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舟夜话
(五)
林则徐之所以感到不安,是为了目前的时局而感到不安。鸦片的入侵,比洋人的坚船利炮还要利害一百倍,中国的南边眼看就要断送在鸦片的手中了;除此之外,他也还在深深地思索着六年前写的一首诗:“嗟哉时事难,志士需努力。厝薪火难测,亡羊必补牢……。”
这首诗是他在新疆伊犁写的,当时的新疆边患无穷,一小撮叛乱者在沙俄的支持下把个分裂祖国的调子越唱老高,活动也越来越倡撅,基本上已经形成了一个与朝廷分廷抗礼的局面。直至目前为止,祖国西北面的形势仍是乱党四出,战事不断,到处一片民不聊生的状况,实是不容乐观。
到了现在这样一个态势,官场对林则徐来说已经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人生不满百,现在他即将离任,也别无所求,最后他决定要再去见一个人,一个可以继承和传播他的衣冠的人——湘阴的左宗棠。
左宗棠赶到长沙湘江边的小西门码头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那官船十分显眼地停靠在码头的正中央,主桅杆上一面缎绣的白底红字的“林”字旗在江风的吹拂下哗哗地作响。他也顾不得河岸上还有一大群来拜见林帅的地方官员,竟自两步就跳上了那官船的甲板。
船舱门口,左宗棠递上帖子,并大声向内禀报:“湘阴学生左宗棠叩见林大帅。”
“湘阴左子季高,果然名不虚传。”
左宗棠一楞,抬头望时,船舱门帘掀起处,稳步走出一位白发老人,年纪约有六十来岁,个子不高,但却显得精明,再加上那一双风神宛然的虎目,更是让人敬畏。
分宾主座定后,也来不及说几句客套话,二人便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拉开话题,他们从“小家”谈到“大家”,从农事谈到工业,从《海国图志》谈到西方技术,从南方的鸦片入侵谈到西北面英、俄的侵略。他们俩越谈越投机,越谈越火热,言谈中无不各抒已见。双方对治理国家的根本大计,特别是对西北的军事政务,见解不谋而合,共同的忧国忧民之心把两人的心越系越紧,大有相见恨晚之态。
谈话间,江风吹浪,舵楼竟夕有声,两人毫无倦意。不觉晨曦初露,尽管他们谈兴正浓,然而事与愿违,终将一别。林则徐感到欣慰的是,所见所闻左宗棠果然名不虚传,才、学、识皆不同凡响。
林则徐缓缓地站起身子,从行箧中找出一包文书,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左宗棠面前,深情地说:“季高,我老了,这是我从西部多年来搜寻的有关史料,这里面包括有地方风土,军事地图,交通道路,城镇建设等相关资料。也是天数,今晚和你畅谈,可见你确为不凡之才。数年来,我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今天可算是圆了我这一心愿,我决意把这份心愿托付给你。西北边陲保国土,抵御沙俄者,非你莫属了。”
左宗棠完全被眼前的这个场面惊呆了。一介布衣,何来如此重托?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受?还是不受?沉默良久,他才突然双膝跪倒,举起颤抖着的双手从林大帅手中接过这一包沉甸甸的文书。
“湘阴学生左宗棠,谨受教训,披肝沥胆,定不敢有负大人重托。要是我走不出去,定守着柳庄我那70亩地,做一个老实农民;如果真的走出来了,我将不许任何人,任何列强打我们西北这一块土地的主意。在这里,我将这资料权且也叫作70大亩,行么?”
林则徐听不懂什么叫70亩,望着他眉头一皱,脸上好大一个疑问。左宗棠连忙展开他描绘的那一副中国大地图,说:“我把中国地图画成许多小格子,其中新疆一共占据了70格,我把它叫成70大亩,一寸也不可让人。”
“好,好。”林则徐一连几个好字过后,又交待了左宗棠要好好读一读他编写的《海国图志》一书等其它事宜,方才结束了这一夕的畅谈。
临别,林则徐亲书对联一副赠与左宗棠: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
1850年11月19日,也是林则徐与左宗棠在湘江叙谈后的一年,林则徐死于广东普宁,左宗棠闻悉这一噩耗,“且骇且痛,相对失声。”遂撰挽联以寄哀思: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
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
出师末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好多年以后,左宗棠还清晰地记得林则徐伫立船头,在朝霞中长须飘拂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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