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紫燕山下》第38章:天塌

作者：苟维武编辑：花生

紫燕山下

第三卷

第七章：天塌

文彩萍和文平顺是婆婆去世后的第四天赶到的，他们一下火车就直奔家来。他们风尘仆仆地跨进大门，以前熟悉的院子里用宽大的黑红布搭起一顶大蓬，南北走向。院子里杂乱不堪，帮忙、奔丧的人出出进进。两个木匠在向阳的一边赶做棺材，棺材已经成形，一个木匠往棺材缝里灌胶水，另一个木匠在刨搭在两个木条长凳上的棺材盖子。松树木味跟燃着的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充斥着院子的每个角落。几个婆子在院子的角落里用临时搭起的灶台做饭，白色的蒸汽从锅里冒出来，升向半空中。

文彩萍眼睛看着显得有点昏暗的北屋，包袱从无力的胳膊上滑落了下来。向以往，每每她从家受了委屈或是看望父母，第一个迎接她的总是母亲，可是今天，她从老远的新疆赶来，却永远看不到亲爱的母亲出来迎接，一股强烈的酸楚瞬间涌向她的心底，眼泪夺眶而出。

这时，从北屋走出文平安，他看着哥哥姐姐，大哭起来：

“二哥，姐，咱妈没了······”

“妈······”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撕裂了院内死气沉沉的气氛，“我来晚了······我的妈······妈······”几个做饭的婆子赶紧走过来，流着泪，满脸凄楚的表情，她们扶起瘫软在地的彩萍向西屋走去。我站在里屋灶台前，看着这悲伤的一幕，心情极为复杂。

傍晚，等到人们渐渐散去的时候，文彩萍问平实：

“哥，妈是怎么过世的？”刚一张口，难过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突然晕倒过去的。”

“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蓉花说的。那会儿我到大爸家串门，听到蓉花在喊，等我过去的时候，已经晕倒了。”

“晕倒在哪儿的？”

“你就别问了！人已经没了！”文平实显得有点激动。

“妈死得不明不白，怎么能不问？”彩萍哭着喊道。

“爸，你当时在哪里？”过了半天，文平顺低声问。

“我在场里收拾草垛，就听到你哥和蓉花喊我······”

“我要亲自问问她。”彩萍说。

“算了，人已经没了，你再问还有什么！”

“爸，哥，这不行！我要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彩萍突然变得坚强起来，摸了两把眼泪，说着就往门外走，“二哥，我们俩去问问她。”

等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帮梅梅铺床，伺候她睡觉。

“蓉花，我问你一件事。”彩萍一脸严肃。

我一愣，笑着赶紧给她和平顺让座：

“什么事？你问吧！”

“那天我妈在哪儿晕倒的？你当时在干什么？”

“那天我正在打扫屋子，她奶奶进来找梅梅，说梅梅刚刚从那边出来了，是不是来我家了。我说没看到进来啊。她看到不在就往外走，还边走边说：这孩子上哪儿去了。我就没再关注这事，继续打扫屋子。突然屋外传来人跌倒的声音，我赶紧跑出去一看，她奶奶已经晕过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叫了她爷爷和她爸。后来就······”

“当时你和谁在家？”

“陈玉山来找平实串门，刚刚在家。”

眼见得再问不出什么来，彩萍和平顺就出去了。临走的时候，彩萍好像是对平顺说，也好像是对我说：

“我要迟早把这件事弄清楚。”

第二天下午，乐工队赶来了，临近晚饭的时候，哀婉凄凉的唢呐声响起来了，要给亡灵敬献饭食了。孝子们按男左女右分排跪在北屋门口两侧，从里屋棺材旁，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左边依次跪着的有文平实、文平顺、文平安，和其他宗族的男丁门，一共十一个人，右边跪着的有文彩萍、我、梅梅，和同宗族的所有女人们，共七人。唢呐声声，用小白瓷碗碟盛着的饭菜和果品，在孝子们的手中依次从最末端传起，一直传到文平实和文彩萍的手中，再由主持丧事的人恭恭敬敬地摆放到供桌上。棺材盖虚掩着，浑身大红油漆漆就的棺材庄严而阴森地供在屋子中央。文彩萍兄妹们手捧碗碟，虔诚地传送着自己对母亲的最后一顿饭，悲伤填满了胸腔，难过充塞着喉管，在唢呐伤感的吹奏下泪水一次次地涌出眼眶。

婆婆去世已经五天了。文平安一听说母亲去世的消息，急忙从学校赶来，一来就晕倒在灵旁。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谁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明明在他返回学校的那天，母亲还嘱咐平安回去一定记得把装有馍馍的袋子敞开，不然就会发霉，而且还看到她送他出了村口，一直到看不见他了才离去，谁曾这一别竟是阴阳两隔，怎么能不叫他伤痛欲绝！他扑在母亲僵硬的躯体上，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再次哭晕在母亲的灵旁，是文平实和许多帮忙的人好不容易唤醒的。这么多天来，他一直不吃不喝，幸好昨天彩萍回来，心里稍微得到安慰，喝了半碗汤。文平安眼泪早就哭干了，声音也再哭不出声了，面容憔悴。今天在敬献母亲的时候，他只是张大着嘴，有一声没一声地嚎着。

文平实很可怜，他几乎整天不说什么话，也不再为别人使劲眨眼睛，只是愣愣地坐在母亲灵旁的草铺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晚上也睡在草铺里，为母亲守灵。我为了家里的安全，吃过晚饭，看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就带着梅梅过去睡了。

第二天凌晨一点多，按当地风俗，该钉棺材了，也就是真正封盖了，意味着从此以后，文平实兄妹们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面目了。在这最后的时刻，直系亲人有望瞻仰最后一眼母亲的遗容，但除了女儿。彩萍再次哭倒在门口，今晚她是不能进灵堂的。

“妈妈······女儿再也看不到你了······妈妈······啊······妈，让我看你最后一眼······”

文平安没了知觉，他在主丧人的指挥下，跟着他的两个一样失去表情的哥哥围着棺材走了一圈，他看到母亲在灯光的映照下安静地躺在棺材里，没有牵过，也没有忧愁，就那样安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即使到了此刻，文平安都无法接受母亲去世的事实，他相信，母亲只是累了，睡着了，等天一亮，她一定像平时那样，一边打扫屋子一边喊他起床，或者是把装有满满一挎包的馍馍帮他挎在肩上。在他眼里，母亲永远是年轻的，是健康的，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就这样永远离开他的，他坚信。过了一会儿，随着主丧人惊心动魄的一声“钉棺了”，伺候在一旁的木匠提起铁锤，用事先准备好的大钉把棺材钉了个严严实实。在这一刻，文平安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反这么多天来病恹恹的状态，冲过去，把木匠一把从桌子上推下来，使劲拍打着棺材，声嘶竭力地喊着“妈妈”······嘴角处，渗出一丝殷红的血。门外，唢呐哀婉凄凉的声音响了起来。

婆婆去世后的第八天，要发丧了。下午两点刚过，灵堂左右的草铺被人抱出来，堆在大门口不远处点燃了，烟雾腾起，弥漫在人们的头顶。门口长条木凳上，在两根按一定间距绑在一起的木椽上，搭起了一个色彩亮丽的华盖。人们围在周围，比划着，像讨论着什么。燕子山村里，有一个浑厚的男高音在喊“发丧了”，巨大的炮声响彻整个紫燕山。

两点过一刻，棺材在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帮助下，用肩膀小心翼翼地扛了出来，主丧人喊着，人们叫嚷着，喊着“小心！小心！”的话，把棺材轻轻地放在那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华盖里。一个人拿出两根极粗的白色纤绳，把一头分别系在华盖前面的两端，另一头拉出去，也是按男左女右，孝子把纤绳搭在自己肩上。乐工们从院子里走出来，边走边吹，锣鼓都卸了架，有的挂在自己胸前，有的提在手里，都是边走边打。

这时候，人群忽然豁开了一条口子，外面传来几个男人的哭声。人群里有人轻喊：“娘家人来了！”随即看到文平实的几个舅舅和表兄弟，都一一齐跪在那里。“姐姐啊······”孝子们听到这声哭，都触了伤心处，一起哭了起来，和着唢呐哀伤的音乐，渗透了每一个送丧的人的心。哭够了，另一个舅舅在别人的搀扶下点燃了一匹纸马和一个纸人，燃尽了的纸片煽动黑色的翅膀遥遥而上，一直向西天而去。据老人们讲，是婆婆先骑着娘家的马回去了。

随着主丧人一声“起丧”，八个精壮男人抬起了华盖，大红棺材在日光下格外刺眼。最前面是纸人纸马，和许多纸花，花圈，由村里的大人们掌着。孝子跟在乐队后头，一路哭喊着向墓地走去。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面色凝重地跟在送丧队伍里，有的年前妇女走过去，扶着哭得东倒西歪的彩萍，有的扶着我。几个孝子扶着目光呆滞的平安，任凭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队伍里。等送丧的人都走出去的时候，平实的父亲，我的公公，佝偻着腰身，用手扒在大门的门框，目送送丧的队伍逐渐远去，两道泪水在越发苍老的脸上滚滚而下。此刻，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还有两个儿子没取上媳妇，老伴却早早地离他远去，而这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他，让他一个人去面对。

到了墓地，纸花和所有纸人纸马堆积在事先挖好的墓的不远处，村里人已经远远地站在墓地周围。乐工们一起站在坟墓的上端，面无表情，极力吹奏着伤感的曲子，黄土高原何其辽阔，嘹亮的唢呐声传遍所有的沟沟坎坎。紫燕山静默了，黄土高原静默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静默着，好像在哀悼这个亡去的生灵。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不动了，山河哀怨，人心感伤，悲痛的哭声时断时续。

华盖抬过来了，人们把孝子拦在坟墓五十米开外，大家有的跪在黄土里，有的坐下，文平实兄妹匍匐在刚刚解冻的松软的土地上。阴阳先生在坟墓的这头支好罗盘，从中间拉直一根红头绳，连着坟墓那头钉着的一个木片上——他在仔细地测量者安放棺材的准确位置。不一会儿，最后一个打扫坟墓底部的人被拉了上来，主丧人看了看时间，说了声“时间到了”，长子文平实跟着一个人走过去，接过另一个人递过来的火柴，点燃了小山一般的纸花。火光突然窜上了天空，唢呐再次高亢地响起，坟墓的所在地黄土四起——下葬了。

“妈——”文平实、文平顺、文彩萍、文平安突然爬起来冲向坟墓，人们急忙架住了。他们伸着手臂，手在空中乱抓着，眼睛极力看着逐渐隆起来的土堆，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所有在场人的心。纸花噼噼啪啪地在火海里呻吟，人们的心里滴着血，黑色的纸屑在空中腾飞着，翻转着，起先像乌鸦，继而似山雀，再后来小如蝼蚁，转眼间消失在了紫燕山的背后，而无影无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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