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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残稿》第八十五回
第八十五回
福难双至芸红结偶 祸不单行元迎伤身



却说这一日午后,贾母正卧在榻上闭目养神,鸳鸯与他捶腿,忽见凤姐急匆匆来到,道:“请老祖宗安。”贾母笑道:“凤哥儿,前日里同你说宝玉定亲的事情,二太太同你商议了不曾?如何计较?”凤姐儿听了,心里早转过几十个圈,忙笑道:“既是娘娘已经定了的事情,何用我与二太太再商议?只是不知老祖宗的意思如何?”贾母笑道:“我是要你去探探宝玉的心意。你这猴儿,今儿怎地这等不省事起来!”凤姐踌躇片刻,终将心一横,道:“我听二太太的意思是选中了宝丫头。我今儿就当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问老祖宗一句:宝玉的心意,难道老祖宗不知道么?”鸳鸯忽地停了捶腿,只拿眼瞅着凤姐儿。贾母听了,自榻上缓缓坐起身来,沉吟了一会儿,抬眼道:“我思量宝玉与这些姐姐妹妹都是极好的,待谁都是一门心思对人,并无厚薄之分。”凤姐儿陪笑道:“话虽如此,不过我想着,宝玉与林妹妹的事儿,旁人都看在眼里。打小儿林妹妹来我们家住着,虽是姑父姑妈去世得早,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可是到了老祖宗这里,老祖宗自己也心疼得很,都当作嫡亲的孙女看待。那时节他和宝玉住在一起,两个人一块儿顽,一头儿睡,老祖宗自己也看在眼里。前年紫鹃那孩子说了句‘接林姑娘回苏州’的顽话,就把宝玉引得犯了病,老祖宗难道不记得了?依我看,宝玉和林妹妹的感情,只怕非其他姐妹们所能比。”贾母叹道:“你说的我自然记得。我又何尝不想让他两个做一对儿?只是林丫头的病长年未好,怕是……唉!”凤姐儿见贾母未有怪罪,索性大着胆子道:“前儿我又见了林妹妹,身体气色比先前多有好转。我又暗里同几个小丫鬟打听,都道林姑娘现今身体已大好了,不独哭的少了,咳嗽也比先前少了很多。我心里还说着,莫非老祖宗想给宝玉定亲,老天爷也乐得成人之美,让林妹妹身体一天好似一天了呢。”贾母低头不语,道:“也罢,倒不如把宝玉喊来,我来看看他有什么说法儿。”凤姐儿道:“宝玉儿念书去了。老祖宗还是等晚饭时候再同他说罢。”贾母道:“也好。”遂道:“我适才见你急匆匆进来,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凤姐儿道:“那里有什么要紧事呢!只是之前家下的侄子芸儿,入进来求我同他准一门亲。”贾母笑道:“哦?还有这等事情?只是要提亲,也该到外面去,如何反进来提亲?”凤姐儿道:“正是为难呢!你道芸儿求的是那一个?便是林之孝家的闺女红儿。”贾母皱眉道:“那一个红儿?”凤姐儿道:“现在宝玉屋里使唤的,容长脸儿,高个子,成天见人笑嘻嘻的那一个。”贾母想了一想道:“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个人,不知是你说的也不是。”又道:“芸儿怎么说?”凤姐儿道:“芸儿还在外厅候着,等着老太太的恩典。”贾母又道:“林之孝两口子怎么说?”凤姐儿道:“林之孝说是听凭老太太安排,依我看,他们两口子固也遂心的。”贾母道:“既是这样便好,这些事情原不必同我说。”凤姐儿陪笑道:“毕竟是家生子儿,同老祖宗回一声是应该的。”遂命丫鬟:“请芸哥儿进来谢老祖宗的恩典。”
那贾芸便进来,道:“贾氏草头一辈芸儿问老太太安,问婶娘安。”贾母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有些宝玉的神情儿。”凤姐儿道:“可不是,倒是一样的眉眼,独宝玉比芸儿看来稍富态些。”贾母看了心里喜欢,又道:“多大年纪?”贾芸道:“回老太太,芸儿今年刚满二十岁。”贾母叮嘱道:“这一遭提亲,既是他父母准了,自然是美事一桩。凤丫头,余事你要安置好,不要失了礼数,倒显得咱们府上小气。”
凤姐儿答应了,便引贾芸出来,贾芸向凤姐深作一揖,道:“今日提亲之事,有劳婶娘了。”凤姐儿笑道:“不必言谢。幸而现在小红在我手底下呢,要是在你宝二叔手边,他是必不肯放人的。”贾芸道:“如此,我暂代小红先向婶娘道谢。”凤姐儿道:“哥儿好眼力。我常说小红平日办事机灵果断,定然不是那只能在屋里供人使唤的人,今日可应了我的话。只是小红是我的干孙女儿,芸哥儿经了这一遭,又降了辈分了。”贾芸道:“婶娘准了我这门亲事,莫说降了辈分,便是做牛做马也甘心情愿。给林家的聘礼与给婶娘的谢礼都已备好,只等婶娘过目。”凤姐笑道:“嗳哟哟,我逗你顽呢!做媒是积阴德的事情,同你婶娘我还谈什么谢礼?”忙把话题引开,再叙他事。
宝玉下了学,先至贾母处请安,回怡红院换了衣服再过来。待回来后,竟见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儿都在,想及前日说的同宝钗定亲一事,心下到底有些忐忑。一会用了晚饭,饭毕饮茶时,贾母便向宝玉道:“宝玉儿,自前些日子进宫,娘娘说你年纪渐长,我与你母亲便同你二嫂子商议着与你定一门亲事,这个想必你已知道了。”宝玉道:“母亲大人已和我说了此事,只是宝玉年纪尚小,未有功名,何谈婚配之事?老太太何必着急?不如日后再议罢。”贾母笑道:“今日里家下芸哥儿来求一门亲事,我便允了他。我看他和你长相颇似,心里由不得喜欢得很,就答应他了。”宝玉道:“谁家的女孩儿?”凤姐儿笑道:“便是林之孝家里的小红。”宝玉笑道:“芸儿好眼力,倒真是一对璧人。”贾母笑道:“今日芸哥儿走后,我一想,我早已是古稀之年,虽说早见了重孙子媳妇儿,可我最疼的那个孙子还没有媳妇儿。你说我心里着急不着急?”贾母这一席话,说得旁人都笑了。
凤姐儿笑道:“老祖宗着急是应该的,眼瞅着迎春妹妹成婚了,史大妹妹倒比宝玉还小几个月,也已经和卫公子定下了。论起年纪,下一个也该是宝玉了。”贾母因笑问道:“宝玉儿,我且问你,若是把你林妹妹指给你为妻,你心下如何?”宝玉听了,倒有些意外之喜,忙道:“此话当真?”王夫人向贾母暗使眼色,贾母未置可否,只笑道:“我的儿,我只问你心下如何?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便罢了。”宝玉脱口而出道:“好极!”贾母听了,只向王夫人望了望,笑而不语。王夫人咳嗽了一声,道:“宝玉,你先出去顽儿罢。兹事体大,须得慢慢计较。”宝玉疑惑道:“此话怎讲?”凤姐儿见王夫人脸色不悦,已知此事大有计较,忙向宝玉笑道:“我的小祖宗,你不必再想了。你目下年纪尚小,定亲一事,还是容后再议罢。”说着,便去拉宝玉的衣袖。宝玉诧异道:“二嫂子为何如此说?老祖宗既说定了林妹妹,又何必再议?”王夫人见他又有些疯魔,心知不可多言,只敷衍道:“宝玉,你先出去找旁人顽罢。”贾母劝慰道:“宝玉儿,你先出去顽罢。我同你娘便是将天上的仙女许给了你,你父亲若是不答应,终究也是白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一毫也错不得的。”
宝玉喜不自胜,出来后便直奔潇湘馆而去。进门便笑道:“林妹妹,今儿个老太太说要给我定亲了!”紫鹃见他神色有异,喜悦至极,却又与往常不同,忙道:“姑娘已经睡了,待我去喊姑娘起,二爷且请先坐了慢慢儿说罢。”黛玉在内咳嗽了几声,道:“紫鹃,我还不曾睡。请二爷进来罢。”
宝玉入了内室,见黛玉在床上歪着,枕边虽有书籍,似是不曾打开。走近看时,黛玉眼圈儿红红的,又似刚才哭过。宝玉笑道:“妹妹,好端端儿的,又哭个什么?”黛玉强笑道:“谁又哭呢,只是看书看得倦了,眼睛疼得慌。”宝玉点头道:“这也罢了。”遂向黛玉笑道:“妹妹,我方才自老太太那边儿过来,和我谈及定亲一事,你猜是谁家的女孩儿?”黛玉默不作声,半晌方幽幽叹道:“看你如此喜悦,定然是宝姐姐了。人都道‘金玉良缘’,人家现成的金锁儿配着你的玉,难怪你高兴万分。”宝玉发急道:“这个时候怎么又提起宝姐姐来!我对妹妹的心天地可鉴,如有一丝一毫儿别的想念,教我出门就被雷劈死!”黛玉见他如此说,放心了一大半,笑道:“既不是他,那又是谁?”宝玉缓了口气,方笑道:“老太太说了,许配给我的女孩儿,就是林妹妹你!”黛玉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一无家私二罹疾病,便真与宝玉婚配,终难免薄禄之相;喜的是上天遂人愿,贾母竟当真不计较这些。但转念一想,又疑惑万分,遂道:“宝玉,我且问你:老太太既是与你我定亲,为何又不唤我过去?”宝玉想了一想,笑道:“婚姻大事,定非儿戏。老太太许是要给你个意外之喜,故而暂不说与你知,只等选个良辰吉日,动用三媒六聘,再给你我定亲也未可知。”黛玉思忖片刻,又想:若真与我聘与宝玉,与宝玉谈及此事时,不方便唤我去也还罢了;为何消息隐瞒得如此紧密,到现在竟不曾透露得一点半点?遂道:“你且将当时的说话儿慢慢说与我听。”宝玉听如此说,便将当时场景一一道来。黛玉听得宝玉述及凤姐儿当时言语,心里已是雪亮,知道外祖母说与自己配了宝玉一语,只是为了探探宝玉的心思,暗地做何打算,与言辞恐有不同。他何等聪明的人儿,本欲在宝玉面前说破,争奈眼见宝玉此时满怀欢喜境况如痴,若此时说破,难保不生出什么事端,反惊动了王夫人薛姨妈诸人,恶了他们,未为恰当。于是强忍满心悲伤,对宝玉笑道:“既是如此,固然好极。时辰不早,宝玉你快回去歇息罢,明日还须入塾呢。”宝玉本欲在潇湘馆多待一会,好陪黛玉说说话儿。然心下又虑已与黛玉言及婚姻,想是黛玉心里怕羞,也应避些嫌疑。遂道:“也罢,妹妹好生歇息,我先告辞了。”黛玉未曾说话,只怔怔的挥手作别。待到宝玉出了潇湘馆,再忍不住,一张口,满口鲜血尽皆吐在床边漱盂里。惊得紫鹃赶紧进来服侍,黛玉强笑道:“不妨事,许是晚上儿的热酒喝多了一口,有些心火。”紫鹃见如此说,又想方才宝玉走时满脸笑意,也深信不疑,便道:“我帮姑娘熬些儿银耳燕窝粥清清火罢。”黛玉点头道:“有劳你。”紫鹃出了屋,黛玉只觉喉咙发甜,眼前一黑,又喷出一口鲜血在漱盂内。正是:
糊涂公子有情心,痴望反招蒙蔽因。易感颦儿能解意,难成眷侣愁煞人!
却说宝玉去后,心情仍是大好,路遇几个老婆子竟也是笑嘻嘻的,回了怡红院,与几个小丫头一块儿顽了一会,又赏了几吊钱去。麝月见此,因与袭人笑道:“二爷不知道在那里顽儿,竟难得这样的好心情,我见他自从重入家塾以后,还未曾像今天这般开心。”袭人笑答:“我听得晚上去老太太那里走了一趟,许是又遇着了什么好事情,挣了脸面,被老爷夸奖了也指不定呢。”二人正说笑,宝玉进了屋子,兀自满脸笑容,见袭人与麝月,便嚷道:“今日有一桩姻缘,当真大好!”袭人道:“哦?是那一桩?”宝玉笑道:“你们可曾记得廊上五嫂子家里的芸儿?”袭人麝月都道:“记得。莫非他定亲了?”宝玉拍手笑道:“正是呢!你们猜他定的是谁?”麝月笑道:“外间的女子多了去了,我们如何知道?”宝玉道:“若是外间的女子,我还让你们猜是谁做什么?就是本府里面的丫鬟,你们猜那一个有此福气?”
袭人心中一动,见麝月说不知,也说:“猜不到,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呢?”宝玉笑道:“我原以为你们知道呢!告诉你们,就是林之孝家里的小红。”袭人听了,心道果然,便笑道:“小红这丫头幸而调去二奶奶身边,若如今仍在咱们这里,二爷能放他走倒难。”宝玉摊手道:“可不是呢,今儿个二嫂子也这么说。”麝月笑道:“小红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丫头,我早思量着他有一天能出个头,现在果然。”袭人笑道:“瞧你那意思,怎么有些酸酸的?赶明儿让二爷也帮你寻个好人家,把你嫁了,怎么样呢?”麝月脸红着啐了一口,道:“人家都道你做事说话儿最平和知礼的,今儿怎么笑话起我来了?我看你才是想嫁了,赶明儿让二爷帮你寻个好人家才是正道。”袭人不作声,偷眼看宝玉,宝玉笑道:“你们既来了我身边,一个都不许走,咱们要死也死一块儿。”袭人忙道:“好好儿的,如何说起‘死’不‘死’的话来?快打嘴!”宝玉打了一下嘴,笑道:“今儿个老太太还说了和我定亲的事情。”麝月笑道:“这下可对了!”宝玉道:“什么对了?”麝月道:“打晚上回来,就不见你安分,我和袭人都想,想必你是遇着什么好事儿了呢,所以才这么高兴。”袭人忙道:“定亲?”宝玉点头道:“是啊,老太太说与我定亲。”袭人道:“是那一家的小姐?”宝玉笑道:“还有那一家的?自家的!”麝月道:“自家的小姐?那一个呢?”宝玉笑而不答。麝月想了一想,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林姑娘。”宝玉还未及答话,袭人道:“自家的?莫非是宝姑娘?”宝玉看了看袭人,袭人自知失言,遂不作声。宝玉笑道:“是林妹妹,老太太亲口说的。”袭人强笑道:“好,很好。”麝月闻听是黛玉,拍手道:“我就如此说,我早说二爷和林姑娘是一对儿的。”宝玉笑道:“我只盼着早些下聘,将这个事情定下来为是。”麝月笑道:“林姑娘打小儿来到咱家,十年过去,二爷和林姑娘的事情,太太和老太太都看在眼里,大家心里面明镜似的,何用那些繁琐的礼节?”宝玉笑道:“这倒是了。”
晚间见了秋纹碧痕,宝玉仍旧兴冲冲地,又将小红同贾芸定亲之事说了,他两个见宝玉如此,也欢喜得紧。待到伺候着宝玉睡了,碧痕向秋纹叹道:“早知道人家要拣了高枝儿飞呢,现如今又把咱们衬下去了!”秋纹听了,只冷笑了几声,自也无言。碧痕见秋纹不搭理他,自己也无甚趣味,自去睡了不提。
次日宝玉早起上学,未及巳时,忽见焙茗慌慌张张地来到,道:“二爷,老爷嘱咐你快些回去,有要事。”宝玉心下慌张,不敢怠慢,携了李贵便回府。回到家中,只见贾母与邢王二夫人、尤氏、凤姐在堂上,神色肃穆不见喜色,却独独不见贾政。宝玉请了安,问王夫人道:“母亲,父亲大人唤我回来何事?”王夫人眼含热泪,道:“元妃娘娘出事了。”宝玉一听,如五雷轰顶,忙问何事。王夫人低头叹道:“元妃娘娘腹中的皇子掉落了,娘娘如今很是悲伤。你父亲已经即刻入宫前去探望。”宝玉这才放下心来,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是如此,悲伤也无益,只叹这苦命的孩子无幸生在帝王之家罢了。”贾母道:“你父亲先去拜望,我们稍后便去,宝玉儿,你回房换一身衣裳来。”宝玉答应着去了,一时换了一身衣裳方才出来,见了贾母王夫人诸人,便乘轿骑马,一道宫中去了。
又经一通烦琐,方才入得内府。贾母诸人至元妃床前请安已毕,各自赐座。宝玉起初未敢抬头相视,直至此时方才抬眼一睹元妃凤仪,已不似前次所见那般丰盈,倒消瘦了许多,虽是一般儿的脂粉裙钗,仍难掩一怀惆怅满心疲惫。贾母道:“不知娘娘身上可曾大好了?”元妃黯然笑道:“我自是无甚大碍,只是皇子未曾保住,心中有愧于皇上。”贾母忙劝慰道:“娘娘自有洪福,切不可作如此想,须先将身体养好为是,余事不必多虑。”元妃道:“这些自然理会得。不知老夫人近来身上可好?”贾母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点头笑道:“老夫人精神矍铄,我看在眼里,心中也自放心许多。”又问起宝玉道:“宝玉现时文字可比先前有所进益?”宝玉道:“宝玉驽钝,进益虽有,未敢自矜,只是行文章法上有些心得而已。”元妃道:“如此便好,切莫松懈,早日考一个功名,也好为门楣添光。”
元妃因又向王夫人道:“宝玉的亲事可曾定下了?”王夫人忙道:“还不曾。”宝玉听了,心中纳罕,便偷眼望向贾母,贾母竟如未见一般。元妃叹道:“早些儿指了罢,于双方都有个依靠。”王夫人道:“娘娘不必担忧,老夫人已将此事上心,近日里就将亲事定下来。”元妃道:“也还罢了。”又含泪道:“方才已见了几位男宾,我常常想,如此大家,自那一朝将我送入这宫闱来,父女弟兄,终不如小户人家得以亲近。”贾母王夫人等俱含泪道:“娘娘不必悲伤,家中光景,全仗娘娘撑持,托着娘娘的福祉多了。”元妃道:“话虽如此,这些年家中境况,我也听得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吃穿用度还须节俭为是,切不可放纵无度。”诸人都道:“这个自然。”
元妃因命外宫设宴,吃完了饭,诸人又耽搁了一会,叙些闲话,言辞无非劝慰安抚之类,不遑多述。酉时许,众人才辞了出来,回荣府不提。
时近岁末,一日宝玉正在塾内作文,忽听焙茗来报,说孙家车马送迎春回府来了。宝玉听得迎春回来了,手舞足蹈,高兴至极,同代儒告了两日假,忙回园子里来。因前日里听说孙绍祖脾气大改,收敛许多,又对迎春百般奉承,宝玉虽不尽信,亦甚为欢喜。未见迎春时,心中便已想着此次再见迎春,必是身体丰腴两颊盈笑,兴冲冲回来,却听得迎春在太太屋里叙话,宝玉也无暇换装,便到王夫人这边来。
宝玉进了屋子,先同王夫人请安,抬眼却见母亲眼中带泪,宝玉深为纳罕。待转头见了迎春,竟惊了一跳:迎春脸色惨白,面容消瘦,颧骨突出,眼眶深陷,目光黯淡,臂若枯树,指如竹枝,七分像鬼,不似人形。宝玉不及向迎春行礼,早已惊道:“二姐姐……”迎春惨笑道:“宝玉近来可好?”宝玉眼中早已有泪珠儿滚落下来,哽声道:“这……二姐姐怎至如此?我听得前日说,二姐夫脾气大改,兀自为姐姐欢喜。如今却又怎地?二姐夫既已改了脾气,该不会再打骂姐姐。莫不是姐姐气血虚弱,感了风寒,旧病未好,又添新疾?”
迎春哽咽抽泣个不住,呜咽半晌,竟不能成语,经王夫人劝慰多时,稍好了些。于是拭干眼泪,抬头对宝玉道:“我也不知为何,前日里他对我好得出奇,我还道他脾性改了些。却不想这几日打骂更甚,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说毕挽起袖子,青紫之色处处可见,刀痕血疤尤多。宝玉一见,心里也说不清是何滋味,只呜呜地哭起来。王夫人起身走近,将姊弟二人揽入怀中,母子三人哭做一堆,半晌,哭声方渐渐地住了。
王夫人拭一拭泪,对迎春道:“我的儿,不是婶娘不疼你,只是如今这状况,到底须你爹爹点头方可。我和你叔叔便是心中如针刺刀绞,你父亲既是执意不许,我们也不可‘越俎代庖’的。我的儿,你自然知道,我贾府世代勋爵,自三代以上便是望族,从来只有悔别家的婚休别家的女儿,怎可有被别家送归的女孩儿?纵然你爹爹心疼你,把你接了回来,只怕以后你在家中再无颜面见这些尊长晚辈、外姓亲友……”迎春抹去眼泪,嗄声道:“只要能回了这园子,那怕日后再无颜面见诸多亲友,亦有何哀?大不了我毁了这面容深院隐居……”言未必,右手竟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已往脸颊上划去。宝玉瞅得紧,一把将匕首夺过,虽是如此,迎春的左脸上犹自被划出一道寸余的伤口,鲜血迸流,恰若红梅点点落于雪地之上。
王夫人大惊,忙喊小丫鬟:“快点将些止血的粉药与干净的纱布来,另给二小姐拿套干净的衣服来。”早有眼色极佳的丫鬟答应着去了。宝玉“当啷”一声将匕首弃于地上,抱住迎春哭道:“姐姐何苦如此!”迎春也不作声,只是呜呜地哭。
不多时,小丫头拿了一个精致的长方盒子来。宝玉急急地接过打开:原来是一个象牙剜的什锦柜屉盒,分三层,各有一个银把儿的小抽屉。王夫人道:“宝玉儿,你且将中间那层打开。”宝玉依母亲之言打开,里面竟又暗藏天机,截作四个小格,用西洋文字贴着签儿,分盛红黄黑白四色药粉,各有异香。早有丫鬟端了热水来,王夫人盥了手,含泪对迎春道:“我的儿,有些许痛,你且忍他一忍。”说着,便用象牙匙舀了一匙儿淡黄色药粉,又由屉下抽出一根象牙吹管来,靠近迎春的面颊,吹了些药粉于伤口上。迎春眼中含泪,痛得独自咬牙,亦不曾哼得一声。
王夫人将干净的纱布与迎春包了,道:“我的儿,你如何做得这自戕的事情?这次再回家去,姑爷若问起,你只道姐妹们顽笑儿的时候碰着了罢。”迎春呜咽道:“回家去!回家去!我的家便在这里,便是个短命的蝼蚁,要死也死在这园子里,我回那个家去!”宝玉从椅子后面伏在迎春肩上,也呜呜哭个不住,半晌,抬头对王夫人道:“这一回我见二姐姐,憔悴非昔日可比,这孙绍祖既是如此薄情的人,二姐姐还回去作甚!他不晓得怜惜,我们自家人疼!依我看,父亲母亲倒不如同大伯商议,便要了那一纸休书,接二姐姐回来。回了这园子里,姐妹兄弟们一块儿住一块儿顽,岂不比受那孙绍祖的气强似百倍!”王夫人沉下脸来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再敢胡言,你趁早给我出了这屋子!”宝玉嗐声叹气,不敢多言,只拿眼瞅那盛药粉的象牙盒子。王夫人看的真切,道:“那盒子里的药粉,乃是罗刹国进献的贡品,专一治疗跌打破损伤筋动骨,像你二姐姐这点创口,日后好了,都不留疤痕的。”宝玉道:“母亲这里还有么?不如将这一盒赏我罢。”王夫人叹气道:“若是以前,别说一盒,就是宝玉儿要十盒也有。元妃娘娘腹中的皇子倘若保住,这几十两银子一盒子的什物儿,亦不值一提。只是现如今……”说话就此打住,低头对迎春道,“我的儿,府里现在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吃穿用度,皆须一个钱字。家中的光景,如今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就连你凤姐姐这样的精细人物儿,成日家都为这一府的花销犯愁。你父亲何尝不知道这点?何尝不巴望你过上好日子?他见孙姑爷家底殷实,人材也是仪表堂堂,这才将你许配给他。说到底都是年轻气盛,斗个嘴,动个手,又有什么忍不得的?你现如今在孙府里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奶奶,上上下下,谁不敬你三分?就算受了姑爷一点子气,也不必动不动就说要回来,将来的日子还长呢。我的儿,你道是也不是?”迎春只呜呜地哭,不发一语,待到王夫人说完了,才道:“婶娘,你同叔叔这一世对我的恩情,迎春只有等来世再报了。”王夫人亦未再说什么,只教置备车马,送二小姐回孙府不提。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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