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琳
宣布离婚，在收到高校录取通知书那天
2006年7月15日，女儿拿到了吉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是星期六，我们一家三口都在等待这张通知书，因为邮局事先打来电话，让我们家里留人。上午10时多，邮递员按响了门铃，我和女儿几乎同时站起来，女儿伸手接过精美的通知书。我和丈夫洪滔微笑着从她的手里接过来，传递着，欣赏着。
女儿喜洋洋地看着我们：“爸爸、妈妈，今天请客吧，把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二叔、三叔、老舅、小姨几家人都请来。我答应过他们‘只要考上重点大学，就一定请客’！我要和弟弟妹妹痛痛快快地玩个够。”
我勉强地笑了笑。可怜的女儿啊，两家人再也不会坐在一起欢笑，大家将要成为陌路人……为了让你顺利考上大学，两年多来，我和你爸爸一直在演戏！现在，这场戏终于可以谢幕了。我不想等，一天也不想等，这种窒息的日子越早结束越好。
女儿见我和洪滔不置可否，先推了推我，又推了推洪滔：“你们怎么了？我考上重点大学你们不高兴？怎么样子怪怪的？”
我看一眼洪滔。这是他导致的，应该由他说出真相。洪滔却低着头，不看我。那好吧，就让我来告诉女儿。我字斟句酌地说：“好女儿，你是大学生了，对社会的复杂也了解不少。我想，你应该有比较强的心理承受能力。”
女儿凑到我面前：“妈妈，你要说什么呢？干吗吞吞吐吐的？是很为难的事情吗？爸爸，你看妈妈，她怎么了？”
洪滔苦笑，没有回答。
我想做的是快刀斩乱麻，于是单刀直入：“是这样的，两年前，你爸爸爱上别人了，为了让你安心学习，我们决定等你考上大学后再办离婚手续。现在，你已经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们该去办手续了。孩子，无论你选择跟谁，我们都没意见，都会承担起应尽的责任。”
女儿惊愕地看看我，又看看洪滔；看看洪滔，再看看我。屋子里一片寂静，石英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儿问：“爸爸，你爱上别人了？这是真的吗？”
洪滔脸涨得通红。他一向在女儿面前保持光辉形象，如今受不了女儿质问，霍地一下站起来，朝我吼道：“你满意了！这个家拆散，你称心如意了！”说完，摔门而去。
两年前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后，洪滔有了艳遇。那女同学离异后独身，声称自己看透了男人，再也不想结婚。她要开新公司，听说洪滔在工商局工作，便找洪滔帮忙。洪滔自然竭尽全力，两人因此越走越近。她经常请洪滔去她家里玩，而且准备很好的酒和菜。洪滔也意识到这是危险的游戏，可抵挡不住诱惑。他心存侥幸地想，既然她不要婚姻，那就不会危及他的家庭。岂料她喜欢炫耀，常说自己有很多男人爱，尽管没有丈夫，但有性生活。就这样，洪滔成了她炫耀的资本。有同学听了她的炫耀，忍不住告诉我。我冷不丁听说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说什么都不肯相信：这怎么可能！人生、事业一直游刃有余的洪滔，怎么会做出这种龌龊的、不顾后果的事？后来的故事很俗气：我跟踪洪滔，在那女人家的外面守了四个多小时，才把心满意足的洪滔等出来。
真相败露后，洪滔后悔莫及。他央求我原谅他，央求我为他保密，说千万不要让女儿和他单位的人知道，否则，他的前途和他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就全毁了。
我曾试图原谅洪滔，但一看到他就想起那女人，就想起他的背叛，就怒火中烧。我不容许他再碰我，曾经相互拥有的身体再不能有一点点接触，哪怕只是偶然的碰撞，我都会浑身颤抖，仿佛受到极大侮辱。我几乎不和他说话，只用眼睛表示愤怒和仇恨。
洪滔曾希望缓和夫妻关系，但我冷冰冰的态度吓住了他。渐渐地，他的内疚和歉意变得越来越少。
一天晚上，洪滔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回来后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觉得厌恶极了，离开他远远的。洪滔求我给他倒杯水，我却故意装作没听见，继续睡觉。他忍不住提高声音：“行行好，帮忙倒杯水！渴死我了。”我猛地坐起来：“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让我伺候吗？你配吗？”他看了我一眼，自己下床，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从此，我和他的关系变得比冰还要冷。
当仇恨把我和洪滔燃烧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冷漠，两人只有在女儿的面前才会偶尔用“哦”、“是”、“行”来应付对方，那些家庭生活中应有的语言交流消失殆尽。
那时女儿刚上高二，紧张的学习让她忙得不亦乐乎，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学习上。如果说我和洪滔还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对女儿的爱。我们达成了这样的协议：等女儿考上大学就离婚，就结束这名存实亡的婚姻。
女儿是心理分析师：你们的婚姻没有死亡
我知道自己和洪滔离婚会给女儿造成极大伤害，所以选择在她上大学前把真相告诉她。这样，她哭也罢，闹也罢，在家里发泄完后，就可以平静地上大学了。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女儿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采取和我们同样的态度——沉默，回自己的房间把门紧紧地关上。
洪滔跑了，女儿躲在房间里，我则躺在卧室里想心事。这时，不断有亲戚、朋友打电话来，打听我女儿的高校录取信息。他们听说我女儿考上了吉林大学，不禁连声祝贺，说我命好，丈夫好、女儿好、自己的事业也好，让女人幸福的元素我全有了。我尽量简短地结束谈话，心想，他们如果知道我家此时犹如坟墓般寂静，就不会这么说了。
没有午饭、晚饭，黑暗降临的时候，家里连灯光都没有，只有两个醒着的痛苦的灵魂——我和女儿。
黑暗中，我回想着结婚以来自己和洪滔的点点滴滴，回想着曾经的相爱。
结婚那年春天的一天，早晨还阳光灿烂，下午却刮大北风，紧接着下大雨，风雨交加中，气温一下子降了10多摄氏度，我和同事们都穿着单衣，冷得直打哆嗦。中午休息的时候，洪滔推门走进来，把一个包裹递给我：“变天了，加点衣服吧。”我打开一看，是毛衣、毛裤和厚质地的风衣。女同事们全围上来，有赞扬的，有羡慕的，有惊奇的，还有打趣的。我捧着包裹，既骄傲又感动，心里暖暖的。
那时，我在中学教高三，每天都忙得很晚才回家。洪滔下班后先回家做饭，然后到学校接我。他总是站在教室门外听我讲课，见我走出教室，便闪出来笑着说：“夫人辛苦了！”一走出学校大门，走出师生们的视线，我们的手就紧紧地牵在一起。回到家里，我去换衣服、洗手，他去把饭桌上盖着菜肴的碟子一一掀开，那可全是我喜欢吃的菜呀……
后来，我当上教导主任，工作更忙了，洪滔更是承担起大部分家务。他平时为我做的那些事，在他看来不过是做丈夫理所当然的举动，而在我看来是爱的参天大树上的繁枝茂叶。我以为爱的参天大树能庇护我们的婚姻一生一世，没想到它枯萎了、倒塌了！我任由泪水长流。
突然，“啪”的一声，灯亮了，女儿站到我的面前。不到一天，她脸上的稚气全消失了，本来就尖的下巴变得更加尖。女儿默默地爬上床，躺在我旁边，伸出胳膊搂住我。她柔软的身体、温馨的拥抱，触动了我心灵中脆弱的角落。得知丈夫有外遇却一直咬牙坚持着的我终于崩溃了，在女儿的怀抱里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随着泪水流走的是怨气，我终于平静下来。我对女儿说：“唉，妈妈不能给你完整的家庭，好在你已经长大，可以自立了。我和你爸爸都会对你负责任的，这点你可以放心。你爸爸尽管背叛了我，但他还是爱你的。”
女儿看着我，问：“妈妈，你恨爸爸吗？”
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我，心情又变得阴郁了：“恨，非常恨。他毁了我，也毁了我们家！”
女儿又试探着问：“杂志上说，爱之深才会恨之切。妈妈，你是不是还爱着爸爸？”
还爱？我愣了。我还爱洪滔吗？这怎么可能！当然不爱了。可想到即将和他离婚，我的心还是狠狠地痛着。我不想在女儿面前丢面子，回答说没想过这一问题。
这次，女儿的话更让我大吃一惊。她说：“你肯定恨爸爸，但爸爸不恨你，他还爱着你。你们的婚姻没有死亡。”
“傻女儿，你有什么根据说爸爸还爱着我，他要是爱我，会和别的女人上床吗？”
“可爸爸刚才说‘你满意了！这个家拆散，你称心如意了’，这说明他并不想离婚。妈妈，你想想，我读书这些年，每天晚上都是爸爸开车接我回家，每次数学、物理弄不懂时，爸爸都耐心地给我讲解……爸爸多爱这个家呀！妈妈，爸爸现在还和那个女人来往吗？”听我说不知道，她一把抱住我，“妈妈，我不想你们离婚，你们和好吧！如果爸爸再也没有和那个女人来往，你就原谅他，好吗？”
我推开女儿，生气地说：“不要问我！这是他的问题。他背叛了我，背叛了这个家！”
女儿还是坚持：“如果爸爸承认自己错了，你肯原谅他吗？妈妈，你肯的，对吗？你一定会原谅他的，对吗？”
看着女儿恳求的神情，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渴望：要是家庭真能恢复以前的温馨，那该多好啊……
女儿当家长，一场批判会打掉妈妈离婚念头
女儿给洪滔发去短信：“爸爸，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爸爸，你回来吧。即使你和妈妈离婚，也不能从此成为仇人不见面哪！”短信发出去后，她双手握着手机，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我知道她在等爸爸的回电。
过了几分钟，手机铃声响了，是洪滔打来的。女儿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到我耳边，手机传出洪滔沙哑的声音：“孩子，谢谢你！爸爸还以为你会和妈妈一样恨爸爸，把爸爸18年来对你的爱一笔勾销呢。我回家，我马上回家。”
女儿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洪滔回来，她说她今天要做家长，要调解我们的矛盾，如果调解失败，就允许我们离婚！她说她是家里的第三个成员，我们离婚必须征得她同意。
夜里11时多，门外传来钥匙旋转的声音，随着门被推开，洪滔出现在我和女儿的面前。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的，额上是深深的皱纹。那个自信、帅气的中年男人到哪里去了？他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我猛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正眼看过这个自己曾经热烈爱过的男人了。
女儿跑上前去接过洪滔手里的包，帮他脱去外衣，给他拿来拖鞋，然后拉着他的手走向沙发，让他坐下，给他端来一杯茶。
沉默再次笼罩着我们。
过了好一会儿，女儿打破可怕的寂静：“爸爸妈妈，首先，我要谢谢你们为我忍耐了两年，这说明你们都爱我。在这两年里，是你们的爱使我的学习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使我考上了重点大学。谢谢你们！”说着，她站起来，向我和洪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把话锋一转，“如果你们非要离婚不可，我也能接受。有很多同学生活在单亲家庭，我曾经可怜他们，谁知自己也会和他们一样。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真的不能和解吗？爸爸，你和那个女人还有来往吗？你真的爱她吗？和妈妈离婚后，你会和那个女人结婚吗？”
身为工商局里的处长，洪滔很不习惯女儿的这种说话方式：“孩子，你在审判我？”
女儿一下子坐到洪滔面前的地板上：“不，爸爸，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想让你亲口说出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只是偶然失足！只是失足。对吧，爸爸？”她双手按在洪滔的膝盖上，两眼盯着洪滔。
洪滔点点头，费力地说：“是的，爸爸只是失足。爸爸从来没想过不要你不要这个家不要你妈妈，爸爸以为和那个女人玩玩不会危及我们家。没想到你妈妈反应这么激烈，更没想到那个女人说不想结婚是假的，她故意散布消息，让同学们知道我和她的关系，要我和她结婚。爸爸早就和她分手了，可无法和你妈妈回到过去，哎……”他双手抓住头发，样子痛苦不堪。
女儿坐到我面前：“妈妈，你原谅爸爸吧！”
我冷冷地转过头，心里虽然想原谅洪滔，可一想到他从那女人家里走出来时心满意足的样子，又气炸了：“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即使不离婚，我们也回不到从前了。”
屋子又陷入了寂静。
忽然，洪滔冷笑一声，对我说：“你恨我不是因为我爱上了别人，是因为我敢背叛你。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敢对你不尊重！你当上教导主任又晋升为校长的这几年，你自己回头看看，这个家你管过什么。我每天下班先回家做饭，然后接女儿。我是处长啊，但我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应酬，实在推不掉的，就先把女儿送回家。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女儿重要，是因为你忙……你就没想过自己也应该做点家务，也应该去学校接女儿！你的工作是天字第一号重要，我就不重要？你对我和女儿说话，什么时候不是居高临下？就像对你的学生、你的下级。这些，我都忍了，谁让我是你的丈夫！当别人比你温柔，当别人肯听我说话，当一个像女人的女人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定力不够，失控了。这是我的错，我承认！但是，你就没想过自己也有错吗？”
这番话简直就是讨伐檄文，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说：“我知道你为这个家做的比我多，也很感谢你，但这就是你出轨的理由吗？”
洪滔还没开口，女儿已替他说话：“妈妈，这不是理由，但可以理解。将来我结婚了，我不会只顾工作不管丈夫。妈妈，你知道吗，当看到有的女人讲自己怎么不管孩子去工作的时候，我就想，幸亏我有好爸爸，否则就惨了！我甚至想，有没有妈妈并不重要……”
天哪！原来我在丈夫和女儿的心目中是没有感情、不关心他们、只知道事业的工作狂！我想狠狠地反驳，就像在学校里批评下级那样，可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我瘫软在沙发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和洪滔围在我身旁。女儿脸上挂着泪珠：“妈妈，你不离婚了，对吗？”洪滔竟然笑着说：“女儿读大学去了，你工作起来不要命，我不照顾你，谁管你？如果离婚，有哪个男人能像我这么对你？除了老夫老妻，别人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洪滔，心里一阵阵难受：他才45岁呀，头发却白了不少；他到了该发胖的年龄，身体却干瘦干瘦的，工作压力，精神压力，还有我给他的压力，几乎把他压垮；是的，在我心目中工作是最神圣的，我的学生最重要，我以为丈夫和女儿会理解会支持，没想到他们竟然积蓄着不满，丈夫出轨，女儿竟然认为有好爸爸，有没有妈妈并不重要……天哪，我做妻子、做母亲都如此失败！我应该向他们说“对不起”，可做了多年的学校领导后，平时颐指气使的我已不习惯说“对不起”了！
我顾左右而言他：“快去睡觉吧，明天请客，把所有的亲戚都请来……”
女儿“哦”地喊了一声，拍着巴掌蹦起来，搂着我和洪滔，一家人拥抱在一起……
(林 琳)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