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轩鉴画
黄宾虹信札中的张大千
文/朱万章
黄宾虹（一八六五—一九五五）比张大千（一八九九—一九八三）年长三十四岁，属典型的忘年交。两人虽然年龄悬殊较大，交集却不少。在一九二八年春，黄宾虹与张善孖、张大千、马骀、俞剑华、熊松泉、陈刚叔、蔡逸民组建烂漫画社，黄宾虹为社长，陈刚叔为副社长。在八位创建者中，黄宾虹年龄最大，为六十四岁，而张大千年龄最小，年方三十。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断断续续交往中，他们一起参与书画展览、雅集或书画鉴赏、收藏等诸多活动。黄宾虹和张大千都是二十世纪的艺术大家，在其艺术生涯中，他们若即若离的交游虽然并未在对方的艺术历程中起关键作用，但透过一些非正式刊布的信札，却可透视出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在浙江省博物馆所藏黄宾虹资料中，有一通张大千写给黄宾虹的信札。信札为两页，以毛笔竖写于朱丝栏十六开信笺，其书文曰：『朴翁先生左右：承屡惠大报，感甚。弟去汉皋两月，昨日始归。有友持来汪涤崖山水，甚精，特嘱送呈，先生有意留否？惠价一百廿番，尚可面商之。专此即请，撰安！制弟张大千爰再拜。』
1938年，黄宾虹、张大千等人在故宫博物院合影，左起：于非闇、张大千、黄宾虹、福开森、钱桐、周肇祥、徐世昌、江朝宗
从信中可知，张大千是在替友人向黄宾虹荐售清代画家汪涤崖作品。汪涤崖（一七三八—一八二一）为安徽歙县人，是黄宾虹的乡贤，擅画山水，属『新安画派』的小名家。黄宾虹向来喜藏前贤书画，尤其对黄山画苑诸家，一直情有独钟。在其《黄山画苑论略》中就对历代黄山地区画家作了梳理和钩沉，其中就包括汪涤崖：『汪霭，字胥原，号涤厓，候选府同。生而颖异，握管成文。佐两兄理家政尽善，推恩姻族乡间，赈饥恤困，经费矩万。性嗜画，笔意苍郁。世宗临雍，绘《五岳朝天图》以献，恩赐笔墨，年八十四卒。(《歙志·义行》)画宗倪黄，气韵出畦町之外，时称逸品。』①在浙江省博物馆藏黄宾虹曾经鉴藏的书画中，就有一套汪涤崖的《山水》册。因在张大千信札中并未说明作品的具体信息，故无法确认该画册是否就是张氏所指的同一件②。黄宾虹于一九五○年题跋曰：『汪涤崖（霭），居歙之严镇，从祖家珍，世族，以画名，传至康、雍，其时新安派宗倪、黄，山水多用渴笔焦墨，王孟津讥为奄奄无生气。涤崖家赀累钜万，生平多义举，足迹所至，画五岳图及黄山诸胜，俱纪载于志乘。年登耄耋，犹孜孜不倦。此册综合唐宋元明各家，浑厚华滋，饶有启、祯名贤风格，非追踪于董、巨、二米，兼该众长者，洵不易及。可见宣歙旧家庋藏古今书画宏富，甲于江浙。士夫嗜习文艺，不斤斤于功利，流风余韵犹有存者，今已不可多覩，曷胜感慨系之。』此跋与前述小传相互补证，据此可见其对汪涤崖是有深入研究和心得的，亦可见其对汪氏的推崇之意。张大千向其推荐汪涤崖画，亦可谓投其所好，明珠『明』投了。
在行世的黄宾虹资料中，却不见其与张大千往还的信札。虽然如此，但在黄宾虹致友朋的多通信函中，却屡次提及张大千。据不完全统计，黄宾虹至少有五通涉及张大千；在朋友致黄宾虹的信札中，则至少有一通谈到张大千。耐人寻味的是，六通信札均写于一九四七年，可见这一时期张大千在黄宾虹的生活中出现频率最高，据此亦可知其时张大千的社会关注度也较高。黄宾虹的五通信札，有两通是写给黄树滋（一八九三—一九七○）的，其他三通分别写给吴载和（一八九七—一九七一）、鲍君白（一九○五—一九五一）和张虹（一八九一—一九六八）。就关涉张大千的内容看，有三通谈及书画润格，有两通言及张大千艺术及书画收藏。
张大千致黄宾虹信札，浙江省博物馆藏
黄宾虹在致黄树滋的信中两次谈到张大千的鬻画，一次这样写道：『张大千来此售画，每张定价法币二十万元，齐白石每尺方四万元，皆甚忙碌。鄙人只择人而与，非经至交介绍不动一笔，各纸铺索者皆谢绝之，意留传精作，不与人争名利耳。』③字里行间，似乎充溢着不屑。另一通信札也透露出同样的情绪：『今年学徒之辈收润均加数倍（此间人取张大千每方尺订三五仟元之多，可笑），而鄙人近十余年来无润格，不欲与时贤争胜也。』④黄宾虹在二月十日致吴载和的信札中也提及张大千润格：『最好雅事不取金帛，第近来各物日增价值，殊为惊人。因此齐白石每方尺订法币四仟元，张大千每张十六万，与纸铺合同办理，为空前获利之举，鄙意不欲赞同之，仍守择人而予而也。』⑤很显然，黄宾虹对作为晚辈的张大千的过高定价是颇有微词的。事实上，不仅在黄宾虹的信札中谈及张大千的价格高位，在当时的报纸中也有相关报道。同年十月二十六日，在北京由中山公园董事会举行的中国画学研究会第二十届展览会，张大千有一幅《青城红叶》标价一千二百万元，『令观众咋舌』⑥。时年不到半百的张大千在画艺上正如日中天，年盛气盛，故通过高定价来自抬身价，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彼时物价飞涨，法币不断贬值，就其单位价格看，确实很高，但如果和同一年的其他书画家相比，似乎就不是特别凸出了。在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大公报》刊出书法家金梁（一八七八—一九六二）的润格，对联四尺为壹佰万元，中堂四尺为贰佰万元，册卷每尺五十万元⑦，张大千与其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其润例自然就不算高了。当然，在这段时间，黄宾虹也并非如其所说『近十余年来无润格』，事实上，在一九四五年他还拟定了『虹庐润例』：『堂幅屏幅每方尺二百元，扇面手卷册页按方尺计，设色双款加倍，题跋点格另议，润资先惠，立索不应』⑧（此处的定价当非法币），可见，带有私密性质的信札与面对公众的信息未必是统一的。黄宾虹在信札中对张大千、齐白石等人润格的态度，或许折射出此时已名满天下而润金却处于低谷的黄宾虹的巨大心理落差。
黄宾虹 拟北宋山水 49.2cmx88.3cm 1953 中国美术馆藏
一九四七年一月五日，在一通黄宾虹友人陈叔通（一八七六—一九六六）的来函中，也谈到了张大千。他们虽然没有臧否其润例，但却以另一种方式对其略有批评：『大千有天分而无书卷，且未免有意欺人，甚为可惜之，在北平曾晤及否？』⑨信中充溢着对张大千本人及艺术的诟病，这也正印证了一个规律：但凡成就突出者，必同时会获得两种截然不同的评骘。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此时的张大千已经名声鹊起，无可避免地成为大家所关注和议论的话题。至于是否真如陈叔通所说『有天分而无书卷』『未免有意欺人』，我想这应是见仁见智了。
黄宾虹在另外两通信札中则谈到张大千的艺事。一九四七年二月九日，他在致鲍君白信札中写道：『在甘肃留存壁画，欧人摄影精印，所见仅北宋时物，僧徒绘画，非名手笔，张大千君来平曾谈及之，其临本有十余幅，南方展览矣。』⑩在这一年，张大千在上海出版了《张大千临抚敦煌壁画（第一集）》，分别在上海和成都举办『张大千近作展』和『张大千康巴西游纪行画展』，在此前的一九四四年，张大千先后在成都和重庆举办『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览』，引起业界轰动。黄宾虹信中所言『南方展览』，当为其临摹敦煌壁画展。此外，黄宾虹在致张虹的信札中则谈及收藏石涛绘画事：『承询敝藏石涛写家砚旅公莆田诗册（共有廿余页，其诗尚可考），于廿年前为曾农髯假观未还，渠作古后，见于沪市，已与石溪一册合装成卷，因索值过昂，未克收回，至今犹悒悒也。或从沪旧友访之张大千君，当得消息』，可知张大千与黄宾虹之间的交游，多在于对前人书画的鉴藏方面。『曾农髯』即曾熙（一八六一—一九三○），为张大千业师。石涛是黄宾虹和张大千都情有所寄的清初画僧，故在此信中，亦可见他们对石涛《黄砚旅诗意册》有过共同的关注或鉴藏。黄宾虹另有《为黄般若题石涛写〈黄砚旅诗意册〉》曰：『清湘画家砚旅公诗册，曩于沪上时有所见，然皆零落分散之余。兹册较笔啸轩著录，内有四首未经载入者，为《重泊剑江》《常山县作》《龙游道中》《舟中浴砚》。今所留存计十八页，为数最多，且王梦楼题诗均全，淘可宝贵。乙亥春莫，般若先生游沪上，出以示余，因志眼福。天都黄宾虹』。黄般若（一九○一—一九六八）为广东『国画研究会』成员，与张大千交善。由黄宾虹信札中所引出的石涛绘画的鉴藏话题，可看出黄宾虹与张大千有着基于书画收藏为基础的共同朋友圈。
张大千 晴峦萧寺图 138.8cm×68.2cm 1948 广东省博物馆藏
虽然在前述信札中流露出对张大千润例及炒作方式发出近乎牢骚的感喟，但在公众场合，黄宾虹依然保持着对后学的张大千的认可与勖勉。在《美展国画谈》一文中，黄宾虹将张大千仿石涛、许征白、郑午昌仿梅清、俞剑华仿龚贤、冯超然、吴湖帆、陈志清仿『四王』并列，认为『置之古迹中，几可乱真，又多自造格局，力求新异，而不流于粗俗』，充分肯定其摹古之功。在《题〈张大千临石涛山水图卷〉》中，黄宾虹也说：『清湘子、梅瞿山皆以游宿黄山，图写峰峦泉壑，烟云出没，状态穷极奇奥，画臻上品。季爱社兄先生酷嗜两家真迹，搜罗富有，日夕把玩，寝馈深之，故能落笔精审，大含细入，无非前哲典型。近将裹粮汇笔，览胜黄海，古松异石，一一收之囊中，由师古人以师造化，其必有方驾前轨而无难者』，可见在深谙画理的黄宾虹眼里，张大千确是一个『师古人以师造化』的可造之才。明乎此，也就知道，黄宾虹在信札中所表露出的真情实感，均无损于两人形象。相反，无论对于张大千还是黄宾虹本人来说，这些当初并未公诸于世的私人函件使其变得温暖而有血有肉。
完整引文、注释详见2022年《荣宝斋》期刊第一期
（本文作者系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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