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罗涅日城郊乌斯曼河边的禁伐林,是顿河草原边界上的最后一片森林。它簌簌喧响,凉爽宜人,碧草清馨,但是只要一走出林边,如火的热气,强烈的阳光便迎面扑来,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像海洋一样辽远的、被风抚弄的草原,一直到天边。
视野中出现的还有在土岗上转动翼片的风车,老鹰,以及彼此远离的一座座孤岛似的古老庄园里的花园。
但是首先出现的是天空——草原上的高高的天空,飘着大片大片淡青色的云。云很多,但是几乎从不把太阳遮住。有时云影在草原上这儿那儿的移动。移动得很慢,人可以在云影中跟着走半天,躲开灼热的阳光。
草原上离老椴树公园不远的一个缓斜的山沟里,有一条小河叫石河。它几乎干涸了,只有在其中一些不大的深水潭中才有满满的、洁净的、晒暖了的水。水蜘蛛在窜来窜去,青蛙昏昏欲睡地蹲在岸边,艰难地喘着气——天气干热,它们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椴树公园里曾挖了一些掩蔽部,弄得地面坎坷不平;如今掩蔽部长满了野悬钩子,已毁掉了。椴树林里有许山雀、红额金翅雀、红胸鸲、黄鹂和黄雀,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老远就可以听见。一棵棵椴树高耸人云,抬眼去看时,令人头晕。
树下绿阴中藏着一所小房子,从前属于作家埃尔杰利,他是契诃夫的同时代人,已差不多被世人遗忘了。现在这所房子是小小的休养所。
我同公园里的鸟儿有过较量。我常常起大早到石河去钓鱼。我一进公园,成百上千的鸟儿就在枝叶间忙碌起来,它们尽力要躲藏好,弄得露水像雨点一样洒到我身上。它们刷拉刷拉飞出树丛,仿佛从水里钻出来一样,又慌慌张 张向公园深处飞去。
也许这是一幅很美的景象,但我浑身被露水打湿了,对此不大欣赏。我努力轻轻地悄没声儿地走,还是没有用。 我越是悄悄地向一棵藏满鸟儿的灌木走去,那里边的忙碌,越是起劲,冰冷的露水酒到我身上也就越多。
我终于来到石河。朝阳已经升起。荒凉的草原上露珠盈盈,一片亮晶晶。周围阒无一人。连最锐利的目光也不可能发觉有人的任何迹象。但是只要我把钓鱼竿一甩,山沟里就会马上出来一些赤脚孩子。
他们从后面走近前来,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有时我只能凭了我背后密集的鼻子喘息声,才能判断他们的来到。
孩子们不言不语,呼哧呼哧喘息着,目不转睛盯住红漂子。偶尔其中一人用一只脚搔另一只脚。
根据老经验,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鱼是不会上钩的了。这无法解释,但是准确无误。只要有哪怕一个孩子留在背后,盯住漂子,鱼就干脆不上钩了。
我先是决定花点钱把孩子们打发走。我给他们一人一个金色的鱼钩,希望他们走开,别妨碍我钓鱼。
孩子们拿了鱼钩,轻声谢了谢,老老实实走了。但是过了半个钟头,又来了一群新的孩子,他们老远就喊:
“叔叔,给个钩子!”
我明白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必须想一个可靠的办法来摆脱孩子们。那时我回忆起了作家盖达尔的话。他让我相信,对孩子们最起作用的是说一两句神秘莫测的话。
当第二天孩子们又围住我,呼哧呼哧喘息,鱼不再上钩的时候,我并不回头,阴着声音说:
“孩子们,你们知不知道,这要罚一百卢布。”
“为什么?”一个最机灵的孩子迟疑地问道。
“就为这个,”我答道。
孩子们彼此递递眼色,一边还望着我,开始慢慢地、小心地退走。退了二三十步路以后,一下子转过身去,向着草原跑散了。最小的一个落在后面,跌跌绊绊,终于猛然拉开粗嗓门儿,大哭起来。一个机灵的孩子抓住他的手,拍了一下,把他拖走。孩子们不见了。
这件事,我自己也吃惊不少,不亚于那些孩子。我笑了起来。不想柳丛里还有人冲我窃笑。
我向柳丛瞟了一眼,只见那儿有两个长浅色头发的孩子,带着长长的绳鞭,把脸埋在草丛里,卧在地上,笑得浑身颤抖。
“你们干吗还留着?”
“我们不能走,”大一些的孩子说。“我们是牧童。我们在小丘那边放着牛群哩。”
“要是没有牛群呢?”
那孩子得意地笑笑,站了起来。
“不!”他说。“反正我们是不会跑的。我们都大了。那此都是小的。你不论给他们说什么,他们全都相信。现在害怕了,好长时间不会来了。”
我同维佳和费佳两个牧童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于是就有了几番不平常的谈话。
费佳立刻就问我。
“您是什么人?是作家?”
“不错,是作家。”
“您当作家好久了吗?”
“好久了。”
“看不大出来,”费佳说着,疑惑地看看我。
“为什么看不出来呢?"
“鱼在咬钩,我看您总是错过了。”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说,“那跟鱼没有关系。”
“看您说的,”费佳委屈地说,“怎么没有关系啊!”
这时小的一个牧童维佳插嘴了。
“前年夏天,”他说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也有两个作家到这儿来钓鱼。若拉叔叔跟萨沙叔叔。萨沙叔叔甩鱼竿,鱼就上钩,他那么一扽,那么一提,嚯,好一条鲈鱼!有胳膊肘那么长!一条又一条!可若拉叔叔呢,就没有那个能耐。若拉叔叔就钓不上来。一整天坐着坐着,只钓了条拟鲤,又小又瘦。”
“也算钓鱼!”费佳气冲冲地说。“糟透了。可见若拉根本不是作家。明白吗?萨沙叔叔——那才是作家。他写了二十本书。”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在费佳的脑子中,真正的作家是一个传奇般的人,在生活的一切方面都绝对有才能,是种有魔力的能人,“一把好手”。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明白,而且什么都能做得十分出色。
我不想破坏乡村小牧童的这个天真信念。也许因为在这种天真的后面,隐藏着关于作家技巧的真谛——我们往往不记得这个真谛,没有始终努力去实现。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了羞耻。甚至在钓鱼这种小事上,我从那以后也发誓绝不错过一次鱼咬钩的机会,特别是有费佳在场的时候。这仿佛已经成了有关荣誉的事情。眼下在莫斯科,似乎觉得我当时在石河产生的这种想法有点可笑,然而我不能设想可以让费佳日后对人说:
“科斯佳叔叔?他算什么作家!他不会扽鱼竿。他的鱼总是会脱钩。”
从那以后,我遇见费佳的时候总是十分小心。他什么都想知道。他向我提出许许多多问题。并不是对他所有的问题我都能够解答。
同所有牧童一样,费佳很熟悉各种花草和植物,并且喜欢谈这些东西。我也略懂一些植物,但是在这沃罗涅日郊区,有许多花草是我们俄罗斯偏北地方从未见过的。值得庆幸的是,我从莫斯科带来了一本植物图鉴。
我从草原,从乌斯曼河两岸,从禁伐林采回大量的花草,一一加以鉴别。多亏了费佳,我慢慢进人各种叶片、花冠、花瓣、雄蕊、穗状花序的迷人世界,进人植物气味和纯净色彩的世界。我的房间就像乡村医生的住处,一束束干草挂在墙上,草原植物的药味凝留在屋里,连窗外快要开败的椴树花香也不能把它取代。
我的胜利时刻终于到了。
石河岸边开着大朵的野养麦花,极像白色的小星星。
一天黎明时我来到石河。费佳马上也来了。他坐到我跟前,从衣袋里取出面包,一边嚼,一边问我生活中的种种情况。
天空一片雾茫茫。鲜艳的漂子在灰溜溜的水面一动不动地停着。鱼不大咬钩。
我看了看脚边的野荞麦花,发现全合上了。
“天要下雨了,”我对费佳说。
“您怎么知道的?”
“看花呗。”
我叫他看合上的花。费佳皱起眉头,想了半天。
“为什么它们在下雨以前要合上呢?”
“为了不让雨打掉花粉。”
我开始给他讲花粉,讲授粉,讲可以根据花来确定天中的时间。我正讲着的时候,一条拟鲤咬了一下,但错过了。费佳甚至没有发觉。他听了我讲的事很兴奋。
“您都是从哪儿知道的呢?”他问。“从学校里吗?”
“从书里。”
“嗳,我也真想知道……”费佳拉长声音说了半句,不做声了。
“怎么?不想放牛了?去沃罗涅日?”
“不!”费佳说。“我是这儿人。我在这儿自由自在。我长大了要当集体农庄主席、代替西兰季·彼得罗维奇。我要在自己村子里建温室,养花。我想得可多了。我要开一个蜂蜜工厂。”
一颗雨点垂直落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涟滴。后来我们周围的青草一下子都动起来,沙沙作响,整片水面布满涟漪,于是微弱的、但是清晰可辨的响声在深水潭上面传了开来。一场温暖的夏雨静静地飘洒下来了。
高空的太阳通过柔软的浮云之间的缺口,金光四射地照下来,草原闪闪发光,冒起轻烟。青草、庄稼和土地的气味更浓烈了。小丘那边飘来新鲜牛奶的香味:牛群正放在那边。
“您瞧!”费佳对我说,“这可不就是水晶草!”
长茸毛的野养麦茎上缀满雨珠。这小小的植物就在我们脚边闪闪烁烁,仿佛真是水晶做的。
没有地方躲雨,我们就把费佳的棉袄披在头上坐着。
“是个吉祥的夏天!”费佳认真地说。
这句话他大概是从村里哪一位老人口中听来的。这夏天确实充满了不可捉摸的吉祥之意,它存在于悄悄的雨声之中,存在于预示丰收的快要成熟的小麦香气之中。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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