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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堂直击|斯坦福汉学家艾朗诺:李清照的再婚900年后才被承认,才女为何被代代“好心虚构”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李清照词的婉约凄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是李清照诗的豪迈气阔。中国人对于她的诗词早已耳熟能详,不过相较中文世界的偏爱,英文世界对它的研究却始终徘徊在边缘。今年3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作为“海外汉学丛书”系列之一,被知名汉学家宇文所安先生盛赞为“李清照研究领域的盖棺定论之作”,其英文原著2013年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


2017年7月23日下午,该书作者著名汉学家艾朗诺教授依三月的约定做客海上博雅讲坛146期,在美国汉学界享有极高声誉的艾朗诺教授,全场坚持用大家都能听懂的中文,身为斯坦福大学汉学讲座教授,他长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主攻宋代文学,出版过有关欧阳修、苏轼、李清照等宋代文学名家的多本专著。曾将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选译为英文,参与撰写《中国剑桥文学史》。白先勇赞赏艾朗诺“对中国语文、中国文化特别敏感”。当天,年近70但精神矍铄的艾朗诺以书为背景,与在场“李清照迷”共同剥离层累的历史外衣,“重新思考李清照与其文学史的地位”,尤其揭示了李清照短暂改嫁与离婚后“重塑自我”并重申自己作家身份进入一生中多产期的史实。现场精彩的对话中传递了艾朗诺书中所展示的互文性和重读经典的神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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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一:“再婚”问题的误读


近20年来,“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再度引发学术界的关注和讨论,进而产出大批李清照研究的新作,如陈祖美的《李清照新传》、诸葛忆兵的《李清照与赵明诚》、邓红梅的《李清照新传》等。


李清照与赵明诚


原因:李清照“再婚”在学界达成一致


艾朗诺认为,新一轮的“李清照”研究热可以归结为两点原因:第一,在近30年中,女性学者人数逐步增多,主体地位不断提高,李清照作为“中国第一女词人”,其在文坛中显赫的女性身份作为时下女性主义的一面旗帜被推向中心,有其必然性;第二,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即李清照的“再婚”问题得到一个大致的解决。 


赵明诚去世之后,李清照再嫁张汝舟,针对此事,后世一直妄图曲改实情:把再嫁行为理解为“失节”,认为其有污李清照的才女之名。这种极力扭曲辩驳之态在明清之际,发展尤其严重,甚而出现过一场否认再嫁、为才女雪耻辩诬的学术运动。在历史语境下,“再嫁”的欲加之罪,在于理学思想体系对女性思想、言行的束缚。寡妇再婚在宋代虽然遭人鄙夷,但尚能接受,但到了明清时期,已令人无法接受。这种情况下,延续百年的李清照“再婚”之争明为史实真相的讨论,实则是传统腐朽思想的余毒侵占。1985年-1990年,关于“再婚”问题的争论才在学界逐渐达成统一:李清照确有短暂的“再婚”经历。


研究参考系:1957年黄盛璋和1971年南宫搏


近年经常来华进行学术交流的艾朗诺提到,自己关于李清照“再婚”问题的研究,受两位学者的影响较大。一位是黄盛璋,1957年,他写了两篇文章《李清照和赵明诚年谱》和《李清照事迹考辨》,第一个站出来大胆否定了清代、民国以来几乎已成公论的“未再嫁”观点。 

 

第二位是台湾历史小说家南宫搏,1971年,他写过一本《李清照的后半生》,书的序文说到,自己十年之前写过李清照的历史小说,当时接受了“未再嫁”的一般看法。但后来经过研究考证,认为自己原先的看法存有纰漏,于是,开始重新研究李清照的一生,并写了这本书,证明再婚的真实性。


台湾历史小说家南宫搏所著《李清照的后半生》


艾朗诺说,正是由于“再婚”问题的看法的根本改变,促成了学者们开始重新思考李清照的一生。而艾朗诺《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的发表,得到了英语世界极大的肯定,除了文首宇文所安的赞许,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比较诗词、性别学的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教授和东亚研究所所长的孙康宜给予高度评价,她撰文认为:我坚信艾朗诺是所有语种中,如此彻底而细致研究李清照的第一人,“本书在专题研究和宏观论述上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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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二:时代想象的误读


中国人研究女性诗人的传统思路是把她的文学表达和生平一一对应,但是这种自传化的解读方式极易脸谱化李清照,《才女之累》中援引大量文献,生动展示了李清照在宋代以降是如何被建构和改造的,以及剥开层累之后李清照“真实”形象的再现。


中外读者惯性:以理性想象代替真实形象


被主持人问到,历史上李清照的真实形象与后代的想象间有何差异时,艾朗诺说,这种差异性是必然存在的。各国文化中一些有名望的大家大师,随着时代变迁,他们的留于后世的形象,其想象成分大大增加,由此造成各时代人物形象的差异化。汉代的孔子必然不同于宋,而宋时的孔子也区别于清末,现代所想象的孔子又更加不同,这种后世想象间的差异并不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现象。艾朗诺说,西方文化中关于这样的例子也俯拾皆是。这种差异性的产生,其目的是为了重塑之后满足后代人的审美要求。


艾朗诺长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出版过有关欧阳修、苏轼、李清照等宋代文学名家的多本专著


但是学者总会忍不住去回看历史,觉得这样的重塑和原本的模样太不相似,于是,他们不惜扎入浩如烟海的文献中去试图拼凑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真实”,尽管的这种“真实”形象重构仍依附于时代和学者视角。学者企图缩小时代差异的好奇、与历史中的真实形象以及后世赋予的种种想象,三者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矛盾。


真实的李清照并不依赖赵明诚


艾朗诺认为,李清照就是其中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李清照历代的接受史中,她的文学成就和传奇经历,逐步构建出一个过分脆弱敏感的李清照形象,她对赵明诚的情感似乎成了她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这显然有违历史的真实。艾朗诺展示了济南李清照纪念堂里面的一间屋子,人物场景设定为,赵明诚伏案书写,李清照则站在一旁,恭敬服侍。


济南李清照纪念堂内屋,赵明诚伏案书写,李清照站在一旁恭敬服侍


这反应了民间对李清照和赵明诚美好关系的想象,其呈现方式摆脱不了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尽管赵明诚的文学地位远不如李清照,但这种场景设置仍然在李清照的纪念堂中出现了(要知道这是李清照的而不是赵明诚的纪念堂)。这对李清照来说很不公平。艾朗诺笑说,也许李清照今天还在,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很不高兴。这也是他写这本书的初衷,比较后世接受史是如何看待的,从各个方面去探讨,看是否能够让人们重新思考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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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三:才情被性别误读


2013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才女之累》英文原著,封面中的李清照一改以往柔弱婉约的既定形象,显得刚毅、独立,意含艾朗诺写此书的本意。李清照能够跻身于文坛,与众多男性文人等列,其所达才情不应简单归结于其自身的性别因素。


左图为哈佛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艾朗诺《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英文版原著,右图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3月出版的译文版


将诗词完全等同本人声音以抹杀创造力


艾朗诺提到,在词作中,男性词人总习惯虚构出一个女主人公来表达感情。所以,这部分词作并非能够完全呈现作者本人的真实。当代学者在研究时一般会将男性词人与其词作分开看待,但到研究女性词人和词作时,这种观点发生了变化:他们主观认为易安词中所发的声音代表了李清照本人的真实。这种两把尺度量的方式对女性词人极不公正,等于是在说“女性作者缺乏创造力,不可想象”。所以倚仗这种性别偏见的解读方式去看待李清照的词作显然是有问题的,一定程度上,它掩盖了李清照文学创作的想象才能。 


现场,艾朗诺还重点探讨了李清照身为女性“无法归类的独特性”,“她在其所处的时代本就是个例外”。根据艾朗诺的研究,在李清照的周遭很难找到第二位喜欢写作的女性,这与明末清初的情形有很大不同。明末清初,女性诗人不断涌现,男性文人对少数的女性诗人群体也抱有接纳的态度,例如袁枚门下就收有女性弟子。相比之下,李清照的创作处境实在孤独,缺乏同时代的相应的群体归属。


热衷“打马”博弈游戏显出个性好强


另一方面,她的性格也很特别。艾朗诺提到了李清照爱好“打马”的事例。“打马”是当时,宋代流行的一种博弈游戏,它被比拟为军事较量,参与者宛若置身战场,努力施展谋略,让自己的军队,即博弈的“马”战胜对方。李清照非常热衷于这项游戏,并以此为主题撰写了很多文章,例如《打马图经序》《打马赋》《打马图经命辞》等。 


李清照的《打马图经序》内页


在《打马图经序》开篇,她自称:“余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其中, “喜博”“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之语,足见她鲜活的性格特点,好强,热爱竞争博弈,这已经颠覆了我们对古代传统女子的想象。


写《词论》批判同时代欧阳修、苏轼等


李清照的好强,喜竞争,这在游戏中如是,创作中亦如是。艾朗诺提到,李清照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词论》,其中除了梳理词史发展脉络,谈论她本人对词体音韵、格律的看法之外,对当时有名望的的男性词人,如欧阳修、苏轼、秦观、晏殊等,逐一进行批评,并认为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言下之意,自己是为少量的“知之者”(精通词体的人),而同时代的大词人很多都无足忝列其中。


她对自己的才华抱有充分自信,并且敢于在男性主导的文学领域中,与男性一较高下。而在《才女之累》中,艾朗诺将《金石录后序》的传统“怀旧”思路解读为短暂改嫁之后的重塑自我。以此否定了婚姻对于李清照这样一位富有个性的女词人的唯一归宿意义。李清照以柔弱的一己之身挑战当时的社会和文学秩序,并奋力克服性别偏见,从而在男性的文学世界中确立自己女性的创作身份。


《金石录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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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四:研究方向的误读


《才女之累》导论中说到:“中文学界对李清照的研究成果浩如烟海,其数量令人惊叹。......但研究的热情并不总伴随着敏锐的洞察力,现代学界投入李清照作品上的大量研究是重复多余的。”


应聚焦体现“公共性面相”的诗作而非词


面对研究内容的冗余和研究方向的误区,艾朗诺指出李清照作品研究中被长期忽略的事实——易安词很难作为李清照形象研究的依凭,因而应把她的其他作品作为其研究的重要依据。


艾朗诺指出,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诗作较少,大概20首左右,但却是其研究中重要的一块。“诗中的表达形象和词不同,如果拿性别来类比文体的话,词偏女性,而诗则较倾向于男性。因而,诗里经常会出现一般认为女性不会写出的主题。” 


《夏日绝句》是李清照创作的一首五言绝句,是一首借古讽今、抒发悲愤的怀古诗


他列举了李清照1133年写的一首诗《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此诗为李清照题献廷臣韩肖胄与胡松年,二人即将出使金国,代表大宋进行外交谈判,内容是对宋金关系的评判与建言。适逢金兵侵占大宋北方大半领土,北宋政权岌岌可危。在此背景之下,李清照公开喊话使臣,投身于宋金关系的激烈争论之中,表达了自己虽为闺阁女流,但仍心怀家国的气度,发表了个人独到的政治见地。


李清照的诗作很大程度上都体现“公共性面相”。“无论她在频繁地陈述当时的政治、军事议题,还是在书写日常消遣及娱乐,她都设想了一群理解她的读者,她把自己写进文学,指涉自身的处境与意图。”


李清照正是通过诗歌这种有别与词作的“男性化”文体,重塑了自我——“一个自信而有持守的女性”,显露出向外观测的真实视角,从而更贴近其现实的生活处境。


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是一首绝妙的大自然的赞歌,以尺幅之短给人以足够美的享受


判定后期冒出来的文本的真伪更重要


在现场的互动环节,有人问艾朗诺,对于易安词,一直以来学界都把它作为李清照生平实录和研究,其一部分是她真实情感的表达,还有一部分是如男性词作一类具体的拟代作品,二者在研究中如何鉴别和区分。


艾朗诺的回答是他不会去做这样的区分。词作中想象情感的主观以及真实经历经验的客观,二者融于文字,便很难详加辨别。例如,将五六本李清照的词选本拿出来,其中不同学者的注释差异很大。“这是非常主观而少有根据的东西。用文学作品的理念风格去研究显然不可靠。”而艾朗诺个人则更加注重作品的真伪问题。他说,自己经常和学生开玩笑:“李清照一到明清就多产。”有许多词作,在李清照死后数百年后,才第一次署名“李清照”。这说明,许多作品是后人强添给李清照的,这部分作品需要排除,在辨别真伪之后,才能撇开时代想象和后世的过分解读,还原一个真实的李清照。


讲座结束之后,现场的“李清照迷”依旧热情不减


李清照,对于中国文学史来说,始终是一个美丽而偌大的意外。无论是围绕她与赵明诚的爱情,或是争论百年的“再婚”问题,是她喜爱“打马”自信好强的真性情,还是她与男性文人一较高低的气魄和胆量,是她留下的诗词和才情,以及后世关于李清照的种种流传和想象。无一不彰显其作为“古代第一才女”的魅力。讲座最后,艾朗诺表示,即使模糊了李清照的性别,她的文学地位也不会下降,而是应该更尊重,更敬佩,更欣赏她,这也是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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