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美术与书法”专业学位正名

文 / 祝 帅

---

内容摘要：日前，新版学科目录正式颁布，其中首次出现了“美术与书法”专业学位。与书法界所理解的“书法升级为一级学科”不同，此次“美术与书法”其实属于和一级学科并列的“专业学位”，与艺术学一级学科和其他五个专业学位并列放置于艺术门类之中。本文通过从名、实角度思辨“专业学位”和“一级学科”之间的区别，并在此基础上反思学科目录调整后书法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和培养中的若干问题。

关键词：美术与书法 专业学位 专业博士 学科建设 人才培养

2021年12月，新版《学科目录》（征求意见稿）开始在网上流传，艺术学领域反响强烈。一方面是一批艺术理论研究者诟病此次专业目录调整降低了学术性，淡化了原先“艺术学理论”学科的独立地位；另一方面则是一些新晋艺术门类感到自身受到重视。据笔者观察，尤其是书法领域欢呼“学科升级”的相关讨论“于斯为盛”。但是，此次学科目录调整并非如书法界约定俗成的说法，即“书法升级为一级学科”，相反，此次连上一版学科目录中已有的“美术学”一级学科都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级学科（艺术学）和六个专业学位（美术与书法即是其中一个专业学位）。虽然一级学科和专业学位并列放置于同一个学科门类（艺术）之中，但是“美术与书法”也好，“书法学”也好，此次并没有成为名副其实的“一级学科”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具体来看，此次学科目录调整在艺术门类的专业学位设置方面，与以往的目录有四个鲜明的区别。

一、“一级学科”与“专业学位”之异同

此次学科目录调整，首次将“一级学科”和“专业学位”放到同等重要的位置。此前，学科目录中的“一级学科”和“专业学位”是分别以正文和附录的形式出现的，显然“专业学位”作为新生事物在当时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附庸之感。但此次调整后，虽然“美术与书法”不是一级学科，只是专业学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重要性或含金量比“艺术学”一级学科更低。相反，此次学科目录调整后，“一级学科”和“专业学位”仅仅代表所从事专业领域的区分，即“一级学科”对应于基础性的研究，“专业学位”对应于应用性的实践。不管是“一级学科”还是“专业学位”，都是研究生培养方向（在我国，《学科目录》只针对研究生，本科招生另有依据学科目录指定的《专业目录》），它们只代表研究方向的不同，所授予的同级别学位没有谁高谁下之别，在各种资源分配方面想必也应该是一视同仁。

“专业学位”并非此次学科目录调整的新生事物。我国于2005年即开始招收不同于学术研究型硕士的“艺术硕士”（MFA），艺术学独立为学科门类则始于2011年版学科目录。在这一版的学科目录中，学术研究型的一级学科，如艺术学、美术学、设计学、音乐与舞蹈学、戏剧与影视学等，与专业学位“艺术”是同属于一个门类（艺术学）的“正文”与“附录”的关系，此后的2018版学科目录延续了这种设置，仅作微调。不管怎样，我国艺术领域的研究生教育中，同时培养学术型学位和专业学位“双轨制”已经经历了十余年的探索。虽然屡有导师和研究生诟病“学硕”和“专硕”常常在培养方面拉不开距离，以书法为例，相当一部分（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学硕”也从事书法创作，“专硕”也从事理论研究，甚至在相当一部分高校中，不管专硕、学硕，都要同时提交毕业创作和毕业论文，但是毕竟“学硕”“专硕”也已经共存发展了这么多年。因此，将此次设立“美术与书法”专业学位混同为“一级学科”，其实是被部分业内人士和媒体“带偏”的结果。

但是，专业学位并不意味着不需要进行学科建设和质量评估。在我国，负责指导、监督、评议高校本科教学的国家级学术组织称为“教育部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对应的研究生教育中，一级学科设立“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专业学位则设立“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共同领导设立。新的学科目录执行以后，原有的艺术学门类下五个一级学科评议组肯定要重新调整、补充为一个学科评议组和六个“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也就是说，不管是一级学科还是专业学位，都面临着发展规划、质量监控、效果评估等学科建设性问题，而且相比有“前车之鉴”的一级学科建设，无论是对于设立专业学位硕士、博士点的高校还是研究生教指委的专家来说，作为新生事物的专业学位更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边建设边发展。

二、从一到多的艺术专业学位

新版学科目录中，艺术门类下“专业学位”的数量首次超过“一级学科”。在上两版（2011年、2018年）学科目录中，从此前文学门类中独立出来的第13个学科门类“艺术学”下，一直保持了5个一级学科加1个专业学位的设置，但此次调整后的学科目录则是1个一级学科加6个专业学位，即首次出现了专业学位数量超过一级学科的情况。对应地，门类的名称也从“艺术学”修改为“艺术”。从整体上来说，这符合这次学科目录调整中大力发展应用学科、专业性人才培养的大思路，但具体到艺术领域来说，这种调整也是目前艺术教育领域人才培养现状的一种真实反映。以中央美术学院为例，在该院学习中国画、油画、雕塑、设计等专业的学生，在数量上肯定要比学习美术史这样的理论学科者更多。因此，此次新目录中，实际上是把此前的5个一级学科合并为一个“艺术学”，同时把此前的一个专业学位“艺术”拆分为6个具体的门类（唯一的例外是设计，在此次艺术学一级学科、设计专业学位之外，另在新设立的第14个学科门类“交叉学科”中，又设置了一级学科“设计学”）。

尽管“专业学位”特别是“艺术硕士”早已有之，但本次学科目录调整力度不可谓不大。书法界此前一直有人呼吁的“升级为一级学科”，延续的是此前学科目录的学科设置方式，即只有“一级学科”“二级学科”，“专业学位”只是不受重视的附庸，借用传媒学者喻国明的话说，这是一种“增量改革”的量变思路；但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此次学科目录调整大力发展专业学位，压缩一级学科，虽然学科目录中第一次出现了“书法”的字样，但却是以“专业学位”的形式与“一级学科”并列出现的，这是一种“语法革命”的质变思路。在西方，除设计等社会应用性比较强的艺术学科设有专业博士外，美术、电影等实践类学科最多只授予专业硕士。但是这种实践型的专业硕士的就业导向是很明显的，研究生毕业后就是进入职场参与艺术创作实践，很少有人会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同样，如果是学术型硕士，毕业以后也很少有人不会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否则这个学术型硕士就是没有完成的。

以往我国的研究生教育中，由于历史观念的滞后性，使得“学术硕士”与“专业硕士”的界限并不清楚，不管是研究生还是导师、学校，都很难为两种类型研究生在培养中的异同作出清晰的界定。以书法专业为例，相当一部分专业硕士在做着与学术硕士重复的书法史研究等类型的科研工作，而也有相当一部分学术硕士也以书法创作为主业。对应地，在博士教育中，一些美术学院还人为地划分为“研究型”和“实践型”。作为我国研究生教育特别是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发展过程中的一些阶段性现象，这些问题都是在所难免的。但是，相关的培养方式在学科目录中“正名”之后，这些混乱的现象就应该得到改观。要让准备攻读硕士学位的学子想清楚，如果日后想要从事艺术创作实践（或者担任高校艺术实践类教师），那么就要选择攻读专业硕士、专业博士学位；相反，如果想要从事理论研究，那么就要选择攻读学术型学位。专业型学位可以有硕士、博士两个层次，对接不同层次的出口，但学术性的工作一般起点就是博士，因此学术型学位的硕士层次基本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许今后作为一级学科的“艺术学硕士”会逐渐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直博”或者“硕博连读”。

“新文科、交叉学科视阈下的视觉艺术研究：2022全国美术与书法、设计学学科建设及人才培养学术论坛”合影

三、从无到有的艺术专业博士

此次学科目录调整的又一大亮点，是专业学位的学位授予级别，从硕士提升到了博士。这是我国专业学位教育中的一大进展。此前的学科目录中，我国大多数专业学位人才培养只能授予硕士学位，文科领域只有“教育”专业学位可以授予博士学位。但此次调整出现了大量的“专业博士”，其中艺术领域新增设的6个专业学位全部可以授予博士学位，可谓大手笔。事实上，在此次学科目录调整之前，学术界很多领域的学者就已经开始呼吁将本领域专业学位教育的层级从硕士提升为博士，如此前就有专家呼吁“新闻传播硕士”在此次目录调整中升级为“新闻传播博士”，但并未成功。对比艺术领域，虽然此前也有专家呼吁“艺术博士”，但该专业学位“一分为六”，且每个新设立的专业学位在首次设立时即可授予博士，应该是出乎学界很多人意料之外的。毫无疑问，不同于此前“艺术学博士”的“艺术博士”是一个新生事物。它既要回答“艺术实践到底需不需要博士”的“靳尚谊之问”，也要回答“什么样的字是硕士水平，什么样的字是博士水平”的“启功之问”。

此次“书法学学科升级”，应该说还只是一次阶段性的调整，本身的不合理性乃至逻辑矛盾在所难免。理想地看，学科目录应该“一锤定音”，就像图书馆中的“中图法”，制定一个最符合逻辑的目录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应轻易改变，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是，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前，专业教育和人才培养又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学科目录也已经明确为“五年一调整”。但是，鉴于目前2022年版学科目录已经公布执行，所以再继续对其设置的不合理性提出修改建议已经无济于事，因此现阶段摆在书法界学人面前的，只能是搁置“升级为一级学科”之类的呼吁，转而在专业学位范畴内谈谈学科目录调整对接下来五年甚至更长时间内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的指导作用，以及如何更好发挥其积极的影响。

简单地说，书法理论界和书法教育界，要重点研究书法类专业博士“美术与书法博士”的培养目标和教学规律，使之既区别于以往的书法类专硕“艺术硕士”（MFA），也区别于新学科目录中的书法类的一级学科“艺术学”博士（即以往书法类的学术型博士——美术学博士）。尽管是专业学位，但博士层次区别于硕士层次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科研能力，所以幻想美术与书法专业博士可以不搞研究是不现实的。关键在于，专业博士做的应该是一种紧扣实践的技法理论研究，在学术研究层面需要突破“言必称史”的狭窄视野，大力开展针对技法、实践的应用性研究，从而使之区别于学术型的艺术学博士。艺术学博士的研究往往以书法史为主体，历史研究也是目前书法研究的重头戏。但是有了专业博士的加入，今后书法研究有望改变史学研究“一家独大”的情形，出现美学研究、社会学研究、教育学研究、技法研究、批评研究、应用研究等并存的多元化的局面。对应地，专业博士的科研成果也不一定仅仅通过著作或论文展现出来，其成果的形式还可以体现为系列创作、字体设计、文化产业、调研材料、资政报告、实用专利、成果转化、应用推广等，进行多方面的综合考察。

四、美术VS书法：一个未竟的问题

具体到书法领域，此次并没有为书法设置独立的专业学位，而是与美术捆绑在一起。书法并没有独立，这也是此次学科目录大讨论中许多人有意无意忽略了的一个事实。这种“美术与书法”捆绑的声音在征求意见稿发布之前就有流传，据说是由于书法第一次出现在学科目录中，且与美术下辖的门类相比，书法的体量还太小，因此作为一种权宜之计，暂且使用这样一个把二者捆绑的阶段性学科（专业学位）名称。由于学科目录已经明确为五年一调整，没有绝对的“逻辑合理”，也许下一个阶段书法学界还要为书法学科的独立性继续鼓与呼，但至少在现阶段的学科建设与人才培养中，书法还需要思考、协调与“美术”这个捆绑的兄弟的一系列问题。

2011年前后，《美术观察》杂志曾组织过“中国美术观”的大讨论。那个时候我们就发现，美术界其实是存在“大美术”与“小美术”两种观念。中央美术学院既有绘画、雕塑等“小美术”（该院称之为造型艺术），也有设计、建筑、摄影、书法等“大美术”。反观中国美术家协会之“美术”，虽然包含“设计”甚至“建筑艺术”，但明显不包括摄影、书法等，因为另有与之平行并列的协会。现在学科目录显然与传统的高校设置并不对应，中央美院对应的学科是“美术学”与“设计学”，但校名并没有随之更改为“中央美术与设计学院”。我们曾经设想学科目录要像发放问卷一样做到“穷尽”和“互斥”，但显然现阶段还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见，学术界要适应多种美术观并存的局面，有关“美术”与“书法”各自在这个新设立的专业学位中的比重、关系等问题也还有待于今后教学实践中的检验。

举例来说，比如专业教学中基础课的设置。美术和书法虽然都属于视觉艺术或造型艺术，但在基础课方面却有天壤之别。除了艺术史、艺术理论之外，我们很难想象美术专业和书法专业有什么共通的“专业基础课”。对于美术专业来说，专业基础课可能是素描、色彩、构成等造型基础，但对于书法专业来说，专业基础课则可能意味着技法和临摹。因此，这个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很可能在招生方面是一起的，培养方面则还是分开的。对于书法界来说，目前争取到的“美术与书法”专业学位应该是学科建设的一个新起点，而并不是终点。一方面，从“名”来看，既然已经和美术并列，书法接下来还要继续争取独立的地位，最终做到像中国书法家协会与中国美术家协会并列设置那样，成为真正和美术平起平坐的学科。另一方面，从“实”来看，书法界要利用眼下成为专业学位的契机，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苦练内功，研究并做好“专业博士”的培养，担当艺术类专业博士教育的领头羊，进而为美术等其他艺术领域专业博士的培养设立标杆。

结语

总体来看，学科建设发展过程中肯定会伴随着争议和问题，但笔者是支持此次学科目录调整中这种专业学位名称的研究生教育规划发展思路的。尽管“美术与书法”还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学科名称，从长远看，学科目录目前已经明确五年一调整，学科名称恐怕并不会永远这么叫下去，但现阶段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因此，名不正则言不顺，对于开展学科建设、人才培养工作的从业者来说，为学科（专业学位）“正名”绝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工作。在新版目录公布后开始新的一轮研究生招生和培养之前，一定要为专业学位“美术与书法”正名，特别是理清“专业学位”和“一级学科”之间的区别，明确各自不同的发展思路，进而在未来的学科目录调整中不断明确自身的定位与边界，使之既符合学科自身的逻辑，也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需求，进而不断臻于完善。

祝帅 北京大学图书馆副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