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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才子的真实生活-贾岛
    1.撞到了谁

  提到贾岛,人们自然就会想起“推敲”的故事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和尚,骑在一头瘦弱的毛驴行走在洛阳大街上,一会儿作“推”字手势,一会儿作“敲”字手势,不知不觉闯入了京兆尹即京城治安长官的仪仗队中,结果被抓起来送到京兆尹面前。当时正是韩愈代理京兆尹,他得知贾岛是在为“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中的“推敲”二字而苦恼,不仅原谅了贾岛的鲁莽行为,还在马背上琢磨半天,告诉贾岛“敲”字更好。

  五代后蜀何光远在《鉴诫录》中记录了这个饶有情味而又不失教育意义的故事。他还告诉我们,在贾岛这次上街之前,就已经养成了傲骨:贾岛刚到洛阳参加考试的时候,由于没有名人荐引,又来自当时教育质量迅速下滑、胡化严重的北方,想去找举子们搭讪,交流一下信息,切磋一下诗艺,也没人搭理他。混了一段时间,贾岛摸清了那些举子们的底细,发现他们远远不如自己,就不乐意和他们“扎堆”往来了,“自是往往独语,旁若无人,或闹市高吟,或长衢啸傲”。这次在大街上漫步,贾岛诗兴大发,灵光乍现,两句好诗不期而至,自然如获至宝,欣喜难耐。虽然到底是“推”还是“敲”,他自己一下子难以确定下来,但也不屑于同他眼中的凡夫俗子讨论,于是陷入沉思之中,独自琢磨起来,没想到冲撞了韩愈的“马队”。不过,正是这一冲撞,让贾岛从此一朝成名天下知。韩愈在帮助贾岛落实“敲”字后,“遂与岛并语笑,同入府署,共论诗道,数日不厌,因与岛为布衣之交,故愈有赠二十八字,岛因此名出寰海”。贾岛的这一冲撞,得到了一个终身不弃不离的知音,得到了一位权重位高的文坛大佬的奖掖提携,也得到了许多举子梦寐以求的名气,有韩愈之诗为证: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在这里,韩愈先用了“抑”的手法,感叹自孟郊——另一位苦吟诗人死后,他怅然若失,觉得生活顿时无趣;接着又顺势“扬”了起来,感谢上天对他颇为眷顾,又送来了贾岛作为他谈文论诗的对象:这就把贾岛抬到与孟郊平起平坐的位置。刚出道的小伙子就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自然令人艳羡不已。还传说韩愈当即做主,让贾岛(有人说他此时还叫无本,是个和尚)还俗,并推荐他应进士试。两位大文人共同演绎的这段佳话,着实让后人唏嘘感叹。不过,故事就是故事,它所反映的只是人们美好的愿意,与事实往往会有很大的出入。韩愈确实对贾岛很器重,也确实将其引为同道,两人有着深厚的情谊,只是他们的相识很平淡,没有这么戏剧化。

  那么贾岛什么时候结识韩愈的呢?由于结识的过程没有折腾这么大的动静,我们也不敢过于肯定。一般认为早在唐宪宗元和六年(811年)韩愈任河南县令时,贾岛已经与韩愈拉扯上了关系。第二年,韩愈奉调入京为职方员外郎,贾岛随之也来到长安,并结识了孟郊、张籍等人,从此进入“韩孟诗派”,与韩、孟等诗人时常来往,彼此唱和,好不惬意。而韩愈代理京兆尹一职是在穆宗长庆三年(823年),这已经是韩愈去世的前一年。上面所引的韩愈那首具有炒作之嫌的诗,自然是好事者之所为,不能当真。有人说韩、贾二人的友谊是不对等的,韩愈始终是在俯视着这位小诗友,此言略失敦厚之气,未免刻深。十多年的唱和,又岂是俯视所能维系的?元和十四年,韩愈遭贬潮州,贾岛即写下了《寄韩潮州愈》以示关切与慰问: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峰悬驿路残雪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贾岛说,他的心与韩愈同乘兰舟,水宿风餐,一直流到了岭南韩江潮水的尽头。潮州滨海,海潮浸到城根,地卑湮湿,老树为之含秋。道路险阻,处境凄苦,但他坚信韩愈无辜遭贬的冤屈自将大白于天下,就如同瘴气总会被一扫而光,皓月终将普照大地。既然贾岛不曾与韩愈在大街上发生碰撞,那么他冲撞的究竟是谁呢?生活在唐末五代的王定保在《唐摭言》中说:“(贾岛)虽行坐寝食,吟咏不辍。常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求联句不可得。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王定保信誓旦旦地说,贾岛骑驴逛街的地方是长安而不是洛阳,让贾岛沉浸在空灵状态的诗句是“落叶满长安”而不是“僧敲月下门”,被贾岛所冲撞的京兆尹是刘栖楚而不是韩愈。不仅得不到长官的指点,还被当成疑犯关押了整整一晚上。刘栖楚与张又新等人号称“八关十六子”,把持朝政,口碑不好,但与贾岛却是老朋友了。文宗大和元年正月,刘栖楚出为桂管观察使,贾岛赋诗一首《寄刘栖楚》:

  趋走与偃卧,去就自殊分。当窗一重树,上有万里云。离披不相顾,仿佛类人群。友生去更远,来书绝如焚。蝉吟我为听,我歌蝉岂闻。岁暮傥旋归,晤言桂氛氲。

  贾岛在诗中说,你我二人虽处境不同,一个为忙碌之官,一个为闲散之民;虽地理位置不同,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但情谊深厚,就好比《诗经》里说的“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倘若年底你能回京,我们再抵足而眠,彻夜畅谈。这样看来,贾岛与刘栖楚已经是老熟人了。虽说这情谊是建立在刘栖楚未显赫之前,发达之后他完全可以换一副嘴脸,但也不至于做人无耻到这种程度:不但假装不认识老熟人,还狠心地将他关押整整一晚上。这除非二人之间有什么宿仇旧恨。古人是否这样卑劣,还有待考索;今人有失厚道,业已历历在目。有人撰文指出,贾岛冲撞韩愈、刘栖楚,都是他自己精心设计出来的妙计。为什么呢?他们认为贾岛出身贫寒,地位卑微,要想在长安这样人才济济的都城崭露头角,难上加难,除非有强力人物推荐。但是,谁来举荐呢?于是,聪明的贾岛便精心设计了这场戏,以闯入韩愈、刘栖楚的车队让他们认识自己,以精心设计的“推敲”两个字或“落叶满长安”一诗,让二人来欣赏自己。结果在韩愈那里获得了成果,在刘栖楚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这样一来,贾岛不再是一个纯洁的文学青年,而是一个富有心机的钻营者。

  读古人的作品时,我们强调“以意逆志”,也就是说要我们的想法去揣摩作者的感受,但并不等于说是就是以今人之心去度“古人之腹”。在今天的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在官场上、在文场上周旋钻营的人,机关算尽,对小人物攀附权贵的可怜、成名的艰难也大多会抱以同情。在唐代官场与文坛,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断绝,但不应该发生在贾岛身上,尤其是在贾岛视之为生命的诗歌创作上。欧阳修等人修撰《新唐书》的时候,贾岛已经去世将近两世纪了。这些严谨的大文豪知道何光远的故事太温馨,不可信之;王定保的故事太灰暗,也不可信之。不过,他们相信贾岛的为人,相信贾岛的真诚,相信的贾岛执着、沉醉与痴迷,认定贾岛在大街上冲撞领导“车队”一事是空穴来风,其来自有因。在《新唐书》贾岛本传中,他们大笔一挥,不容分说地写道:“当其(贾岛)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呼诘之,久乃得释。”当贾岛进入诗歌构思进程中,当他陶醉在艺术世界中时,他是心游万仞、精鹜八极、神落九天之外,什么身份、地位、等级、富贵,在他的世界都毫无意义,因此他才旁若无人,闹市高吟,长衢啸傲。至于成名或受辱,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也不愿意费力去思考的问题。在欧阳修等人看来,一个单纯、痴迷的贾岛才是可爱的贾岛,才是作为大诗人的贾岛。这样的贾岛,身体行走在都市的大街上,注意力全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自然会有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至于所冲撞的京兆尹是韩愈,还是刘栖楚,还是其他的陌生人,对贾岛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意外,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冲撞了领导的“车队”,解释、道歉也就足够了,他还要忙着推敲他视为生命的诗歌。而这位京兆尹,既没有见猎心喜,沽名钓誉,也没有大发雷霆,自毁形象,他也认为这只是一次纯粹的“交通事故”。2.无官受贬

  大凡有才气的人都有点傲骨,这点傲骨是一把双刃剑,既是他们傲视凡夫俗子的资本,往往又会对他们自身造成致命伤害。因为傲骨,我们对才子们既尊崇又不满;对于傲骨,才子们又爱又恨,爱它能够维护自己的尊严与人格,恨它使自己失去了世俗的快乐。贾岛一辈子沉沦下僚,潦倒不堪,也全非时运不济。上天曾经眷顾过他,赐给他一些改变人生轨道的良好机遇,但因为他的傲气,仅仅因为傲气,他就葬送了这一切。贾岛曾赋诗一首名为《剑客》,千载之下,读后仍令人心潮彭湃,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古人曾有言,司马迁洋洋洒洒的《刺客列传》,不如贾岛的这二十字来得惊心动魄。前人还说,这首诗是“豪爽之气,溢于行间”。一位剑客花费了十年的心血,精心磨制了一把锋利的宝剑,剑刃如霜,闪烁着清冷的寒光,让人不敢逼视。现在终于到了宝剑出鞘的时候,天下还有冤屈不平之事吗?那就让它一展身手吧。这样的剑客,让人肃然起敬;这样的诗篇,让人击节叫好。不过,大家千万不要以为贾岛是位侠客,武艺高强,能象李白那样“手刃数人”,还“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有着卓绝的轻功。其实贾岛骨瘦如鹤之腿,气短又力微,诗歌写得是牛气冲天,内心里只是想让大户人家赏识雇佣。所以眼光毒辣的冯班,一位清朝人,说贾岛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怪吓唬人的,其实也就是想卖身为奴而已。通俗地说,就是想找位靠得住的靠山,推销自己;严肃地说,是想得到知贤善任的明主,赏识自己;简单地说,他是在干谒——这是许多唐代诗人都做过的事情。所谓跃跃欲试,宝剑隐隐将出鞘,就是表白自己忍无可忍,也无须再忍,要在寂寞中爆发,大展手脚了。不过,能够把出仕为官的愿望表达得这样理直气壮,能够把自己说得这样优秀又不至于让人反感,确实需要很高的艺术造诣。

  为了出仕,贾岛一直在努力,他写了不少这样的干谒诗投赠给权要,也曾默默地寻觅良机去接近贵人,但结果都因他的傲气而无果。宋人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说,宣宗皇帝有一天微服私访,碰到贾岛,请教他尊姓大名。贾岛傲然回答说:“贾岛是也。”宣宗客气地说:“久仰久仰。”贾岛不客气的呵斥道:“你又不懂诗,久仰个啥?”宣宗很生气,后果自然很严重,贾岛当即被贬为长江尉。何光远的《鉴诫录》记载更为详细:贾岛还叫无本的时候,住在蜀僧悟达国师知玄院中,经常穿上书生的衣服,偷偷跑到法乾寺钟楼安下,与姚合、无可一起咏诗唱和,希望有机会见到微服私访的宣宗皇帝。上苍不负有心人,这天宣宗皇帝果真微服出游,来到法乾寺中,听到有人在楼上吟诗,值班的老和尚又不在岗,就循声直接登上楼来,看见案上有诗卷,便取来浏览。贾岛正兴头上,见有人闯入心里已经不舒坦,仔细一看又是个陌生人,便大发脾气,从宣宗皇帝的后面一把将诗卷夺走,并瞪圆双眼嚷道:“看你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哪里懂得高雅的诗?”宣宗皇帝遭到训斥,很羞愧,张张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就灰溜溜地回宫去了。后来老和尚回来,听贾岛一描述,大叫坏事了。贾岛知道来的人正是他苦苦等待的皇上,后悔得当即就要从楼上跳下去,要用自杀来谢罪。好在宣宗皇帝宽宏大量,知道贾岛有跳楼的诚意,马上下诏书赦免了他的“大不敬”,并将其贬为长江主薄,据说宣宗的诏书是这样的:

  比者礼部奏卿风狂,遂且令关外将息。今既却携卷轴,潜至京城。遇朕微行,闻卿高咏。睹其至业,可谓屈人。是用显我特恩,赐尔墨制,宜从短簿,别俟殊科。可守剑南道遂州长江县主簿,仍便赍敕乘驿赴官。所管藩侯放上闻奏。

  贬出长安,到长江县任主簿这样的小官,对贾岛而言是屈才;皇帝亲自下圣旨,任命其官职,于贾岛又是难得的荣耀。后人对贾岛这一遭遇情绪就较为复杂,哀其不幸者有之,怒其不逊者有之,同情惋惜者虽多,但艳羡者亦不乏其人。为什么呢?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贾岛之前还是个布衣,皇帝一生气,居然惩罚他去做官,这不是因祸得福吗?宋朝人陈振孙在他的《直斋书录解题》中说,如果这样理解,就太幼稚可笑了。唐朝人最看重进士,进士及第后一般都是在好地方做刺史,贾岛中了进士才做个主簿,自然是贬官了。但今天又有学者说,陈振孙先生你错了,大量材料说明唐朝举子中进士甲第,按法律规定也只能授予从九品上阶的官职;如中的是乙第,就只能授予从九品下阶的官职了。而据《旧唐书·职官志》记载,诸州上县、中县主簿,官阶为正九品下阶;中下县主簿,官阶为从九品上阶。所以,贾岛所任的长江主簿一职至少是从九品上阶的官职,所以生活在唐代真是很幸福。当代有学者补充解释道:我们很容易明白贾岛为什么会由一名白丁被贬为官员了。因为在那样一个文学崇拜十分狂热的时代,有什么方式能比使一名以诗才自负的人远离诗坛中心而不能在进士考试这个诗艺竞技的舞台上一展风采作为对他更好的惩罚呢?当然这种惩罚方式也只有大气的唐人才能想得出。在当今这个十分物质化社会的人看来,这种惩罚似乎是因祸得福,而唐代人却对贾岛的遭遇深表同情。这位学者似乎忘记了,贾岛孜孜不倦地展示他诗歌的风采,目的也就是要得到一官半职。要弄清楚贾岛是不是独自承受了这个让后人匪夷所思的处置,就得考索贾岛在此之前是不是进士及第,是不是做过比长江主薄更重要的官职。生活时代与贾岛最接近的传记作家苏绛,在他的《贾司仓墓志铭》中说,贾岛“穿杨未中,遽罹诽谤,解褐授遂州长江主薄”,肯定告诉我们贾岛未曾进士及第,而且第一个官职就是长江主薄。《新唐书》本传也说他多次参加考试,都名落孙山。但元代的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说“(贾岛)时新及第,寓居法乾寺无可精舍。……一日,宣宗微行……”他告诉我们,在贾岛进士及第的那一年,他呵斥宣宗,随即被贬为长江主薄。贾岛任长江主薄,是在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目前为止没有发现这一年及第者中有贾岛的名字。后来施蛰存先生在《唐诗百话》中说:“他既然平生没有及第,不知由那一条门路进身做官。既然史书上说是‘贬为长江主簿’,可见原来已做了比主簿高的官职。可是这又不见记录。”施先生似乎客观一点,唐朝再大气,也不会出现“无官受贬”的古怪事。

  贾岛有没有进士及第,我们目前还不太清楚,但贾岛多次参加进士考试却是事实。姚合有诗《送贾岛及钟浑》,说他们“日日攻诗亦自强,年年供应在名场”。贾岛自己也不避讳“考砸”的事情,如他有诗《下第》: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落第了,所有的梦想转眼成空,所有期待转化为失落,所有的痛苦都化成一声叹息。滞留京城,不名一文,囊空如洗,疾病缠身。长安莺飞草长,满眼都是红红绿绿,这是一个花花世界,但热闹都是人家的,贾岛什么都没有,没有亲情,没有知音,没有一丝丝温暖。年年失望年年望,贾岛终于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唐诗纪事》记载:有次贾岛又落第了,传闻是由于裴度认为他狂狷行薄,不太喜欢他。贾岛心中憋了一口气,逛街的时候恰巧看到裴度在大行土木,当即写了《题兴化寺园亭》一诗来嘲讽裴度: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亭君自知。

  贾岛说,裴度你为了建造一座池亭花园,而使得无数人倾家荡产。桃李春华秋实,能看能吃,却弃之不种,蔷薇华而不实,无补于用,却偏偏要种。等到秋天蔷薇花凋落了,剩下的只是无数尖刺罢了。言下之意,裴度你和那些不能吃、不能用而尽长刺的蔷薇差不离。裴度听后有没有生气,我们也不知道,估计不屑同一个小人物计较,怕降低自己的身份。但贾岛见骂人很过瘾,又没有风险,于是变本加厉,劲头更足了,又写了一首《病蝉》: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兼莺鸟,俱怀害尔情。

  贾岛控诉道,我这只病蝉,悲鸣饮露,翅膀折了还在扑腾扑腾的飞,而你们这些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公卿大臣,就像那螳螂、黄雀在一旁虎视眈眈,时刻准备迫害我,简直太没有天理了。但这一次贾岛踢到铁板上了,被扣上了“举场十恶”的帽子,赶到关外。《鉴诫录》就记载说:“贾又吟《病蝉》之句以刺公卿,公卿恶之,与礼闱议之,奏岛与平曾疯狂,挠扰贡院,是时逐出关外,号为举场十恶。”公卿们说贾岛扰乱考场秩序,确实有报复之嫌,不过贾岛在考试的时候不太规矩也是事实。《唐摭言》的记载很生动,让我们看到了读书不刻苦的后果:“贾岛不善程式,每自叠一幅,巡铺告人日:‘原夫之辈,乞一联!乞一联!’”“原夫”是指程式律赋中之起转语助词,后来“原夫辈”成为一个泛称,专指那些很会考试的文墨之士。贾岛家里太穷,无法接受系统教育,又跑到庙里混过一段日子,所以真正到考试的时候,马脚就露出来了。看来,有才气而基础太差,或不太下功夫,未必就能在考场上呼风唤雨,唐人是这样,今天亦如此。3.有多穷

  贾岛在考场上憋屈,和他家里太穷确实有关系。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说:“孟郊、贾岛以诗勇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欧阳修的文章、道德都令人景仰,当时、现在以至于未来,都不容有任何的怀疑,但这话说得就有些不近人情。说起来,欧阳公也是苦出身,早年和母亲相依为命,在湖北随州熬得很辛苦。可能是后来仕途上还较为顺利,至少退休之前都是居庙堂之高,说他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也不太过分,这样一来,遭罪的记忆慢慢淡忘了。他说贾岛平生多为穷苦之句,是可以的,但认为贾岛喜欢写穷苦之句,就未免过分了。贾岛多写穷苦的生活,是因为他的日子一直过得比较清苦,他的生活本来就是这种状况。至于喜欢,恐怕就说不上了,谁不想过上滋润的生活,谁不想写出典雅堂皇的诗句,问题是贾岛从来没有这种生活体验,他写得来么?年纪比欧阳修大、官也做得更高的晏殊,就懂得这个道理。吴处厚《青箱杂记》载:李庆孙写了篇《富贵曲》,其中有两句是“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殊看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说:“这真是乞儿之相,哪里懂得什么富贵!”说富贵不必言金玉锦绣,应该显示它的气象,象什么“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这是穷人家想都想不出来的景致。晏殊天天山珍海味,锦衣玉食,态度很傲慢,话说得露骨,但道理还是对的。要让贾岛来形容富贵生活,说不定他也会认为天底下最好吃的是烧饼。

  贾岛,字浪仙,幽州范阳(今北京附件)人。他的名与字都比较怪异,估计父母的文化程度不算太高,出身很一般,所以苏绛在为贾岛作墓志铭的时候,反复挖掘,详细考察,也没有办法找到贾岛祖先的仕宦履历,只好把贾谊抬出来,说是贾岛的老祖宗。但贾谊是汉初人,隔得实在太远,空白省略得太多,有点八竿还打不着的味道,就含糊地交待了一句,说贾岛的先人“中多高蹈不仕”。按照古人的写作风格,我们可以负责任地认为,贾岛的祖先十之八九是引车卖浆者之徒或农夫之类。贾岛长大后,父母也不在了,家里越发穷了。他是个书生,百无一用,连自己都养不活,只好在北京房山的法善寺出家做和尚,法名为无本。那时候,做和尚还是一个比较热门的职业,只要得到官方的度牒,走到哪里都能找间寺庙挂单,吃喝不愁,抽空还可以翻翻书、写写字,甚至还可以免费旅游,走遍大江南北,对于贾岛这样的苦孩子来说,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不久,贾岛就开始了自己的旅游生涯,从老家来到东都洛阳,住在青龙寺里,也算是从农村来到了大都市。但当时的洛阳市也比较看重形象工程,城市管理比较严格,认为和尚走街串巷,有碍市容,于是规定僧人午后不得出寺。这就让追求自由与个性、富有艺术气质的贾岛十分不满,于是他写了一首诗来表达不满的情绪,说什么“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意思是牛和羊是到了天黑才必须回去,现在出家人连牛羊都不如了。他终于认识到和尚的社会地位毕竟不高,不受人尊重,前途不大,还是做官实在,后来据说是在韩愈的撺掇之下还俗了。

  还俗后的贾岛,生活似乎一如既往的穷。有诗《朝饥》为证:

  市中有樵山,此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饥莫诣他门,古人有拙言。

  诗歌意思是说,市集中有堆成山的柴草,我的住所却大清早断了炊烟;井底下有甘甜的泉水,我的锅里却无米可煮。我推开门,希望能见到温暖的太阳,可是乌云密布,降下了大雪,我只好闭门枯坐。天气实在冷,搁在西床上的那张古琴,竟崩崩地冻断了几根弦线。在这种大雪的日子,即使忍着饥寒,也不要去别人家求告,这是古时贤人有教诲过的。这首写穷的诗很有名,因为孟郊也善于写穷,就有好事者问贾岛与孟郊两个苦命的诗人谁更穷些。专家研究后告诉我们,贾岛更穷。因为孟郊在诗中说:“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叙述他在那清澈的水中耕田种稻,在青山上砍柴然后背回家中;而贾岛在诗中他说:“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常苦干”,既没有炊烟,又没没米做饭,比起孟郊家里柴米自足,贾岛家柴米全都没有,应该更为穷苦。这种清苦的生活,持续时间很长,孟郊还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却始终是“寒蔬修净食”、“深山踏落花”、“溪头自曝衣”,经常采菌拾薪以维持生活,如《原居即事言怀赠孙员外》所说:“径通原上草,地接水中莲。采菌依余枿,拾薪逢刈田。”这对他的情绪都有较大的影响,如其《咏怀》诗:

  纵把书看未省勤,一生生计只长贫。可能在世无成事,不觉离家作老人。中岳深林秋独往,南原多草夜无邻。经年抱疾谁来问,野鸟相过啄木频。

  贾岛感叹自己纵然日日读书,也是终生困于贫穷。今生今世已经没有成大事的希望,离家日久,不知不觉已成老人。贫居南郊,地多野草,静夜之中,无邻人往来。抱病经年,乏人闻问,惟有野鸟频频飞来,轻啄树木。好不容易有了一官半职,做长江主薄,又以普州司仓迁司户参军,但官卑俸微,还是只能沉沦下僚。年老的时候,连个儿子都没有。清苦的日子过习惯了,经常粗茶淡饭,连肠胃都适应了,后来有机会吃牛肉,可能吃得太生猛,居然一下子得病死掉了。临死的时候,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所有的遗产就是一头病驴,另外加上一把破旧的古琴。

  尽管贾岛一生落魄不堪,但对诗歌总是抱着一颗赤诚的心,认为诗人就应该把诗歌当成生命中的全部,这种精神最值得后人学习。王建在《寄贾岛》中说:“尽日吟诗坐忍饥,万人中觅似君稀。僮眠冷榻朝犹卧,驴放秋田夜不归。”日子过得清苦,贾岛写起诗来还是安之若素,乐此不疲。生活苦一些无所谓,总还是要一天过下去的,可怕的是没有追求、没有信仰,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的信心,那就是行尸走肉了。还是让我们看看贾岛对所从事的事业的虔诚吧。他在《戏赠友人》中写道: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

  井里面没有水,是废井;有水而无人汲,还是废井。天天作诗,好比每天从井里汲水,“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给人的感觉总是全新的,永远不会有厌倦与乏味的感觉。有了这样的心态,有了这种精神,有了这种虔诚,何事不可为?

  《唐才子传》还说,每至除夕之夜,贾岛必定要把这一年所写的诗歌放在供案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然后痛饮长谣而罢。这才是真正的“敬业”,才是真正的热爱诗歌。只有对自己从事的职业有敬畏之心,才能把它做好。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贾岛》一文说:“贾岛同时代的人,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喜欢新口味,永远是万物发展的趋势与动力,但人们偏爱贾岛诗歌的清寂幽僻,除了喜欢“酸涩”的味道,还尊重他执着的态度。晚唐的李洞可谓贾岛最忠诚的支持者,《唐摭言》记载他铸造了贾岛的铜像,经常手持念珠念贾岛佛。一旦知道谁喜欢贾诗,他就手录贾诗赠之,并再三叮咛说:这无异于佛经,应该焚香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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