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节

 

 

 

 

刘醒龙

 

 

喜欢虽九死犹未悔之人。无论是历尽坎坷或阅尽春色，都矢志不移，不朝三暮四，不朝秦暮楚，不得陇望蜀，将一点理想初恋般怀抱在心不离不弃，这样的人当是极品。

喜欢虽九死犹未悔的人生。不管有多么沉重抑或旷世艰险，仍探索前行，宁愿为玉碎，不坠青云之志，更无折腰之时，将一片草叶珍珠般善待在日子里，哪怕饥寒交迫也不食嗟来之食，如此人生可以颂为经典。

天下山水，端坐着看像人，站起来再看就成了人生。

天下草木，阳光下看像人，月亮升上来后再看就成了人生。

那些用山水草木千万年堆积起来的地方，各有各的雄奇，各有各的妩媚。比如有八十一泉眼、七十二飞瀑、二十四溶洞，令陆游心怡成诗“山横瓦屋破云出，水自牂牁裂地来”的瓦屋山。又比如让苏轼感怀“江南春尽水如天，肠断西湖春水船。想见青衣江畔路，白鱼紫笋不论钱”的青衣江。有此恩宠，此山此水也就叫了洪雅。

想一想，用山水砌成的小地方，逢水就有供旅行者与过路人往来的义渡，逢山便有接济采药人和狩猎者充饥御寒的义舍。这洪雅二字实是最好的梦想与写实。

在地方，雅是一种风尚。

对于人，雅是一种气节。

盛唐时代的高僧悟达国师，五岁时在洪雅家中曾随口吟出咏花诗：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对于日后注定要出家随佛的少年，天生佛性使其能够随遇而安。对于日常中人，不要随风飘逝才是气节根本。

古训有言：文死谏，武死战。换成当下的话，前一句就是知识分子要坚持独立的批评立场。宋代文学的开拓者之一田锡，在政治上以敢言直谏著称，在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中，历太宗和真宗二帝。病逝后范仲淹亲撰《墓志铭》称其为“天下正人”，苏东坡在《田表圣奏议序》中，称其“古之遗直”。

拙作《蟠虺》第二十九章有这样一段文字：“公元前706年，楚伐随，结盟而返；公元前704年，楚伐随，开濮地而还；公元前701年楚伐随，夺其盟国而还；公元前690年，楚伐随，旧盟新结而返；公元前640年，楚伐随，随请和而还；公元前506年，吴三万兵伐楚，楚军六十万仍国破，昭王逃随。吴兵临城下，以‘汉阳之田，君实有之’为条件，挟随交出昭王，昭王兄子期着王弟衣冠，自请随交给吴，岂知随对吴说：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楚实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何以事君？执事之患不唯一人，若鸠楚境，敢不听命？吴词穷理亏，只得引兵而退。随没有计较二百年间屡屡遭楚杀伐，再次歃血为盟。才有了后来楚惠王五十六年作大国之重器以赠随王曾侯乙。”

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青山碧水同样只属于君子之风。随最终被楚所灭是在公元前320年前后。仅仅过了97年，楚亦被秦吞灭。就像没有君子相伴，小人得志也走不了太远。没有君子，就没有气节，没有气节，就没有灵魂。

楚亡后，楚怀王熊槐之孙熊心曾隐匿民间为人牧羊。在被反秦将士拥立称为楚义帝之后，眼看大军就要攻克长安，气节全无的熊心，使了个二桃杀三士的小伎俩，订出“先入关中者为王”的“怀王之约”，企图挑起刘邦与项羽两大强豪内讧。刘邦先入关中，熊心不但没有占到龙虎内斗的便宜，还因为项羽的怨恨，被其手下弑于长江中。

这时候，熊心所缺的已不是面对吴兵围城时随王那样的气节了，他所缺少的是民谣里唱的：明白“自己错把树桩当成人”，懂得“是男人就要会使千斤犁头万斤耙”，还有“我与情妹山中会，夜来不怕火烧山”的情怀。

如果真似洪雅地方史志所记载的那样，最后的楚王室后裔严王，千里放逐来到万水千山的最深处，将往昔荣誉托付于小小的复兴村，倒是于万般无奈之中找对方向了。从复兴到洪雅，不再是为了权贵权力；从复兴到洪雅，不再是为了皇亲国戚；从复兴到洪雅，不再是为了九鼎八簋的礼制。无论如何，为政第一要务是用经济富裕一方，为文最紧要的是将文化表达成从小雅到大雅，为万物则是视白日青天花繁水绿为无价宝藏。
 

 

 

 

 

 

 

 

 

    文摘：网络      编辑：极品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