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歪头看到光（陈薇）
古时候，大户人家里生了孩子，都专门聘有奶妈通霄达旦地照顾孩子，待孩子长到两三岁后，奶妈的身份也随之发展成仆人。
继而负责照顾小主子的衣食住行，直到她年迈体弱，有心无力之时，东家通常会给些许银子，命其告老还乡去罢。《红楼梦》里的贾府自然也不会例外。
贾琏是位爷，他的奶妈赵嬷嬷为给自己的亲儿子谋个差事，来到了琏二爷的门下。恰好碰到二爷与凤姐夫妻对坐，把酒言欢，赵嬷嬷转求凤姐。
几盅下来，酒余温，言未了，两个儿子就谋到跟贾蔷下姑苏采办女子的美差。宝玉也是位爷，深得贾母疼爱，他的奶妈李嬷嬷呕心照顾，却落得个早早退体，人见人烦的下场。
即使她拄拐痛心气恼：“我的血变了奶，吃得长这么大……”又能怎样?依旧被自己奶过的宝二爷嫌憎，宝二爷依旧和那些“狐媚子们”整日里耍在一起。
同是二爷的奶妈，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却道是名虽同，实不同，此嬷嬷非彼嬷嬷。
琏二爷的身份地位自然比不过宝二爷。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儿”，李嬷嬷的亲生儿子李贵又是宝玉身边的首席仆人，颇为识相。
且看他处理小主子闹学堂，擒住头脑人物贾瑞控制场面，“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
处理老主子查功课，“卖萌装愣”转移矛盾，“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了，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所以平素里李贵深得贾政的认同。
如此看来，李嬷嬷奶过的两个儿子，都是荣国府里正当红的人物，英雄母亲的地位已然垫定。而赵嬷嬷的两个亲儿子连正式工作都没有，奶过的琏二爷偏是“吃软饭”之身心，这一点怎么比得过李嬷嬷?
琏二爷是怎么对待自己奶妈的，明显就是嘛心不操，阳奉阴违忽悠型。第16回里，赵嬷嬷刚坐下，他随手拣两色菜肴让给奶妈吃。
连老人是否能吃都不管不顾，急得凤姐急传“炖得很烂的火腿”。提起上门请安的缘由，赵嬷嬷不得已向凤姐投诉：“我们这爷，只是口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
“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面对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你还有多少底气在贾府里呼三喝四?
在宝玉心里，奶妈李嬷嬷的排位应该在亲妈王夫人之上。婴儿时，他用力吸吮乳汁，每吞咽一口，母婴间的联结就紧密一层，两人的情感就充盈一分。
当李嬷嬷赌气吃掉酥酪时，有个小丫头说：“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宝玉因紫娟一句“黛玉回苏州”的话，吓得几近痴呆，大家首先差人去请的李嬷嬷。李嬷嬷先摸脉门，又掐人中，不见反应，“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捶床捣枕说自己“白操了一世的心”。
真真的母子深情。所以在年幼的宝玉心里，奶妈就是妈，甚至比妈还要亲。有爱就会有纵容，李嬷嬷的各种造次行为绝不是一日而成。
既然是妈，那妈骂儿子是天经地义。有趣的是亲妈王夫人见到宝玉，总搂着轻叫“我的儿啊”，奶妈李嬷嬷见到宝玉，却是恶言恶语，直揭其短。
不过是拦酒，她对薛姨妈说：“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
不过是看不惯丫头们“糟蹋”屋子，她对丫头们说：“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
不过是要吃那碗酥酪，她对下人们说：“我偏吃了，看怎么着!”贾府上下谁人不知宝玉最惯宠丫头们。
她非要逮着好欺负的袭人狠狠地斥骂，“忘了本的小娼妇!”蠢宝玉不但没有跟着同骂“小娼妇”，反过来还为袭人分辨。
李嬷嬷越发气起来：“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还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
“枫露茶”喝就喝了，“糖蒸酥酪”吃就吃了，张嘴就骂宝二爷，莫非真以为胆大能包天?
尽管凤姐一口一个“妈妈”地叫，赵嬷嬷仍然小心翼翼，她心里非常清楚叫“妈妈”那是抬举你。所以她不敢上炕、不敢坐杌，只敢坐在脚踏上。
几杯酒下肚，行事大胆了些，一边奉承凤姐，一边责怪贾琏。凤姐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点悟”贾琏的机会，自然旁敲侧击一番。
话说了，情悦了，赵嬷嬷儿子的美差也就得到了。
宝玉翅膀变硬想要单飞的时候，李嬷嬷曾经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变成了束缚，细碎的唠叨声就变成耳边苍蝇的嗡嗡声。
人都“告老解事”离开大观园了，动不动还要跑回去，打着“请安”的名义向丫头们问责宝玉的吃喝拉撒等诸多琐事，“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
就连大过年的丫头们掷骰抹牌，磕一地瓜子皮儿也看不惯，“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
与其说是对情感的牵挂，不如说对权力的留恋，可叹李嬷嬷几十岁的人，连“人走茶凉”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惹得丫头当面斥骂：“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相反，赵嬷嬷没有做出任何超出权限的事情，反倒是凤姐安排好她的两个亲儿子工作，询问名字时，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
佛说，不贪才能悟道。显然做为贾府里的奴仆，不贪一定会获“五星”好评。一个骂“燥屎”，一个骂“小娼妇”，两个嬷嬷都是个粗人，情感的表达都直接并简单。
按理说，她们都属于那种遇烦事不骂不足平怨，不狠不足消恨的人，可就有那么几点不同，生生地把两个嬷嬷的命运分成了两条线，一个得美差落实惠，一个贪小利讨人嫌，归根到底还是认知不同。
奶妈是什么，有奶时是妈，没奶时是仆。虽然残忍，但母子情缘真是从断奶的那天起，一点一点走向消亡。纵心有千般不舍，终有离别之时。
李嬷嬷不解，非要步步紧逼到“图穷匕见”，丑态百出。宝玉打发她去园子里找贾芸，她将手一拍对小红说：“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
小红笑道：“你老人家当真就依了他去叫么?”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只五个字，竟读出了些许心酸。
价值重被利用的满足，宠溺儿子的骄傲，佯装的无奈等等显露无遗。亲妈看着孩子渐行渐远的背景，也只能道一声“珍重”，何况奶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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