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母亲的父亲

今天的这篇文章，是要怀念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

时光倒流至我六岁左右的时候。姥爷在村里的西园子有两亩地，种的是大白菜。

“秋老虎”尚未走远，天气炎热干旱。姥爷在田里浇水，瘦小的身躯青筋暴露，穿个背心，黝黑的肤色，淌满了汗水。汗水是很大的颗粒，从姥爷抹了油一样的身体滑落。但他丝毫不在乎，扬起铁锹，给阳沟加固、给池子开口，一切都如闲来之笔，得心应手。

满地绿油油的白菜，叶子刚长出来，漫着菜香。东北人有打饭包的习惯。打饭包就需要白菜叶。我妈对我说，你到西园子，到你姥爷的菜地，摘几颗菜叶子来。

母命不敢违。而且这是太简单的事儿啊。对于一个六岁孩童来说，连跑带颠儿就能搞定。结果出乎意料，我开开心心跑过去，哭哭啼啼回家来。

到了菜地，刚要下手，姥爷过来了，质问我，你要干什么？

我愣了，结结巴巴的说，我想掠几颗菜叶子回家打饭包。

姥爷厉声呵斥，不行！白菜还没长大，不能掠。场面很尴尬……

我不敢贸然行动。姥爷盛气凌人，他的脾气我是领教过的。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尊严。我扭头赌气回去了。见到我妈，我哭着说，妈，告诉你，这样的人，你别管他叫爸！

在一个小孩子的认知里，姥爷一点都不讲情面，摘几个菜叶子都不行，凭什么管他叫爸呢？

我妈笑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似乎我的逻辑也说得过去。

过了多年，我上了大学，姥爷对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要早点入党。只要见到我，他就强调这件事，尽快入党。

直到那时，我才懂，姥爷永远把原则放在第一位。不能过早摘白菜叶，是原则；要早点入党，同样是原则。

原则，是一位父亲的责任、担当和本能。原则，需要坚守，需要倔强的性格来支撑。

姥爷一生倔强，从未低过头。

前些年春节的一个中午，我陪姥姥、姥爷，在老姨家用餐，欢聚一堂。

姥爷家离老姨家有段距离。饭后，我们让姥爷上车，准备开车送他回去。他坚持自己上车，但上了半天，都没有成功。别人帮忙扶他，他又不同意。结果，姥爷嘴里唠唠叨叨的说，不坐车了，走回去，这才多远啊！

于是，我陪姥爷慢慢往回走。因为腿被摔过，加之年迈，姥爷走得很慢，两条腿不能过大回弯儿，基本上是直立迈步，踉踉跄跄前行。

我想起了朱自清《背影》中的“蹒跚”一词。初学时，并不太理解，想象不到“蹒跚”的样子。而如今，姥爷在我身边，就是如此“蹒跚”着。这“蹒跚”的是岁月，是年轮，是那不远不近的乡村小路。

姥爷一边走一边嘴里哼哼着喘粗气。我能感觉到他的劳累。走了大约两百米，恰遇路口，我让他选择方向。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向离家相反的地方走去。我深深体会到，姥爷老了，真的老了，他连自己家的方向都不知道了。

姥爷有些耳聋。我大声对他说，这方向不对。随之引导他朝家的方向走。他很倔强，骨子里不服老，总以为自己知道家在哪里，尤其是不能让别人看穿这个小“秘密“。我偷偷看他，每经过一户，他都要稍作停顿，认真看看。我知道，他在辨别这个是不是自己的家。当发现不是自己家后，姥爷又带着坚毅的目光前行。

小路的两侧都是姥爷曾经耕种的农田。此刻，田里都是丰收后留下的秸秆，风一吹便“哗哗”响着。

想起了海子的那句诗，“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唯有那位种田人在大地上吃力的走着。

“哗哗”的响声无法掩盖姥爷留下的“哒哒”的脚步声。我觉得，姥爷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对时光的回应。冬日午后的阳光透着温暖，暖透了汩汩而流的血液。我想着我小时候，姥爷多么硬实啊，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从来不闲着。家里那时很穷，他终日在田间地头劳作，是远近闻名的种田能手。

冬闲的时候，他经常赶着牛车拉芦苇，没日没夜的编炕席换零花钱。可如今，姥爷走几步路都已气喘吁吁了。我一边走一边默默流泪。我哭的不是悲伤，而是心中油然而生的感叹，感叹物换星移，感叹岁月无情，感叹容颜易老。

姥爷个头不高，常年都是板寸头。年龄大了后虽然满头白发，还透着那股倔强的精气神。曾经，在这个大家庭，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不蛮干，不硬来，总是把“理”摆在前面。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不管走到哪，遇到问题，都要跟人讲讲理，让人心服口服。他乐善好义，爱打抱不平，别人家的事他也要管管，给人家评理论道，劝架劝和。

姥爷曾在市里的造纸厂工作，那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但后来因为政治上的迫害，回家务农，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对此，他毫无怨言，服从命运的安排，从不提起那些旧事。他坚持耕读传家，知识育人。大舅和老舅读书的时候，他始终鞭策鼓励他们，从未放松。我记得他总说“只要你能读书，我砸锅卖铁也要供！”

在我小时候，姥爷最早教我算数识字，还教我拨算盘。他对我要求很严，每次去他家里，都会给我布置作业，有时他忙去了，回来还不忘记检查。所以那时候我不太爱去姥姥姥爷家，我觉得姥爷要求太严了。

在我成长过程中，他一直关注关心我，常问我的学习成绩如何，每次看新闻都会津津乐道的跟我讨论家国形势。在他的“原则”驱动下，我上军校后，第一批入党，实现了他的夙愿。他听闻后，逢人便讲我入党了，觉得非常光彩。

姥爷喜欢喝酒，印象中，在我小时候，他经常喝酒，每次喝酒都面红耳赤，青筋崩出，喝完了就大声喧哗。

后来，姥爷年龄虽然大了，还可每餐饮酒，一两二两的喝个乐趣。有一次回去看他，吃饭时给他倒了一杯高度酒后，他竟然什么都不吃，两三口直接下肚。我很讶异也很佩服。真是“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我找回了姥爷当年的姿态，天不怕地不怕，又何况一杯酒！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是那么的倔强刚强。以前，他喝完酒后常跟我姥姥吵架，每次吵架我都会躲得远远的。可年暮时，姥姥姥爷倍加恩爱，彼此形影不离，哪个不在视线中都要赶紧找回，恐怕对方丢了。

一天，姥姥逗姥爷说：我要跟着外孙去广州了，你去不去？姥爷瞪着眼珠子跟姥姥说：你要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姥爷基本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爱情的力量轰然而出！

“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岁月不饶人。姥爷回不去意气风发的年代，也失去了侃侃而谈的风华，虽然还能适量饮酒，但少了当年喝酒划拳的风采，估计也忘了“一心敬，哥俩好，三桃园，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八匹马，九连环，满堂红”的拳令了。然而，姥爷仍然保持着那股不输岁月的劲儿，自理自立，自强不息！

这些琐碎的回忆，都是前些年的事儿了。如今，姥爷已经去世了。但我非常怀念他，怀念这位我曾经不让我妈叫爸的爸！

正值父亲节，祝所有的父亲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