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先生叫醒已是九早上点多。这么晚起来，洗漱好还有饭吃的幸福，还是史无前例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震得有些不自信。再看看眼前滚烫的饭菜，始觉是真实的。这一刻我明白了：我们间已然走过了那个好斗、自私的动荡时期，正走在了一条包容、理解的平和大道上。这大概就是光阴的作用，就是人之初的善意使然吧。
我们每个人或许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有些人出现在你生命里极短，走着走着也就散了、远了、忘了；而有的人，却需要你一生的陪伴。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即使当初曾有争强好斗、恨得咬牙切齿过，甚或有把彼此折磨得想逃出围城的时候，但只要坚持到了最后，那种微妙的转化，或许是每个人都始料未及的，却也是真实存在的。当初的责怪和埋怨少了，温驯和包容多了，甚至连容颜也变得慈眉顺眼了。那是写入灵魂的、毋庸置疑的笃定。此刻你会幡然醒悟并感恩：千回百转之后，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走丢彼此。当千帆过尽，他（她）依然是那个愿意赴汤蹈火为你取暖的人。或许，这就是天意。
糯米焖黑豆鸡块饭，是先生最喜欢的餐食。曾经我为他做过无数次，每次他都能吃得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今天这道饭，是他做的，虽然吃起来咸淡极端——有的咸到苦，有的还淡盐寡唯——可是嚼在嘴里的都是幸福。太咸我会和着一口开水咽下，太淡我会和着鸡块细细咀嚼，慢慢回味——好像在回味我们之间那段悠长得有些羞涩的岁月。
当年那么勇敢地嫁给先生，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该是下嫁了。首先，我们没有相当的学历，其次也是最现实最严峻的，就是没有起码的理解和对应的生活条件。家中，我排行最小。在成长过程中，我得到了父母哥兄最多的呵护和宠爱。来这里后，不但很多事情得独当一面，而且连委屈时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先生是典型的大男人主义，就是在你辛苦生产的日子里，也没相应的体恤。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娘家原本算得上是一穷二白的清苦了。但好歹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经父母哥兄的努力，有了一栋像样的房子。而丈夫家，当时连一个像样的栖身之所都没有。
带我领证的那天，是我第一次到他家。我们在市区下的车，打算租摩托回家。结果车司机把我们丢在了尘土飞扬的松树山里，说是泥土太厚重，没办法再前行了。五月的南方，已经酷热难耐了，我们好不容易跋涉到了一个叫开发区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坐上了一辆微型出租车往他家里去。刚上微型车的一刹那，眼前的所见所闻，让我感到一阵阵心寒。我在想：我的余生将要在这样的氛围里，消失殆尽。我将怎样去告知我的父母哥兄？又将怎样按耐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下去？
微型车的后棚里（按今天的交通安全法，货车的后棚只能运货，绝对不能载人）已经挤满了五六个满面沟壑、嘴里还叼着旱烟的中年妇女。在张嘴吸烟的那刻，她们嘴里那若有若无的乌黑牙齿，加上那带有严重口气的喋喋不休，都让我不安起来。首先是她们那略显寒碜的装束和饱经风霜的颜面，其次是女人集体吸烟的怪像。这些都让我有了遁入原始社会的寒颤。在这充斥浓重汗臭、口气和旱烟味的狭小车棚里，我好像在做一个深不见底的恶梦。没有去向，更没归途。
在经过山路十八弯的摇晃之后，我被丈夫领着神情恍惚地下了微型车，来到了他说的那个所谓的家。土砖瓦房不说，还矮的出人意料。连我这中等身高的人，还得低着头进门，否则都有被撞头部的可能。这让我很费解。问其原因，丈夫给了一个让我至今都难忘却的答案：“因为我们这里经常地震，所以房子不敢砌得太高。”二十年的亲身生活后，我终于明白他当时的狡辩了。
敲门的时候，是他年逾七旬的父亲开的门。先生家因为孩子读书、娶媳妇等欠下了不少债务，所以年过花甲的母亲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年逾七旬的父亲。老人家看我们来，眼里溢满欢喜，忙把自己早上弄好的饭菜端出来让我俩吃。他的热情，与灶头上黑古瘤球的锅瓢碗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理想与现实中的落差，让我委屈得只差没当场掉下眼泪了。即便再饥渴，面对这情这景半点食欲也提不起。
后来听先生说，他们家是当时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父亲长年体弱多病，一家八口的重担全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每一年连最基本的温饱，几乎都是靠东挪西借来过日子的。时常是别人家吃过晚饭了，他们家还在等母亲收工回来后，再去别人家借米下锅。那种饥不裹腹的难堪，至今刻骨铭心。
上学的时候，通常是一个学期快结束了，同学的书都用烂了，要期末考试了，几经老师催逼，他父亲才勉强帮他交清了那几元钱的学费，他才拿到了新书。书包，更没有，都是赤手拿学习用具上学放学。还有更甚者，他告诉我现在经常做梦都梦到的这样情景：下雨天，受伤的赤脚踩到猪粪狗粪了……现在想想都生不如死。那时因为家里穷，几乎长年赤脚。特别是下雨天，天冷受冻不说，还要因为没有雨具，经常在雨里裸奔，那被瓦片或璃碎片刺破脚的事是经常有的。有严重的时候，烂半年也不见好。有踩到牛粪狗粪的那天，连学也不敢去上了，生怕老师、同学嫌弃自己臭，不准他进教室。
那段贫困交加的日子里，每天心里都只有一个念想：不被饿死，能够活下去就够了。
贫穷其实也是一门功课。读懂了，会让你受益终生；读不懂，那就继续贫穷！很幸运，先生是属于前者——读懂的那种。因着家庭贫寒的不断磨砺，在以后的人生奋战的路上，他不仅有超乎其他孩子的吃苦耐劳精神，还特别懂得珍惜和感恩。凭着这些，他往后的人生路走得还算一帆风顺。
初进工厂时也吃过不少苦头。因为年轻气盛阅历少，曾被多次炒鱿鱼。好在贫寒的过往，练就了他的不屈不挠。一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来。还打趣称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先生是个特别善于总结，从而于失败中吸取教训的人，每一次挫败都能让他进步。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错第二次。这些心性的成熟，都为他以后直升经理，甚至工资逾万元都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工作上的他任劳任怨。不做好、做不完，他废寝忘食、挑灯夜战也一定完成，是他一贯的作风。原来一直把他对自己的仰慕和追求视而不见，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与这样一个身高体貌都与自己理想中相差甚远的人有任何交集。就因一次半夜去办公室取东西路过他的车间时，看见灯光下聚精会神的他，孤军奋战的模样让我莫名有了心动。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加工一个精密模具——是厂里逼得很紧，要赶着出货的模具。他如此投入，连我的进进出出，都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一下，他认真的神情像是一记重锤，猛地撞击中了我的心灵。一扇不曾开启的心门，就这样毫不设防地为他打开了。以至于至今还被别人取笑我说：中了他的毒，被他蛊惑了。
因为这样的挑灯夜战，先生不只一次两次，几乎是经常性的。而且每一次的挑战几乎都为厂里立了大功，成为厂里的新闻。他一时间也成了厂里的重点人物。那时工人的平均工资大概4、5百左右，都是按规定每半年提一次工资，最多也就提个几十、一百的样子。而他每成功完成任务，领导都会破格为他加300、500、甚至1000元的工资，并且都会在当月或下一个月内就践行了。于是晋升，加薪，爱情，似乎所有的好运都在一刻之间向他走来。
至今他仍会在无人的时候动情地对我说：“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贵人，在最关键的时刻，你带给了我人生的全部。我这一生，得你很知足！”
先生的责任心特强。为了做好分內工作，经常挑灯夜战，还废寝忘食。不久先生病了，为遵从他的意愿，女儿出生后，我们便双双辞工回到了穷山僻水的这里，开启了真正躬耕渔樵的农夫生活。
其实每个年轻气盛的人，都是自私的。在爱情和亲情面前，总会奋不顾身地奔向所谓的爱情而忽略了亲情。当真正面对家徒四壁的夫家时，我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流着泪的彻夜无眠之夜。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其中况味，我算是彻头彻尾领悟到了。可是再苦、再累也得撑着，还要强颜欢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让你没得选择，还要言不由衷地给远方的父母传报喜讯。
还好，受过贫穷磨砺的丈夫，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做事从不拖沓，雷厉风行。关键时刻，他也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和依靠。一路走来虽然磕碰不断，但我们也在磕碰中成长了彼此，成就了幸福。之前缺下的，现在都慢慢拥有了。孩子们也拥着着自己的梦想，正积极阳光地一路前行。这一程阳光一程欢娱的过程，也许就是生活的本该有的样子吧。
今天，被叫醒后的一顿早饭，让我再次有了心灵回归的安顿和温暖。站在2018的岁末，我左手回忆，右手执笔，在飘雪的日子里临摹千帆过尽的安稳，绿蚁新醅酒的香醇。愿携着这份简朴的温暖，好好开启崭新的2019！
作者简介：刘冬玲，笔名玲儿。祖籍衡南，旅居广东河源。谦卑做人、豁达应世。用一支素笔，记录生命中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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