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中起我就知道自己很有“才”，因为很多老师都叫我“蠢材”。当然，也有些老师比较克制地说我是“偏才”，这主要是因为从初一到高二，除了语文之外，我其他科目基本上就没及过格。任何人都无法要求一个数学老师对一个高二了都还记不清韦达定理和十字相乘法，以至于任何方程都要使用笨重的求根公式解的学生抱有好感；更无法要求一个英语老师对一个连英语字母到底有24个还是26个抑或28个都搞不明白的学生另眼相看。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七门功课总共考了282分，其中仅有语文得了80多分，而总分是700分。
我现在都在想，初中三年和高中前两年的我是怎么上学的。大概跟现在让我最痛心的学生一样，整天都是在课堂上云里雾里开小差。事实上，即使是我最擅长的语文，上课也没怎么听，那还过得去的成绩，更多是拜课外阅读所赐。初中毕业之后，我进入了本校开办的职高班，这种所谓的职高班其实就是全校差生的收容所，聚集了每个年级最无可救药的学生。职高班所学的科目也跟普通高中不完全一样，英语没有了，物理、化学也不学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道概论、机械制图等等专业课，只不过，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课都听不进去。20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一次考试之后，班主任把卷子扔给我时那鄙夷的眼神和不屑的评论：“你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那次考的是什么科目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次考的是全班第二，倒数的。
和很多差生一样，老师的鄙夷与不屑似乎更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比以前更变本加厉，上课睡觉、打扑克、逃课、不交作业，到高二的时候，已经变成班里甚至学校数一数二的“双差生”了。
很难想象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因为长期被老师和家长责骂、羞辱，几乎完全丧失了对学习的兴趣，甚至丧失了尊严感。在很多时候，是故意和老师对着干，似乎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存在。而就在这时，我的生命出现了拐角处，一个令我感激终生的老师就在那儿等着我，这位老师就是教我语文的梅素清老师。
梅老师那时是我们学校普高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同时又兼任我们职高班的语文。她注意到我，主要是因为我的语文相对来说比较好。但是我相信她肯定是还看到了其他的东西，不然，她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那个重要的决定。而正是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
高一的时候，梅老师告诉我，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可身在职高班的我是看不到明天的，最多也就是毕业的时候在铁路上找个很不牢靠的工作而已。（我们学校是一所铁路系统子弟学校）梅老师说，她想把我转到她的班上。
现在都很难想象她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当时在我们学校，职高班就是差班，汇聚了全校所有的刺头，而普高班则是尖子班、火箭班。普高班的老师经常威胁学生：“如果学习不好，就把你送到职高班去！”而职高班的学生，从一进校门，就已经与普高班绝缘——连课程都不一样，即使去了，能跟得上普高班的学习吗？后来我才知道，学校的一些领导和老师听说梅老师想给我转班，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最普通的版本就是梅老师一定接受了我父母的好处，可是那时候她跟我父母根本就不认识。
记得当时梅老师说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而我在征求了父母意见之后，最终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去普高班。
由于各种原因，梅老师给我转班的时候，我已经读高二了。为了让各科老师了解我，梅老师领着我到各个老师办公桌前，让我给他们保证，我过来之后一定会努力学习，绝不拖班上的后腿。
就这样，我在老师和同学们怀疑的眼神中，走进了普高班的教室。
生命的拐角出现了，可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却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由于初中时候的虚度光阴，加上高中时候课程设置的不同，很多科目我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尤其是英语。于是，从高二开始，我就踏上了自学英语的征途。几盒磁带就是我的老师，一台小录音机就是我的教具。无数个夜晚聆听朗诵，自己给自己安排听写、默写，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的英语取得的进步让我自己都感到惊奇：我居然自学完了从初一到高三六年的英语课程！直到现在，我的英语在非英语科目的老师中都算优秀的。
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梅老师这样看得起我，我一定不能让老师丢脸。甚至到高三的时候，我都没有想到能否考大学的问题，以至于填报志愿前，我还问了老师一个极其弱智的问题：本科与专科，哪一个更好？
高三毕业，我考上了师范大学。四年后，我也成了一名语文教师。
我有时也在想，那时候假如没有梅老师等候在我生命的拐角处，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这很难想象。但是至少在高中剩下的两年里，我将继续在老师鄙夷的目光和同学们轻视的眼神中度过，在父母无时无刻的责骂中度过。也许后来的我能够取得一些成功，但是这些青春期的阴影也将伴我一生，挥之不去。在这一点上，梅老师无疑是我的恩师，她将一个很多老师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学生，变成了学校数一数二的优秀学生，更重要的是，她让这个后来也成为一名语文老师的学生明白了，给几乎处于绝境的学生一片阳光、一次机会，有多么重要。
但是梅老师给我的教育还不止于此。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它在我成为教师很多年之后仍然深深地影响着我。
那时候我们已经上高三了，我也成为了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梅老师当然是对我宠爱有加。那时候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成绩很差，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玩。高三的孩子依然是孩子，记得一次下课，我和他疯打，他追着我到处跑，我从教室后门跑出来，为了阻挡“敌人”，我顺手把铁制的教室门“砰”地关上。声音很大，惊动了所有的人，包括当时正在走廊上和同学谈话的梅老师。其实梅老师应该注意到了门是我关上的，但却故意不批评我，她把追我的同学叫到面前，用最严厉的话把他狠狠地斥骂了一顿。站在旁边的我进退两难：向老师承认，似乎是当面指出老师错了，不给老师面子；不承认，又觉得对不起朋友。最后我还是做了最糟糕的选择：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我看见朋友在挨骂的同时，也向我投来愤恨的眼神。从那以后，我们关系逐渐疏远，终于形同陌路。
这一课，比老师给我上的很多课都铭心刻骨。我更清楚地明白，老师对几乎处于绝望中的学生的关爱和帮助能够拯救一个生命；而老师对成绩差的学生的成见，不仅对学生本身是一种伤害，甚至对其他的学生也是一种伤害。有些伤害，会留在心里很久，无法抹去。
多年以后，我也成为了一名和梅老师一样的语文教师。这总让我想起那首著名的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因为，我选择当老师，梅老师给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希望能成为她那样的老师，像当年她挽救我一样，挽救一个个处在绝境中的学生；同时我又警惕自己，尽量使自己不要有意无意地带给我的学生伤害。这样做尽管很难，但是，我想，只要我们用心了，总会越做越好的。最起码，我也希望能像梅老师那样，静静地等候在某个学生生命的拐角处，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或者在他前进的路上，轻轻地推他一把。倘能如此，便也就够了。
（原载《教师博览》原创版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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