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里有很多诗词,缠绵悱恻当属潇湘,豁达开阔当让蘅芜,再加上发挥不稳定的怡红公子和“醉扶归”的枕霞,还有道士的批语,薄命之判词……
我却最爱那两首《寄生草》,一首出自戏文,说贾母生日,嘱宝钗点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不满,宝钗遂念了这曲戏文: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后拍案叫绝,我也叫绝,只因东坡遇雨时,还有一竹杖、一蓑衣、一芒鞋。
可那个头顶戒疤的英雄呵,大概会在风雨里大笑着用破钵接雨喝吧,再唱着,分离就分离吧,反正我赤条条一人,来去无挂。
这多像宝玉,众人皆道他潦倒不通世务,冥顽怕读文章,行为怪癖性乖张,现在想来不过是他生错了时代。
又偏在这高门大户里,要考科举,写八股,若是身在开明盛世,普通家庭,大可结庐南山,对酒当歌,人人都赞一声诗人、隐士。
却偏偏生于名门望族,又得恩宠,家族繁荣系于你身,哪容你随心所欲,懂他者,大概只有一个黛玉,大概还可加一个妙玉……
再说到词本身,宝玉听闻此词,本就思绪满怀,又因怕湘云开玩笑惹恼黛玉,慌忙暗示,却没想二人都不领他的情,想起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禁泪盈于睫,写下了《寄生草·解偈》:
无我愿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其实宝玉并不是一个会主动伤春悲秋的人,不像林妹妹,为春日落红哭,为秋窗风雨哭,为断井颓垣哭,为白露泠泠哭;也不像宝钗的洞明,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样子,劝湘云,劝宝玉,劝袭人,连黛玉都肯听她劝慰,独她笔下的柳絮没有孤零的样子,独她笔下的螃蟹讽了世人又全了尴尬的气氛。
宝玉大多数的悲伤都来自于周遭的人,金钏儿投井身亡,他年年祭拜;晴雯故去,他写了长长的芙蓉女儿诔;紫娟说林妹妹要家去了,他气得口吐白沫,疯癫魔障,后又赌咒发誓:
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更休提大观园凋零后,众人远嫁的远嫁,死的死,散的散。
其实宝玉最怕的,是孤独。都在猜测曹公笔下的宝玉是怎样的结局,照我看,哪还要什么结局,女儿们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他最怕孤独,而孤独就是他的结局。
众人都走了,以不同的方式走了,而他却还在,不才是对他而言最残忍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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