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周汝昌先生讲四大名著
一袭银灰色的中山装，皓发如雪面容清癯，这是视频上的周汝昌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
在热烈的掌声中，先生双手合十频频向现场的听众致意。“我们的题目是周汝昌怎么看我们的四大名著小说，是吧？”“什么是小说，哎呀，这个还要你讲？谁不懂小说这俩字啊，哎呀，不那么简单呀。”纤细沧桑的声音，亲切动人的微笑，真诚平等的态度，讲座就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开始。
如同先生的文章一样，先生的讲座几乎绝不重复别人讲过又讲、写过又写的陈词滥调。他讲三国，说三国所写的武艺只是表面，深层是斗智；说《三国演义》有一个中华文化上无比重要的思想意识观念：三才主义——天，地，人；说《三国演义》的缺点是把本来属于民间积累流传的故事往正史上拉，人民群众的艺术趣味和情调减弱了，写来写去又都是帝王将相，很少写其它阶层的人。他讲水浒，说三国用的是人才，水浒用的是奸臣，天下第一流的人才都被逼上梁山；说宋徽宗是个大艺术家，让他治国安民，只能成为中国历史的悲剧；说《水浒传》人物最感动他的是走投无路、孤独寂寞时候的鲁智深；说林冲夜奔梁山的景象具有诗的意境，读来感情沸腾，浮想联翩；说《水浒传》没写一个好女人说明作者对女性存有偏见，也可能作者没遇上过好女人。他讲两部小说的关系，说三国水浒很早就被合刻成《忠义英雄传》；说三国的精神是忠，水浒的精神是义；说三国的缺点是缺乏感情，水浒有了人物内心活动，却仍嫌粗糙。他讲西游，说《西游记》的作者未必是吴承恩；说他至今想不通为什么小说借佛家的故事讲修道；说《西游记》的真精神是求真求诚，截伪续真；说孙悟空的金箍棒就是荆（其实应写如上“竹”下“刑”）觚棒，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一样具有相同的作用——辟邪。他讲红楼，说《红楼梦》的表现手法不同于其它三部小说的地方在于婉词，正话反说，语言曲折有深层含义；说过去小说所缺乏的就是人的情，《红楼梦》的核心就是“情”，施与同情，给人怜悯、安慰；说曹雪芹最通达了人情，最通达了世事，才写出这样的小说。他说四大名著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贯串四大小说的一条线是：人，才，命。
先生酷爱中华文化，诗词、书法、曲艺样样都让他陶醉。我国古典小说早在成型以前，其中精彩的故事就已在民间广为流传、演出，可以说四大名著与传统戏曲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正因此故，先生讲着讲着就会把读者带入韵味醇厚的戏曲当中，《群英会》蒋干与周瑜的那番勾心斗角，《林冲夜奔》那一声“高俅哇高俅”的义愤沉痛，《醉打山门》鲁智深那一曲《寄生草》的苍凉孤独，都由先生绘声绘形地道的念白给栩栩如生地演了出来。虽然我遗憾于没能听到先生哪怕是一句的演唱，但是我不得不说，这种将小说与戏曲结合的讲法委实别开生面，对于听众来说不啻是双重的艺术熏陶和享受。
电视上也聆听过其他专家学者的讲座，有看着入味的，也有令人生厌的，一脸矜持，表情僵硬，语言板滞，平铺直叙，拿腔捏调，故作高深，总之很考验人的耐心。先生的讲座则绝不死板，除了他那口亲切有味的普通话，丰富的姿体语言也是一大因素。讲到《世说新语》王蓝田夹鸡蛋的动作，先生既捞又夹，连刺带踩，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直笑得前仰后合；讲到《水浒传》洪太尉揭开石碑的刹那，先生略带夸张地“唰”的一声，左手遥指前方，仿佛真有“一道黑气直奔那方而去”；讲到《空城计》诸葛亮的唱词，先生右手食指抵着前额，低头想了足有十几秒，当他终于说出“两国交锋什么什么斗，各为其主统貔貅”的时候，听众也禁不住跟着舒了一口气。先生的这种投入、认真和坦诚，深深地感染着现场的观众。
先生身上有着很多专家所不具备的亲和力，这也许与他爱笑有很大的关系。先生的每一次微笑甚至是大笑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当听众提问怎么评价《水浒传》作者的女性观，为什么水浒传中的两个坏女人都姓潘时，先生觉得非常有趣，像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当讲到老不读三国时，先生用了一个词“老奸巨滑”，为免老年朋友误会，先生赶紧以自己为例，说明并无恶意，说着说着先生自己就先笑了，此情此景，在座的老年朋友能不释然吗？当说到孙悟空有半个人性，半个妖性，是正邪二者的组合时，先生马上过渡到红楼梦，也许是意识到听众可能会想你老是往《红楼梦》靠，先生自己先就靠在椅背上转头笑了起来。每当这样的时刻，台下听众的脸上也往往洋溢着会心的微笑。我有时想，假如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另外一位主讲者身上会怎样呢？怕是不敢想像吧？先生自然有他作为一个卓有成就的学者的傲骨和傲气，但是对于普通读者和听众，他从来都是平易待人、谦逊客气，正是这种与听众之间漫谈闲聊、平等交流、如拉家常的形式，使得先生的每一个笑容都不会让人感到突兀。
率真自然，平易近人，谦逊善良，开朗乐观，拒绝虚伪，远离做作，这就是讲坛上的周汝昌。如果有人说，先生是在演戏，我将不会反对，因为生活中每个人都是演员，先生喜欢京戏，求学时曾登台亮相，有剧照为证，不过，此刻台上，他演的却是一个本色的周汝昌。如果有人说我看到的只是表象，我只能遗憾地说，我看到了你的本质。
可惜就是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上苍给了他一副好使的头脑，却不愿让他万事兼美，于是便有了耳聋目盲之苦。假如先生的视力不是差到如此地步，他的成就又会如何呢？无法想像。好在万事有弊也有利，在学界风气日趋功利喧嚣的今天，先生倒也因此少受种种“噪音”的干扰，得以拥有良好平和的心态，这大概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先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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