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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的咏史与观政

唐诗的咏史与观政

邓乔彬 陈建穰
内容提要 唐人以咏史诗体现“观往知来”的鉴戒作用,历史上汉、唐并称,唐诗人也多以汉言唐,表观政之旨,同时又不避反思本朝历史而直言者,安史之乱是唐由盛转衰的关键,中唐以后写玄宗朝的咏史诗尤多,唐诗中有的于诗人为观世,于后人具观史、观政价值者,如果说杜甫的“诗史”所写是社会史,唐季诗人所作则进而涉及宫廷史,晚唐时期,以李商隐为代表的咏史诗达到了艺术的高峰。
关键词 唐诗;咏史;观政;宫廷史;艺术性

“诗可以观”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由于受传统的政教型文化制约,“观”先被郑玄释为“观风俗之盛衰”(《论语集解》引郑语),后被朱熹解作“考见得失”(《四书集注》),被赋予了专门的“观政”意义。“观”风俗与“考”政事,所据当然是反映现实的诗歌,《诗经》的国风、小雅,汉乐府的民歌,多属此类。唐诗为“一代之文学”,杜甫有“诗史”之誉,白居易作讽谕诗,前者广涉政事,后者更是直接言政、观政。此外,唐诗中还有大量的咏史诗,其中也不乏具有观风俗、考得失价值者,在扩大了观政诗的外延同时,又深化了“诗可以观”的理论内涵。

 

一、见出知入,观往知来

 

    诗以“咏史”命名,始于班固,所咏为缇萦救父事。魏晋南北朝所作渐多,名篇有左·思《咏史》八首,陶渊明《咏荆柯》,颜延之《五君咏》等。因有一定的创作积累,到萧统编《文选》时,已将“咏史”单列为一类。但是,这些作品或写古人、古事,或借古咏怀,极少可见借古鉴今之意。

    唐代建立在隋末农民大起义的基础上,唐太宗深知“载舟之水也覆舟”的道理,能从容纳谏,造就出以清明政治为基础的“贞观之治”。由于唐代推行进士制,后又行诗赋取士,焕发出诗人的从政热情,也使之在关注现实政治同时,又系心历史,因此,留意古代治乱兴亡之道,树立治世良吏能臣的榜样,歌颂扶危济困的人物,抒发怀才不遇之感,是诗中常见的内容,也使得咏史诗有很大的发展。

    唐诗的历史意识特别强烈,怀古成为重要的创作题材,“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几成一种“集体无意识”;与此同时,不是“万事翻复如浮云,古人空在今人口”(岑参《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而是咏史以求鉴戒的创作渐兴。《列子·说符》云:“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随着唐人咏史诗的发展,也体现、发挥了观往知来、借古鉴今的作用和意义。

    唐人的咏史与怀古诗常有混称,此处不辨。应注意的是,“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班固《西都赋》),怀古、思古幽情通向历史,是咏史的前奏,是必要的感情准备,而咏史则进而作“蓄念”的理性思索,因此,以史为鉴的目的出以借古言今、古今对照的形式,确是“诗可以观”的涵义开拓和合理延伸。

    虽初唐时期就不乏咏史诗,而以之负起观政之责,却是陈子昂,此后王维、李白、杜甫等大诗人都有此类作品。陈子昂《感遇》其四:“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此诗咏战国历史以刺现实:魏将乐羊受命攻中山,其子在该国,被杀死烹为肉羹,以送乐羊,为示忠于魏,乐羊忍痛食之,魏文侯赏其军功,却疑其残忍,不予重用;中山君打猎得小鹿,交侍卫秦西巴带回,母鹿悲鸣相从,秦不忍而放之,中山君以其善心可嘉,任之为太傅以教王子。之所以吟咏此段历史,是缘于武则天因夺取政权,对李唐宗室、甚而太子、皇孙大行杀戮,而文武大臣也上行下效,表示效忠。其写作宗旨正如陈沆所说:因朝中“是皆有食子之忠,无放麑之情”,故作以“刺武后宠用酷吏淫刑以逞也。”(1)103

    李白《古风》多有以咏史而观政、刺政之作。如其三(秦王扫六合),“亦刺明皇之词。而有二意:一则太白乐府中所谓‘穷兵黩武有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二则人心苦不足,周穆、秦、汉同一辙也。”其四十三(周穆八荒意),“刺明皇荒淫怠废政事”;其五十一(殷后乱天妃),“叹明皇拒直谏之臣。张九龄、周子谅俱斥窜死也。”再如其五十三:“战国何纷纷,兵戈乱浮云。赵倚两虎斗,晋为六卿分,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笺者以为:“此即《远别离》篇‘权归臣兮鼠变虎’之意。内倚权相,外宠骄将,卒之国忠、禄山两虎相斗,遂致渔阳之祸。”(1)P132 133)汉王符《潜夫论·实质》云:“国以贤兴,以谄衰;君以忠安,以佞危。”李白亲历开元、天宝,见玄宗从用贤兴国到信佞见败的历史,其咏史以刺今之旨确非空论。

    杜甫虽多以“即事名篇”指陈时政,但也有咏史以观政论政之作。如《述古》三首的第二首,有“农人望岁稔,相率除蓬蒿。所务谷为本,邪赢无乃劳?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因军旅费用支出大,第五琦、刘晏、元载,皆以宰相领度支盐铁使,榷税四出,民不堪其困,故诗中申固本务农之旨,以商鞅令多扰民的历史以警之。

    中唐时期,方镇跋扈,宦官专权,朝政日益腐败。诗人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等,虽政见、仕历不同,但都是以进士登上仕途,都有士人从政之志,都希望改革时弊,以求政治清明。他们以强烈的政治意识创作诗歌,或如元白的以讽谕诗直接干政,或以咏史诗言事论政。

    柳宗元《读书》开头云:“幽沉谢世事,俯默窥唐虞。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可见借鉴历史以思考现实的读书之旨,所作《咏史》、《咏荆柯》等诗,也透出以史为鉴之意。刘禹锡以怀古诗负盛名,人们又常视之为咏史诗,其实他的咏史之作有别于怀古,多是别具手眼,言简意赅而余味无穷。有的以咏古人寄托自己的情怀,如《韩信庙》:“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韩信功高被杀,自己未功而逐,虽不同而又有其同,古今的联想实出于自然。有的虽历史而可联系现实,如《经檀道济故垒》:“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符鸠。”不仅将檀道济被王义康枉杀拟作长城之坏,将人民 300 年来的伤痛、怀念,表现得语短情长,而且能令人勾起王叔文被宪宗赐死之想。

晚唐政权逐渐走向衰落,咏史诗却呈方兴未艾之势,大概在唐宣宗咸通(860 874)以后,咏史组诗更大量出现,且超越了一般的今昔之慨,兼有借古讽今和以史遣兴之旨。杜牧、许浑、温庭筠,均擅长咏史,尤其是李商隐,不仅以60 多首的数量远过于他人,而且具有显著的以史讽时特点,在艺术上也代表了咏史诗的最高成就。下面再论。

 

二、托古刺时,炯鉴以规

 

    “细腰争舞君沉醉,白日秦兵天上来”(许浑《楚宫怨二首》其一),被《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称为“千古炯鉴”。的确,无论写哪一朝代,诗人们借古为鉴,以古说法,赞美仁政、否定暴虐,都是希望统治者能行德政、重民心。韩愈的七绝《题楚昭王庙》:“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犹有国人忆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与许浑的七绝《途经秦始皇墓》:“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所咏分在楚与秦,却立意相近,论者以为前者“虽题美昭王,实规世主,当留德泽于民心也。”并认为与许诗“同有言外远思”(《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周珽语),规世主而期待德泽,美汉文而鄙弃暴秦,可谓深得诗人借古鉴今之旨。

    咏史诗“观往以知来”,目的在针砭现实,而所“观”之“往”,则常与当今具有可比性。历史上汉、唐并称,皆为强盛的朝代,唐诗人也多以汉言唐,借汉鉴唐,表达观政之旨。“长空澹澹孤岛没,万古消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杜牧《登乐游原》)可涵括之,如清人李瑛《诗法易简录》所说:“寄慨深远,借汉家说法,即殷鉴不远之意”。如杜甫《述古》第三首:“汉光得天下,祚永固有开。岂惟高祖圣,功自萧曹来。经纶中兴业,何代无长才?吾慕寇、邓勋,济时信良哉!耿、贾亦宗臣,羽翼共徘徊。休运终四百,图画在云台。”诗从汉开国名臣萧何、曹参写起,而重在光武中兴功臣寇恂、邓禹、耿弇、贾復。因现实中郭子仪、李光弼功高被忌,肃宗使之受制于宦官鱼朝恩,故浦起龙指出“首提汉光,意在收京诸将”,“结到‘休运’,仍应‘祚永’”,“讽切时事,俱关治要。”(2)P107)因此,赞光武以讽肃宗,当是此诗之托意。

    不仅是杜甫,以汉言唐之作其实甚多,兹举中唐韩翃、戎昱二家以论之。韩翃《汉宫曲二首》,其一云:“骏马绣障泥,红尘扑四蹄。归时何太晚,日照杏花西。”李攀龙《唐诗训解》谓之“托言于汉,寄刺于时”,是借汉时韩嫣、董贤兰等诸侯游冶,出入宫掖,以刺时事。其七绝《寒食》后二句:“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以为“或指王氏五侯,或指宦官灭梁冀之五侯”,其以汉刺唐之旨正如吴乔《围炉诗话》卷一所说:“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 字 见 意,唐 诗 之 通 于《春 秋》者也。”(3)P498)而戎昱的《咏史》更是借汉言唐的咏史佳作:“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云溪友议》云:唐宪宗之时,北狄频犯边境,大臣多惧其强悍,提议行和亲以求息兵,宪宗以此诗示朝臣,罢和戎之论,并以之“足称诗人之兴咏”。

    中唐咏史的“托言于汉,寄刺于时”又见于刘、柳二家。柳宗元的《古东门行》,论者皆以是咏盗杀武元衡事,虽以聂政刺韩相侠累事相拟,但开头的“汉家三十六将军”是用周亚夫事,诸多事典亦出于汉。刘禹锡《咏史二首》其二:“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高位?”事实是卫绾在景帝时始拜相,诗人不拘史实,是借此以讽唐宪宗信奸佞而逐贤臣。

    “借汉家说法”以李商隐最为擅长。《汉宫》、《汉宫词》、《茂陵》皆吟汉武,其实是对唐武宗信神仙、好女色的讽谕。《贾生》表面写贾谊未得汉文帝重用,实际上宣室的夜召问鬼一事,真意在于讽刺唐代统治者。《四皓庙》就萧何居功第一的异议,表其对晚唐诸帝多未能解决立储问题,导致多生宫廷变乱的见解,笺者以为是特因李德裕而发,李虽有拔石雄、破回鹘、平泽潞之功,却未能安储定国,故作此诗。晚唐咏史尚有薛逢的《汉武宫辞》,以汉武帝求仙之谬,讽刺今朝皇帝。许浑《学仙》其二亦近之:“心期仙诀意无穷,采画云车起寿宫。闻有三山未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认为此诗甚至高过李商隐:“义山讥汉武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意无关系,聪明语耳。许丁卯则云:‘闻有三山未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隽不伤雅,又足唤醒痴愚。”(4)P574 575

借前朝“说法”,不限于汉,六朝及隋的历史距唐更近,更有借鉴的意义、价值,所以诗人常以之入诗。尤其隋朝在本朝之前,隋炀帝又不同于梁、陈诸帝的“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曾很有作为,却很快亡国,遂引起诗人的感慨并透出悲伤:“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李益《汴河曲》)。咏隋诗的一类主于怀古,如中唐鲍溶《隋宫》:“柳塘烟起日西斜,竹浦风回雁弄沙。炀帝春游古城在,坏宫芳草满人家。”表今昔盛衰之感,晚唐刘沧“香销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经炀帝行宫》)作了更为广远的概括。另一类则在怀古中讽今,如许浑《金陵怀古》感慨六代豪华不再,怀想与悲悼盛世,似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借古人以鉴诫现实;七律《汴河亭》前 6 句写尽隋炀帝的穷奢极侈、煊赫无比,最后的“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陡转笔锋,无情嘲讽其荒淫招致亡国,以隋炀帝事为亡陈之续,对于晚唐统治者的奢靡腐败,无疑也是“炯鉴”。

 

三、开元之治,天宝覆辙

 

    唐人咏史诗固多以汉言唐,或以前朝示鉴于今朝,但又有不避反思本朝历史而直言者,其观政之直切,使之尤具价值。

    诗人多以诗凭吊前朝,而本朝旧事,也激起深深的哀情:“愁云漠漠草离离,太乙句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窦庠《陪留守韩仆射巡内至上阳宫感兴二首》其二)洛中上阳宫为高宗晚年经常听政之处,武则天传位太子后也居此,昔日繁华已经不在,黍离之悲不是为易代而发,却更令人伤感。相近的还有卢纶《过玉真公主影殿》:“夕照临窗起暗尘,青松绕殿不知春。君看白发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至如韩愈的《游太平公主山庄》:“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则不止于感伤,对公主“占春”之举,显然持批评、否定态度,其诗足当婉而多讽之评。而赵嘏的《经汾阳旧宅》:“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感慨郭子仪身后之寂寞,表达的是“‘山河不改’,唐祚无恙,而汾阳第宅,‘古槐疏冷’,德宗待功臣如此”(《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唐汝询语),当令统治者反省深思。

    安史之乱既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关键,又是封建社会整个行程的变化枢纽,因此,中唐以后诗人对玄宗一朝的政事及相关历史,怀有很大的兴趣,关于此朝的咏史诗尤多。韩愈《和李司勋过连昌宫》;“夹道疏槐出老根,高甍巨桷压山原。宫前遗老来相问:今是开元几叶孙?”《韩集点勘》很正确地认为“诗意盖谓昔年父老幸值元和中兴,皆欣欣复见太平之盛,惟安乐而思终始,克绍开元之治,免蹈天宝之覆辙耳。”(5)P1732)中唐以后,诗人对“天宝覆辙”尤多感慨。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中的《胡旋女》,开头与结尾数句:“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翠华南幸万里桥,玄宗始悟坤维转。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针对玄宗在天宝时的荒政误国,批判甚力,以史观政、鉴古知今的作意显见。杜牧善作咏史七绝,《过勤政楼》:“千秋令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通过对开元时勤政楼之荒废,表达了对盛时的凭吊。薛逢的七律《开元后乐》仅八句,却与白居易《长恨歌》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以“莫奏开元旧乐章”开头,在帝王追求享受的全盛时期,在玉笛、金车的繁华中,安史之乱发生了,“一自犬戎生蓟北”,笔法陡转,战乱至今未靖,难怪闻旧乐要断肠了。若谓白居易对玄宗颇多同情,薛逢却在感喟中将同情更多的给了平乱的功臣和遭乱的百姓,而开元旧乐对新贵来说,也应是有警戒和启迪的。

    华清宫在玄宗一朝具有特殊意义,可视作玄宗由明君而昏君的特定符号,因而诗人吟咏甚多。张祜《华清宫四首》,别饶怀古之意,如其三:“红树萧萧阁半开,上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其《雨淋铃》:“雨淋铃夜却归秦,犹见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和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除了上皇思妃之意外,还如《而庵说唐诗》所云,有“肃宗不得辞其责”,“其意不止悼妃子,于父子间有说不得处。”如此,则玄、肃父子关系可见,读者亦能藉此一窥高墙内隐秘的宫廷史。杜牧《华清宫三十韵》,《竹坡诗话》虽批评其中“一千年际会,三万里农桑”,“置在此诗中,如使伶优与嵇、阮辈并席而谈,岂不败人意哉”,但仍承认“其叙开元一事,意直而词隐,瞱然有《骚》《雅》之风。”(6)P350)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的第一首(长安回望绣成堆),《唐诗绝句类选》谓之“此赋当时女宠之盛,而今日凄凉之意于言外见之,太白‘吴王美人’篇同意。”(5)P2348)第二首(新丰绿树起黄埃)诙谐中更见讽刺,历史意识也很强烈。晚唐崔橹,慕杜牧为诗,七绝《华清宫三首》其一的“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干”,其三的“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今昔盛衰之感,的确是欲夺牧之、义山之席而自树一帜。吴融也不止一次的写及华清宫,如“四郊飞雪暗云端,唯此宫中落旋干。绿树碧檐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渔阳烽火照函关,玉辇匆匆下此山。一曲羽衣听不尽,至今遗恨水潺潺。”都能自出新意,语轻意重,发人深思。

    马嵬是杨贵妃的死地,也是唐玄宗的伤心地,诗人对这一题材也写得甚多。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海外徒闻更九州),《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以之是“讥明皇专事淫乐,不亲国政,不唯不足以保四海,且不能庇一贵妃,用事用意皆深刻不浮。”罗隐《帝幸蜀》:“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对玄宗与僖宗的先后幸蜀,诗人所见已超越“女祸”之说,自有其历史评判的眼光。唐末徐夤所作《马嵬》:“二百年来事远闻,从龙谁解尽如云?张均兄弟皆何在?却是杨妃死报君。”则系翻案妙笔。

唐玄宗曾励精图治,造就出贞观之治以后的开元之治,杜甫《忆昔》很恰当地以之为“全盛日”,却终因图奢侈、贪享乐、远贤人、用佞臣,导致安史之乱,转为衰世,自此藩镇割据、宦官擅权、党争迭起,虽有短暂的“中兴”,终于走向没落。因此,“克绍开元之治,免蹈天宝覆辙”,确实是诗人以史为鉴而热衷于以玄宗朝为题的原因。

 

四、面貌不同,波澜莫二

 

    唐代不少诗,于诗人为观世之作,于后人具观史意义,都有观政价值在。不仅杜甫有“诗史”之誉,其他不少诗人也能直击现实,为后人提供了观世、观政且尤具观史价值的诗歌,晚唐的这类作品长短不一,体式、风格有异,却具有同样的功用和价值。

    杜牧的七绝最为人称道,所作长诗,则颇多写现实而给后人以观史之用者。如《感怀诗一首》,写沧州用兵事,《杜秋娘诗》写宪宗时事,都可见当时历史。虽《载酒园诗话又编》谓后者“真如暴涨奔川,略少渟泓澄澈……滔滔不绝,如此作诗,十纸难竟。”(3)P370),但王士禛就曾考其始末,其诗史价值是可以肯定的。李商隐的《有感》、《重有感》,人多以为是为甘露事变而写,《石园诗话》谓之“感愤激烈,不同于众论”(5)P2459),《唐诗三百首续选》则有“词严义正,忠愤如见,可配少陵”(5)P2460)之评。而《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义门读书记》认为“此等杰作,可称‘诗史’,当与少陵《北征》并传。”(5)P2497)冯浩以之“朴拙盘郁,拟之杜公《北征》,面貌不同,波澜莫二”(《玉谿生诗集笺注》)(5)P2498)。罗隐屡试不第,曲江成了他进士“情结”的伤心地,但其七绝《偶兴》云:“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人以为“‘赢得’二字殊有深意,想为白马之祸杀名士作也。”(《唐诗绝句类选》)(5)P2811)而对于后来的读者而言,看到的不应是祸福相倚之想,而应有观史之用。

    历来多称赏杜甫的“即事名篇”,却较少注意晚唐诗,尤其是“香奁”诗人的“诗史”之作。实际上,杜甫所写是社会史,唐季韩偓所作则涉宫廷史。如《八月六日作四首》,原注“壬申年作”,《唐音戊签》以为“此诗自记朱温弑昭宗事,甲子年所作也。意温于壬申年被弑,此诗方敢出,故附之‘壬申’耳。”诗中虽多用典及隐语,仍可见所写史实,如其一的颈联:“左牵犬马诚难测,右袒簪缨最负恩”,“‘犬马’指全忠,‘簪缨’指附逆者,二语乃昭宗一朝定案”(《中晚唐诗叩弹集》杜诏按语);其二是写朱全忠弑逆而并刘季述之乱,此诗颔联:“御衣空惜侍中血,国玺几危皇后身”,“季述幽昭宗于少阳院,凡宫人左右为上所宠信者皆榜杀之。又胁帝内禅,何后恐贼加害,即取玺授之。‘御衣’、‘国玺’二语皆切指……”(《中晚唐诗叩弹集》);其三:“簪裾皆是汉宫卿,尽作锋铓剑血腥。显负旧恩归乱主,难教新国用轻刑。穴中狡兔终须尽,井上婴儿岂自宁。底事亦疑惩未了,更应书罪在泉扃。”《唐音戊签》认为:“‘用轻刑’,指蒋玄晖、朱友恭、叔琮辈。‘穴中狡兔’指附逆诸臣。‘井上婴儿’,为哀宗危也。”(5)P2878)《中晚唐诗叩弹集》杜诏按语云:“天祐二年,全忠与柳璨、李振谋杀宰相以下三十馀人于白马驿,投尸黄河,‘簪裾’、‘剑血’谓此也……”(5)2879

    吴融的《金桥感事》,人以之与韩偓并论,方回《瀛奎律髓》谓之“慨叹兵戈之间,诗律精切,皆善用事”,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更指出是“感李克用叛唐事”。杜荀鹤的《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虽论者以为粗直,却写出了因黄巢之乱而僖宗幸蜀的情况,可作史实来读。韦庄的七律《咸通》:“咸通时代物情奢,欢杀金张许史家。破产竞留天上乐,铸山争买洞中花。诸郎宴罢银灯合,仙子游回璧月斜。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可观“懿宗在位十四年,荒诞失德,臣下晏安宠禄,自是内盗迭兴,南诏再乱,民逐其上而唐室大坏矣”(《中晚唐诗叩弹集》庭珠按语)(5)2930。其《辛丑年》亦可观史:“九衢漂杵已成川,塞上黄云战马闲。但有羸兵填渭水,更无奇士出商山。田园已没红尘里,弟妹相逢白刃间。西望翠华犹未返,泪痕空湿剑文斑”。名作《秦妇吟》,更是全幅展现了黄巢农民军攻占长安后的真实画面。

吴融《禅月集序》肯定了盛中唐诗歌的“骨气高举,不失颂美讽刺之道”,批评“李长吉以降,皆以刻削峻拔、飞动文彩为第一流。有下笔不在洞房蛾眉、神仙诡怪之间,则掷之不顾。”而上面这些诗,则能令人想起闻一多《唐诗杂论》对唐初宫体诗的“自赎”之评。的确,它们能上追杜甫的“诗史”,堪比杜诗的不仅是李商隐一人,“面貌不同,波澜莫二”应有较大的覆盖面。

 

五、案而不断,意味无穷

 

    咏史诗虽有悠久的历史和持续的创作传统,但在唐代以前,其题材既有限,艺术价值也不很高。唐人的咏史诗,非但作者甚众,持续至久,且与唐诗的总体发展有别,呈现一路向上的态势,到晚唐时期,无论在思想、艺术上都达到高峰。

    初唐虽也有咏史诗,却多借历史来歌颂新朝,不具观政意义。陈子昂《感遇》开始了言此意彼、以古刺今的创作。李白受其影响,不少作品在艺术上很有创造,如《古风》其十二(松柏本孤直),人以“气体高妙”“不著议论”称之,其五十一(殷后乱天纪),更以比兴见长。王维《夷门歌》被吴汝纶评为“叙古事而别有寄托”,《息夫人》以历史写现实,怨而不怒,含蓄隽永。杜甫不仅首创《咏怀古迹》,怀古抒情,议论精警,《蜀相》、《禹庙》、《八阵图》等作,将思古、议论、述怀融为一体,对后来的咏史诗影响较大。

    中唐咏史诗有较大发展,其中以刘禹锡成就最高。刘禹锡以怀古诗著称,所作咏史诗不似后来者之有特定刺时、讽政之意,常与怀古难作区别,而艺术上仍有显著特色。由于多以咏怀古迹起兴,故常是前几句用地名,后作“一篇之断案”,末句寓悲怆之情,总体上是借山川点化人事,感慨与讽刺托之于物,其惩前毖后之旨,常如《唐诗品汇》评其《金陵五题》所说,是“意在言外,寄有于无”,令人于言外思之,整体上以气魄、格调、笔力见长。

    晚唐的咏史诗在艺术上达到了最高水准,杜牧、李商隐、温庭筠、许浑均长于此。杜牧素有大志,其《上李中丞书》自称读书关注“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对后者的见解常施于诗。七绝《赤壁》、《乌江亭》、《桃花夫人庙》等作,被《许彦周诗话》称为“二十八字史论”,长于对历史的假设、翻案,《泊秦淮》以陈亡之由,为现实示警。《题木兰庙》:“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木兰与昭君所历不同,而同可归于戎昱《咏史》的“安危托妇人”,“明主”究竟是否能主导国家的命运,于此甚明。许浑咏史,《唐诗品汇·七律叙目》以之与刘沧、李商隐并论:“用晦之《凌歊台》、《洛阳城》、《骊山》、《金陵》诸篇,与乎蕴灵之《长洲》、《咸阳》、《邺都》等作,其古今废兴,山河陈迹、凄凉感慨之意,读之可为一唱而三叹矣。三子者虽不足以鸣乎大雅之音,亦变风之得其正者矣。”

    如《唐诗品汇》所指出:“元和后,律体屡变,其间有卓然成家者,皆自鸣所长。若李商隐之长于咏史诗……”李商隐的咏史诗不仅内容丰富厚实,可分为以古鉴今、借古喻今、借题托讽三类,而且艺术性也达到了高峰。方东树《昭昧詹言》以其七律《南朝》“叙四代兴亡,全不费力”,李瑛《诗法易简录》认为其《隋宫》“言外有无限感叹,无限警醒”,七绝《咏史》(北湖南埭水漫漫)、《齐宫词》(永寿兵来夜不扃)、《南朝》(地险悠悠天险长)、《汉宫》(通灵夜醮达清晨)等作,都是咏史而兼讥讽的佳作。《诗境浅说续编》云:“玉谿绝句,属辞蕴藉,咏史诸作,则持正论,如咏《宫妓》及《涉洛川》、《龙池》、《北齐》与此诗(按,指《贾生》)皆是也。汉文、贾生,可谓明良遇合,乃召对青蒲,不求谠论,而涉想虚无,则孱主庸臣又何责耶?”(5)2476《龙池》:“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写杨妃事而十分微婉,论者皆谓得风人之旨。善于以议论使书卷,却不乏神韵,是其咏史七绝的主要长处。《贾生》一诗,较之刘禹锡《咏史》的“贾生明王道”,更见含蓄隽永,不同之中自有高下之别。《北齐二首》:“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着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回。”《重订李义山集笺注》引程梦星语 曰:“以托北齐以慨武宗、王才人游猎之荒淫也”(5)P2418),其艺术性之高,确在于“案而不断,意味无穷”。(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评》)(5)P2418

    综言之,义山咏史诗的主要艺术特色如《瀛奎律髓》所说,是“感事托讽,运意深曲”,《唐诗品汇》则谓之“造意幽深,律对精密,有出常情之外者。”之所以“深曲”或“幽深”,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解释得甚好:“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于讽喻。中多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也。”朱鹤龄《笺注李义山诗集序》进而指出,因阉人暴横、党祸蔓延,“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漫语之”。

    唐末咏史,如皮日休《汴河怀古》:“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造福与为祸的对照,可见对历史的正确评价,较之前引韩愈《题楚昭王庙》、许浑《途经秦始皇墓》的正写,此诗用假设、反讽,似更能发人深思。章碣《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元来不读书。”“乱不生于读书之辈,乃兆于焚书之时”(《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周珽语)(5)P2823)的严肃题旨,出以揶揄口吻,将议论寄于讽刺,也不失为论史佳作。窃以为,若对晚唐咏史诗的艺术下一最简单评语,似大致可取前引“案而不断,意味无穷”一说,而《唐诗品汇》以李商隐咏史诗作为元和诗变后的晚唐代表,评价是很正确的。

由郑玄到朱熹所释,“诗可以观”的政教意义更强,而朱熹此见应与历史的积累,尤与唐诗(包括咏史诗)所体现的功能相关。后来黄宗羲《汪扶晨诗序》将“兴观群怨”作了较大的推衍,认为“凡论世采风,皆谓之观”,并以后出的吊古、咏史等作属之。因此,咏史诗以史为鉴、考见得失的“论世”之旨,确是“诗可以观”发展出的题内之义和必然功能。

 

参考文献:

(1)陈沆.诗比兴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3)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 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6)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刘学锴.李商隐诗歌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 邓乔彬( 1943 -),男,广东珠海市人,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诗词、绘画及相关理论研究。

陈建穰(1962  ),男,广东江门市人,广东环保工程职业学院高级讲师,暨南大学博士生,主要从事古代诗画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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