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红皮箱内的旧时光

年轻的气息如新鲜的蒲草，氤氲着清新的香。只是属于母亲的蒲草正被时光收割，连草叶上晶莹的露珠也快被悉数采下。走在梦的旷野，有来自遥远深处的蝴蝶，在姣洁的月色中翩跹出沸沸扬扬的过往。

臂如站在九月的田野，折一片高粱叶，吹出金黄的田园牧歌；臂如把母亲刚织好的毛衣当外套穿，兴高采烈地去学校；臂如晨光中，纤尘不染的红皮箱。

以前乡村嫁女，嫁妆中必有一只大红木箱。家境富足的人家，木箱是用上好的杉木做成。木箱表面由方圆十里闻名的油漆师傅刮好底子刷好三遍红漆。迎亲路上，光彩夺目的大红木箱被抬在前头，寓意新婚夫妇新生活的红红火火。

母亲的嫁妆中多了一只精巧雅致的红皮箱。红皮箱不长，类似于现在流行的精美的行李箱。红皮箱一方侧面的两端，各有一把精致的黄铜锁。把小巧的钥匙插入锁孔中，轻轻一拧，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锁扣便弹了出来。黄铜锁的中间，有一个同样用纯牛皮做的提手。橄榄形的，时髦中透着结实劲儿。红皮箱的内壁是粉红的颜色。粉红色中再点缀以嫩绿色的幸运草。

为了买下这只红皮箱，母亲在矿区，足足多加了一个月的班。别人回家了，母亲还趁着月色在矿区的山上挖重晶石，然后一担担挑下山，堆放在洗涤场。有好几回，打着手电筒接母亲回家的外公外婆忍不住数说母亲。外公外婆心疼母亲。母亲没有争辩，母亲脸上有幸福的溪流在月色下欢唱。其实，当时重晶石矿区的村民挖重晶石卖，家境都很富足殷实。所以，就算母亲不加班，家住矿区的外公外婆也会买下红皮箱作为母亲的嫁妆。

有一回，帮母亲挑重晶石的小舅用无限向往的语气幽幽地回答，说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母亲挑百多斤重的重晶石象挑着两根鸡毛。羞红着脸的母亲轻举着拳头追着小舅打。月光下，爽朗着小舅的笑声、母亲娇羞的嗔骂声和外公外婆遮不住笑意的叮嘱声。

父亲曾在无意中透露，当初买嫁妆时，母亲一眼就看中了这只红皮箱。父亲说，母亲喜欢它红色中的吉祥味，但母亲更喜欢它的精巧雅致！而我后来，读到了关于幸运草的资料。长着四片叶子的酢浆草，就是幸运草。它的第一片叶子代表真爱，第二片叶子代表健康，第三片叶子代表名誉，第四片叶子代表财富。总的来说，幸运草是幸福的象征。读后，我觉得母亲对红皮箱一见钟情的原因，可能还有母亲对爱情对新生活的美好的憧憬与祝福！

大红木箱搁在卧室里，显得厚重敦实。父亲很喜欢，经常拿毛巾把它擦得光可鉴人。在灯光的照射下，象镜子一样锃亮的红木箱散发出红红火火的生活味儿。但父亲更喜欢把同样被擦得纤尘不染的红皮箱端端正正放在木箱子上。不知是皮箱别有风韵的缘故，还是因为母亲喜欢的缘故，抑或是父亲托物寓意，表达对母亲的一往情深？但不管如何，红木箱和红皮箱热烈奔放朝气勃勃的红确实给简单的家增添了很多亮色。

读《张爱玲传奇》，看到这样一张照片。张爱玲穿着缀有大朵红牡丹的旗袍，右手提着一只红皮箱一样大小的藤箱，袅袅婷婷走在旧上海的街头。名门闺秀的气质中交织着满满的文艺范儿。我当时突发奇想，母亲当年，也穿一身得体的旗袍，旗袍上染着恰到好处的颜色，右手也提着雅致秀美的红皮箱，走在迎亲的队伍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青春绮丽，顾盼生辉呢？

母亲比父亲更喜欢红皮箱。母亲常常在擦完红皮箱后，再轻轻地抚摸一会儿，然后在红皮箱上盖好一张牛皮纸。母亲把白得单调的棉被，黑得土气的棉袄存放在木箱子里。母亲把绣满花朵的彩色被面、有着天蓝色条纹的白色被单、我们穿的柔软的里衣、颜色鲜艳的毛巾等都放在红皮箱里。母亲又不知从哪儿买回一瓶花露水，也放进里面。花露水整体外形象极了今天的小瓶装六神花露水。每次打开皮箱，总会漫出一种好闻的香味儿。打开久了，满屋都是。

逢上晴朗的日子，母亲把红皮箱里的物品都拿出来晾晒。花花绿绿的，都在房前的空坪上招摇着。空气里，游戈着若有若无的一丝丝一缕缕花露水的香味儿。母亲坐在小木凳上，陪着打开的红皮箱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对于母亲来说，结婚是她青春的瓜落蒂熟。所以，母亲可能用花枝招展的衣服、被单再加上香水等来重温灿若云霞的妙龄年华。有邻居过来聊天，说母亲的长发黑亮亮的，在风中能鼓起波浪；说母亲的手又白又嫩，轻握的拳头象阳光下的一团雪。欢声笑语中，无声无息潜行的时间都变得悠然可赏。

其实，发现那瓶花露水，也是偶然。

一个下午，母亲去地里干活。我和弟弟在家，一番打闹后，忽然发现了母亲的那把钥匙。而红皮箱的那把精致小巧的钥匙又高傲地与其它钥匙分离开来。很自然地，我和弟弟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静坐在大木箱上的红皮箱。此时此刻，觉得它里面有无数神秘的东西在无声地呼唤我们。红皮箱的内角，象一个幽深花园。头上戴着绿盖子、肚子上裹着绿色商标纸的花露水则象一位千金小姐，被母亲养在花园里。我和弟弟互相传着看，可总猜不出是啥东西。弟弟以为是好吃的。拧开盖子，一闻，好香。舌头一添，苦苦的怪味道。母亲回来后，笑着说：你们找到花露水了？都成香人儿啦！母亲没有转移花露水存放的地方。母亲只是在打开红皮箱时，拿出花露水看一下，然后又笑着说：“花露水又少了一截，准是你俩兄弟偷用了！”

花露水的结局很悲壮。它以慷慨献身的方式见证了我少年时期内心的躁动不安。读初二时，班上的男生突然鬼鬼祟祟地喝起酒来。并自诩为此行为是男子汉的象征。他们的酒都装在小玻璃瓶里。小玻璃瓶放在裤兜里，不显山露水。我想起了红皮箱里的花露水。

趁母亲不在家，我打开了红皮箱。我把残存的花露水倒掉，把瓶用水洗净。接下来的几天，我也很时髦地在课余时间里偷偷地喝装在花露水瓶里的酒。

不说花露水了，再说就是泪。反正父亲扯根荆棘条辟头盖脸打来，母亲过来拼尽全力拦住……

回到红皮箱吧。

我和弟弟慢慢长大，家中经济也渐渐拮据，所以母亲没再买花露水。红皮箱里没有了花露水，以前那种淡淡的香味也就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浓的阳光中的那种泥土涩味。

读高一时，远在南宁的姨奶奶突然回来了。姨奶奶还带回了很多当时不常见的菠萝。我们家也分了好几个。周末回家，母亲打开红皮箱，从里面拿出用毛巾包好的菠萝。我把头伸进红皮箱，箱内漂浮着菠萝甜腻的香味儿。母亲手中的菠萝还没切好，但我嘴内已仿佛满是香香甜甜的菠萝。出神中，我仿佛又闻到了以前的花露水味儿。我想，母亲把菠萝放进红皮箱，可能也是对红皮箱韵味的一种补偿吧！精致雅气的红皮箱与花露水，好比梅花和雪。红艳艳的梅花有了冰肌玉洁的雪的衬托，才更显洁静、清雅、超尘。

读大学时，有点伤春悲秋。读《红楼梦》，碧玉年华的林黛玉和一群同样碧玉年华的姑娘，采集上好的玫瑰花瓣，用干净的石臼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浆，再用细纱过滤取汁。然后再把当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取出晒干成为一种稠密润滑的脂膏。这脂膏就是上好的胭脂。又读，竟然觉得满纸都是姻脂的丹红色，满纸的丹红里都是姻脂的玫瑰香。她们哪里是淘制姻脂啊？实际上是在提炼自己的妙龄年华！她们把提炼出来的少女生命中的红与香匀匀地拍在脸上、薄薄地涂在嘴上，让碧玉年华以双倍绽放的方式与前行的时光抗衡！

随着年岁逐长，我慢慢明白了。红皮箱的大红表面，粉红色的缀有四叶草的内壁，颜色鲜艳的生活用品，馥郁的香气，其实就是母亲那一盒丹红的散发玫瑰花气息的姻脂。姻脂里藏有母亲妙龄时光中的烟花三月，莺飞草长。

晨光从窗户渗进来，怜爱又深情地抚摸红皮箱。红皮箱的丹红中泛起陈旧的暗淡。那是时光漫过的痕迹。母亲把曾经的烟花三月莺飞草长一件一件地折叠好，装在红皮箱内。大红木箱厚重敦实，适合父母亲居家过日子。红皮箱精巧雅致，适合母亲抒怀，寄存旧时光。

母亲清新的蒲草已被时光收割。翩跹的蝴蝶也在梦睡时分回到无法探知的遥远的深处。母亲灰白相杂的短发中，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初冬的寒凉。母亲黝黑粗糙的双手，早呈古褐苍苍之态。母亲栽的桃树又开花了。母亲明明才从桃花枝下过，可一回头，却是山高水长，满树落寞。

早春的晨光，金黄中带着枯黄。我有点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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