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笔下的人啊人！

           ——读《红楼梦》第8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札记

魏建宽

曹雪芹他就是人的灵魂的猎手！

芸芸众生，万千姿态，尽在他的笔下摇曳，在他的笔下显形！

《红楼梦》第八回叙写的主要故事就两个，一是“金玉良缘”之“缘”，一是宝黛钗宴席间的各呈机锋。

而围绕这两个故事，当然还另有序曲，也有余波，这一回写的虽是生活日常，也煞是好看。

叙写“比通灵金莺微露意”之前，曹雪芹先写宝玉陪祖母至宁国府看戏日午归来，百无聊赖，“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于是想去探望宝姐姐，这是照应第七回贾宝玉吩咐自己的丫头的话——“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吧。”说这段话，是当着周瑞家的说的，也是为林黛玉得罪了周瑞家的圆场而说的，这样的文字当然是伏笔！于是就有了第八回的宝黛前后脚探望宝钗的故事！

宝玉探看宝钗的序曲，是他出二门后路遇两拨人，这可不是闲笔!

第一拨，是荣国府的清客相公，一是詹光，二是单聘仁！

瞧瞧这名字取的！——詹光，沾光也；单聘仁，擅骗人也。

这两个人名，包含着曹雪芹对这类人的多少鄙视与憎恶之情啊！

古代的读书人，多么可怜，读圣贤书，学得文武艺，如果不能登天子堂，如果不能居庙堂之高，就只得退而求其次，卖身王公贵族之家，做一个“帮闲”，做一个家庭教师，当然你也可以像潦倒时的贾雨村卖字为生来混碗饭吃！

通过付出劳动与汗水，得口饭吃，何罪之有？

可叹的是，这样的“帮闲”，手中的那一份口粮往往是以人身依附、谄媚折腰甚至出卖人格助纣为虐为代价而换来的！

请看两个清客，“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接下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这虽然是打趣，但那个媚态，那个丑态，哪有尊严可言？怎不会让读者哑然失笑？

再看宝玉遇到的荣国府的七个管理财务的仆人。“吴新登”“戴良”“钱华”，这些名字也是谐音双关，串起业就是“无星戥大量钱花”，荣国府生活之骄奢，从这些给荣国府管钱的人名中，就隐隐地道出来了

这些奴才们见到了荣国公的第四代嫡孙贾宝玉更是毕恭毕敬，更是丑态毕现。——先是七人“一齐垂手站住”，后有大胆的钱华“忙上来打千儿请安”，继而是“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这些人都极能抓住人性的弱点，比如这番话就极能满足贾宝玉的虚荣心，否则宝玉不会说“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

写小说，作家一般都借故事说话，如果我们读者非得要代曹雪芹说出他写到这儿的评论，我想应该是这样——这就是世界的“虚情”，这就是世界的“假意”！

那“真心”呢？那“真情”呢？

接下来的故事就有！

《红楼梦》的每一回都有“对写法”，这是曹雪芹最擅长的！以上一回第七回为例，有小姐林黛玉骂恶奴周瑞家的，就有忠仆焦大骂主子。这一回当然也不会例外。

“打点针黹与丫环”的薛姨妈见了外甥贾宝玉，“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这是人世间最温馨的情愫！

基于血缘并借助于“礼法”维系而产生的这种天然而又包含着进退谦敬辞让的亲人间的交往场景，让人感到极为温暖！这也是我们这个以儒家文化为准宗教的国度中，让人最为珍重的那一份美好，也是一个人若干年后时时会去回头张望的记忆。

宝玉、宝钗的初相见，无疑是重头戏，每一字每一句，都应该是曹雪芹煞费苦心写下的。

且看曹雪芹是如何写薛宝钗的“停机德”的！

贾宝玉初见的宝钗正好是“坐在炕上作针线的”，而不是弹琴读书作画的！这分明是按照曹雪芹为薛宝钗拟定的“人设”乐羊子妻来写的，只不过乐羊子妻是坐在织布机前的！——这是写薛宝钗的“妇功”！

贾宝玉初见的宝钗的衣饰是“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这里话中有话，潜台词就是这样的皇商家庭，薛宝钗完全可以像王熙凤一样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小金人”，但她没这样做——这是“妇容”“妇德”！

贾宝玉初见的宝钗回应表弟的问话“姐姐可大愈了”，是“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这是妇言、妇行！薛宝钗应对得多么的得体，又是多么的滴水不漏啊！先回答对方关切的问题，次表谢意，再命身边的丫环斟茶表示欢迎，最后是对关心自己病情的表弟的长辈问安，甚至问安还兼及表姐表妹们。

接下来就是《红楼梦》中“比通灵”的情节，这段文字是脍炙人口的，喜读《红楼梦》的人评论得已经够多了。

我只是想说说其中一个细节——前面说到薛宝钗“即命莺儿斟茶来”，这个丫头将茶斟来了没有？

没有！

她为什么没去斟茶？

她被“二宝”互看对方的宝贝吸引住了，曹雪芹是这样落笔的，我只选最后的几行——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是与我的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红迷”中的不欣赏薛宝钗的读者，肯定会觉得这薛宝钗、黄金莺一对主仆，仿佛是在唱着双簧，唯恐金锁不能配上宝玉，急急地将自己推介出去。

这样的判断也不是没有依据，表姐表弟见面，女孩儿主动问表弟的“通灵宝玉”的来历，的确有点冒失，有失矜持，也与这个一贯“藏愚”“守拙”的大家闺秀的气度相悖，违和感很强烈！其实这从莺儿点出金锁上的八个字的来历后薛宝钗就“不待她说完”并嗔怪她多嘴而不去倒茶可以见出，也能从薛宝钗自己迅速转移话题见出！

薛宝钗的“热切”的问话“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就这样被她自己嗔责莺儿“不去倒茶”的一句“冷语”及“又问宝玉从那里来”的转移话题中止了。——这个吃“冷香丸”长大的十二三岁的女孩，的确是极有心机的！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对表弟的已经被神化的、极具传奇色彩的通灵宝玉，有着强烈的、热切的好奇心，是很正常的，但被丫环点出后，她又很快意识到那不应该是她这个做表姐的应该主动问的，所以她很快地进行了“冷”处理！

可此刻的宝玉却并没有罢休，当他闻到了薛宝钗的“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体香后，却非得要问个究竟，于是便又有了一段极有趣的描写。

宝玉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

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

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这就是艺术大师曹雪芹写人与人的美好情愫的笔墨——贾宝宝与薛宝钗的第一次最亲密的近距离的接触，他记住了宝姐姐项下的金锁，更能让他一生记取的还有这个时常吃着“冷香丸”的姐姐由内向外散发出的“凉森森甜丝丝的”体香！

悟得了曹雪芹笔下的这等生活日常描写的文字背后的深意，再去理解第五回的《红楼梦曲》中的《终身误》的曲词也就不难了。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就算世人都觉得“金玉”是“良姻”，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薛宝钗初相见的文字，其实就在暗示读者这“凉森森甜丝丝”冷美人，不能成为贾宝玉的佳偶！

本回写毕以“山中高士晶莹雪”为主角的故事，“世上仙姝寂寞林”也就该登场了！

好一个世外仙姝寂寞林，她不等薛宝钗身边的丫环的通报——“林姑娘来了”的话音落下，“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好一个“摇”字，“娇袭一身之病”“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林黛玉的姿态便“摇”进了读者眼帘。

                                2022年4月19日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