“转注”与“假借”。章太炎云:“转复审念,古字至少,而后代孳乳为九千,唐宋以来,字至二三万矣,自非域外之语,字虽转繁,其语必有所根本。盖义相引申者,由其近似之声,转成一语,转造一字,此语言文字自然之则也。”这就是章太炎将他反感的形义系统重组为音义系统的缘由。可是,“孳乳”的“字”,与“语言”相关,并且,在汉字的发展中,日渐形成了一种颇为巨大的力量,但是,其缘起,或曰其逻辑起点却是在于“文”。这不仅因为,“文”先于“字”,汉字之中,“图像先于声音”,而且,汉字的发展中,“形义”关系还是根本性的关系。“因为世界上一切事物,倘使都用声去包括,那么声同义异的文字,便要失去代替言语的价值;所以必须要用形来区别。”“语言”与“文字”之间,显然存在着一定的“张力”。“文者,自其有形言之;字者,自其滋生言之。”“有形”的“文”,与“滋生”的“字”,自是以“文”更具先在地位。所以,“文字”并非单纯的语言符号,却自有其独立的存在价值。要之,“文字”的价值,不尽在于“读”,而在于“看”。“读”由“看”而“孳乳”。汉字的“看”,对于“字音”的异读,以至于方言上的意义,自不待言,她对形成中华民族统一的“文”(“物象之本”)化,起到的作用更是巨大的。“汉字”的功能与作用应当在更高的视角下审视。

不过,“汉语”的声音系统却确实自成体系,发展出汉语的“音韵学”;“汉字”中声音与意义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作为一种观念的“韵”与美学的关系,更为历来中国美学所特别重视,成为中国美学的一个核心。汉字的声音特性,也就成为汉字美学的一个重要着眼点。“读”是古人非常重视的一项文化活动,汉语的“神理气味”,由“读”中“体会”到的“格律声色”来显现,乃传统思路;就汉字而言,其蕴含的内在之“气”、之“精神”,正通过“声音”这一美学特色而体现。

所以,“汉字”与“汉语”,既有不同的指向和特性,又有内在联系,具有深刻的美学关联。重视汉字是“两回事”,就要关注汉字“字形”的首要性;而汉语与汉字的内在联系,即汉字毕竟是表达汉语的主要符号,则需重视其声音属性。章太炎所指出的汉字的音义系统,乃自汉语语言论而来,所以,对汉字特点的认识有所欠缺。对于章太炎这样的大师,其实并非“偏至”,盖因他对传统的字形学说实已熟而生厌,由声音一路,彰显其重要学术发现。但是,却在“文字”与“语言”的分别上,有所未明。不过,他却在很大程度上,显明了“汉字”与“汉语”之间的关联。这种关联,正是由“声音”而纽结在一起。章太炎重视的音义系统,其实在古人已经有深刻认知和阐发,太炎自谓“顾、江、戴、段、王、孔音韵之学,好之甚深,终以戴、孔为主。明本字,辨双声,则取诸钱晓徵,既通其理,亦有所歉然。”

中国音韵学的发展,对音义的论理,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汉字的声音特点,或曰非语义特点以及音义关系,即声韵与意义的关系,就不能不是汉字美学的重要内容。段玉裁云:“许以形为主,因形以说音说义。”
是说许书《说文解字》的原则,在我看来,这也是汉字美学的逻辑起点,即“以形为主”,却因此而及于声音和意义的解说。

从声音的特点来看,汉字单音节特点,构成汉字乃至汉语的独特性质;汉字美学一个基本特点,即于此显现。齐冲天认为:“汉语是世界上最成熟的单音节语,从商周文字到周秦时代的文献,都是单音节语。虽然也出现一批为数不多的复音词(大多或双声或叠韵),它们也大多可分解为两个单音节词。”

齐冲天认为,单音节词具有特殊的智慧和优势,“以前,赵元任做过一个试验,找一个英国孩子和一个中国孩子,以同样的速度一起背诵数学口诀,结果是中国孩子要快三分之一的时间背完。袁晓园女士在联合国工作多年,她说,同样一个文件,汉语所用的篇幅要节约三分之一。只因为汉语是单音节,占用篇幅和时间少。……阅读汉字的人,其认知和表达速度高于阅读罗马字母的人。”
汉字是单音节的,却以“高度的简练、精微、清晰、明确”
,铸造了独到的智慧,这种神奇、卓越的智慧,正与单音节的感性特质所凝聚的审美特点,具有深刻的关系。

那么,如何解剖单音节,既是一项文字学、音韵学工程,更是一项美学工程。汉字音韵的解析,首先重视声、韵,声韵结合,又有汉语独特的字调分析。声、韵、字调,是构成汉字、汉语独具的感性特质。这方面的美学探索,在朱光潜先生《诗论》中有所涉及,但是,落实在“文”、“字”单位,对这些因素作过细探讨,则与音韵学已取得成就,未免不相称。汉字美学当在这些方面作出努力。

首先,应当注意汉字语音的非语义特点,这在特别重视声音与意义关系的传统音韵学中,似乎容易被忽视。传统文字学认为,“凡字声之所在,即是义之所在;无论什么字,但举右旁的声,懂音韵的人,可以因声以知义;因声是义的根本。”

从中国文字的构造来看,凡形声表声之字,必兼表意,所以许慎有“亦声”这一解,宋朝王圣美有“右文”说,郑樵也有“声兼义”说,都强调了“声”与“义”的关系。我们认为,“因声知义”,固然强调了声音的重要,可是,“知义”的狭隘理解,却限制了声音多方面的审美意义。尤其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声音具有独特而自足的美感功能。我们以为,这是需要有对汉字单音节的特点作分析,才可作深入研讨的。

在先秦典籍中,《诗经》《易经》《老子》以至《楚辞》等作品中,都有声音的非语义特点的充分运用。《诗经》《楚辞》且不论,即使《易》《老》,都有有韵文字,加强了著述的表现力。即使在《论语》这样的著作中,一些表达语气、语调乃至声、韵的文字,也都加强了孔子言谈的表现力。如,子曰:“辞,达而已矣。”这里的“而已矣”,从意义上,似乎是“赘余”,但是,却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温柔敦厚”的精神。非语义的特点,在汉语语言层面,如何沉入文字层面,应当有更为深入的分析。特别是与西方的拼音文字所具有的非语义层面的分析,所显示的相同与不同,均应在“单音节”这个特性上进行探究。

由单音节特点,解析汉字的音义关系,则由来已久。汉代人四部语言学著作《尔雅》《说文解字》《方言》《释名》,都注重声训,即联系语音以解释语义。齐冲天先生则提出“双声为训与叠韵为训”的结合,由音的结合到义的结合,对音义分析做到彻底而完善的地步。

齐冲天举清代邓廷桢学术笔记为例,“古人于事物之比类者,两两对举,辄成双声”,“草木、鸟兽、虫鱼之名,多取双声叠韵字”。又说“《孟子》凡言古人制度文章,往往自为训诂,以声阐义,遂为汉儒说经家法”。“说字必先审声”,“古人用韵文字,不必诗歌也”,“古双声叠韵之字,随物名之,随事用之”。
清人发现的音义现象,暗含了声韵结合、双声与叠韵结合的道理。齐先生举出多种例证,阐述了声韵结合以求义的原则。我们认为,这种研究,对汉字声韵的探索,是很有意义的。从美学方面来看,则开启了审美特质与意义之间的复杂关系。对于汉字音韵的历史探索,与美学精神的探究,有着深刻的意义。仅以“韵”字而言,一个已经提升为高级的美学范畴,所涵茹的内在空间,如果不从汉字音韵学的成就中汲取养分,是无法展开的。

所以,汉字美学的逻辑起点是“字形”,却从“文字”与“语言”,或“汉字”与“汉语”的不同性质中,产生了“声音”,产生了声韵的结合及其复杂关联。对于汉字美学来说,这是重要的资源。

意义的界限

任何文字,最重要的是其所指的意义。汉字之“义”,是这个“形音义”结合体的最为重要的指向。必须注意的是,汉字的“字形”起点,使得汉字的意义状态变得尤为复杂。

图像先于声音,也令图像先于意义。本是为“表意”的文字,首先以图像的形式出现,正如利奥塔所说,这种供人“见”的图像,作为沉默的艺术,“意味着图形的某个未被赋予意思的功能,并且这一功能围绕着话语,甚至处于话语中心。它意味着象征的超越性在于图形,亦即某种语言空间不可能纳入自身而又同时不受动摇的空间性表现,某种语言空间无法内化为意思(la signification)的外在性”

。汉字首先作为一种隐喻符号、象征符号,它与意义的关系,就与“字形”图像密切相关。甲骨文的字形,有着复杂的意义呈现,后人解读时,除了可由后世发明的“六书”等造字原理,更可调动一切审美的诗意的想象,“以意逆志”,才可能贴近文字本来的世界。求“字”之“本义”,需求其“本意”,乃汉字诂训的重要原则。

从人类全部感性活动中,以视觉为重要根基,来形成文字,是《说文解字》开宗明义的原则:“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远取诸物”,被认为是象形的根本;可是,如何“象”形?则不能不与“近取诸身”相关。这种“象形”,正如古文字学者所说,“绝大部分的象形字都要猜想、推敲”。“今天我们在古汉字形训所遭遇的困难,就是因为历史上的脱节,缺乏这种共识和造形意图的失落,以致往往不明所以。”

那么,文字的字义的习得就有赖于复原字形产生的原初情境。仰观俯察的静态方式,似乎并不足以表现彼时情境,动态的“近取诸身”式的表达,例如与手语的关系
,则令我们对汉字的创生,有了新的想象。我以为,不限于手语,汉字产生或与人的身心活动都有密切联系,更与活动的人对“世界”的广义“观”念相关。所以,汉字就与人的审美活动不可分割。“字义”的“形训”,因此具有复杂意味。

由此,我们不仅重新审视“象形”,还可以观察“指事”、“会意”,是如何与“形训”相关的。要之,汉字的“图像”、“图形”的“意义”是如何产生,并且,更重要的是如何“约定俗成”,形成共识的?这些,都值得深入地探讨。“象形”已牵涉到最根本的问题:殷商的文字已远离图画文字,那么,这些需要“猜想、推敲”的“字形”遵循的是什么样的规律?这些字的“形”与“意”、“义”之间,又是怎样的联系?至于“指事”,清人王贯山云:“所谓视而可识,则近于象形;察而见意,则近于会意;然物有形也,而事无形,会两字之义,以为一字之义,而后可会;而‘┴’‘┬’两体,固非古本之‘│’,于悉切之‘─’也。明于此,指事不得混于象形,更不得混于会意矣。”

无形可象,无意可会,却于不成文的文字中,体会到“事”之“意义”,更将汉字的“意义”状况,推至一种新的“象”中。似“抽象”,却往往由“象形”而来;非抽象,却最具抽象意味。“会意”造字法,则合两文三文的意义,成为一个字的意义,则两文、三文之间,如何产生一个“意义”,具有了更为辽远广阔的空间。如“信”,由“人”、“言”而会合,为什么会是“信”呢?自然有其“合理”的“理由”,可是,我们是否还有“理由”,作别的解释?汉字意义的多元,难道不与此相关?

字形为本,本义难求,在于其本“意”难知。华夏先民造字的原初情境很难再还原,而由此原初情境产生的原初图像,则是一种本质直观。正因是本质直观,所以我们现在仍可与之相通,心知其“意”;可是,也因是图像的本质直观,又使我们与之有了巨大的“隔”。这种“隔”固然使我们产生一种茫昧感,却更激发我们“猜想、推敲”的想象与推理。毕竟,字形、字义有了较为确定的范围,让我们的探索有了一种浑茫的原始意识和理性的穿透力。也就是说,意义固然“有限”,却又有似乎“无限”的空间。“言有尽而意无穷”,正可概括汉字“字形”生发的“意义”状态。

《说文解字》解“意”义谓:“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从“形声”到“假借”、“转注”,汉字的音韵所产生的意义,则是由“形”而推演出来的又一特殊课题。因声求义,却成为造字的新契机——不再需要造新字,只要以既有的“形”和代“声”的“形”;以“假借”、“转注”,就可以在一个系统中,完成一种圆满、自足。声音,这一属于“语言”的要素,在形成“意义”中起到重要的作用。我们甚至幻想抛弃汉字的图像体系,只保留其声音体系,汉字拼音化也成为一个重要选择。

历史无法假设,汉字尚未成为历史。电脑没有淘汰汉字,却意外发现了汉字某种优于拼音文字的长处。所以,汉字由“形”展开的“形音义”关系的逻辑演绎尚应细加研究。

①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24页。

②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巴蜀书社1995年版,第6~7页。

③杨树达:《集微居小学金石论丛·沈兼士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④⑧

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载《菿汉三言》,虞云国校点,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96页。

⑤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3页。

利奥塔:《话语,图形》,谢晶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5页。

⑦汪曾祺:《认识到的与没有认识的自己》,《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01页。

胡朴安:《文字学常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页。

段玉裁:《说文解字·序》,载《说文解字注》,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2307、2343页。

齐冲天:《汉语音义论》,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9、26、27、30、30~31页。

游顺钊:《古汉字形训与构形制约》,《古文字研究》第28辑。

〔责任编辑:刘 蔚〕

作者简介:骆冬青,1964年生,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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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老师:汉字教学的原理与各类教学方法的科学运用(上)
学习吟诵第一课
名家讲堂丨徐健顺教授吟诵教程一:《汉语语音有意义》
为什么親不见,愛无心,產不生?(好文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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