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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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车下班时会经过一座大桥。

桥上自行车和机动车分开行驶。我常看到的景象是：机动车道水泄不通，自行车道却如同桥下的珠江水一样丝滑顺畅。但自行车道偶尔也会拥堵，究其原因是因为天气晴好时很多人把自行车立在一侧，站在桥上看夕阳。他们还举着手机，煞有介事的拍来拍去，一时半会儿都不走。自行车道本身不宽，一旦有车停下来，“丝滑”便不复存在。我怕影响通行，未曾专门停车驻足观看。但我用眼角的余光也瞥见过几回夕照美景。一轮硕大的红太阳，夹在高楼大厦中间，慢慢下沉。楼宇外墙被悉数染成了腥红色，万道红光，熠熠生辉。

我总觉得在城里看夕阳，看得不够痛快。城里的生活是拥挤的，看什么都不敞亮。就像那次八月十五，好端端的马路上围了一圈人，我以为发生了什么稀奇事儿，挤进去一看，原来那些“好事者”正在围观一轮夹在两栋高楼中间的月亮。真是受罪！

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看到的夕阳。就拿秋天来说，夕阳西下时，红光染遍原野，大地上的金黄与夕阳的红艳交织在一起，原本没有河流的大地竟有“半江瑟瑟半江红”之感。那些正在忙秋收的乡亲们，都被照得红光满面，丰收的喜悦被夕照充分表达了。遇有白云接驾，那就更壮观了。夕阳隐去半张脸，开始施展魔法，被染红的云朵幻化出各种造型，什么牛啊，马啊，神仙啊，纷至沓来，宛若“太虚幻境”一样，其中“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那景象俗称“火烧云”。我记得有篇课文《火烧云》，记录得非常精妙。后来才知，那篇课文就节选自萧红的名作《呼兰河传》。今年回老家，我有幸目睹了草原上的日落美景。夕阳来时，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草都氤氲在红色光芒中，它们安静的听安静的看，安静的融入红色的天国，一张张瘦脸也被烧得红红的，满是幸福的印痕。当那个红色的大圆球触碰到地平线的一刹那，草原上的所有生灵都望向那一道整齐厚重的光芒，用最虔诚的注目礼祭拜心中的长生天！当夕阳落到地平线以下，草原上并没有瞬间黯淡下去，那一抹余晖，仍然染红了小半边天，让牛马羊和牧人，顺利找到归家的路。

写到此处，我禁不住感叹，儿时哪懂得欣赏家乡的夕阳美景呢。在儿时，我也无数次看过我所回忆的那些夕阳之景，但绝谈不上“欣赏”。究其缘由，一来是儿时年岁尚小，情感世界不够丰富；二来是儿时困苦交加，巴不得早点离家出走，哪顾得上欣赏斜阳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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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我们会历经无数次的相同的“此景”，但“此情”却不尽相同。我说相同的“此景”，是广义的。就比如那些站在桥上给夕阳拍照的人，他们在拍这一轮夕阳时，很有可能想到那一轮夕阳。其实这一轮那一轮，不都是一轮吗？这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道理一样。据统计，大文豪苏轼咏月诗多达三百首。笔下的月亮千姿百态，意象纷呈：明月、皎月、新月、山月、清月、寒月、缺月、暗月、江月、海月、森月、霜月、斜月、素月......但一样的月亮，不一样的心境。此时此刻，若是暗夜，若无阴雨，请你我举头望月，我们看到的就是苏轼诗中的三百个月亮，但我们的心情很有可能是三百首诗都无法描绘的。

夕阳也是如此。自后羿射日启，天上只留下了一个太阳，夕阳便是同一轮夕阳。夕阳天天都有，哪怕阴天下雨，夕阳也照样存在，只是被云遮了，被雨隔了，你若坐上飞机，飞到八千米高空，夕阳依旧在。我们看到的夕阳都是同一轮夕阳，但产生的情感却千差万别。如果我们会吟诗，“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日积月累，很有可能作出无数首表达不同情感的诗来。不论如何，能去用心静观这些自然景观总归是好的。此外，我说夕阳，丝毫没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意。放眼浩荡银河，当我们以“亿年”为时间单位追溯宇宙的历史时、以“光年”为距离单位探索星体的远近时，在极其宏大极其缥缈的事物面前，我们根本无法在乎也没必要在乎那“近黄昏”的一刻。悲观的不舍只会徒增自己的内耗，我们只需静心品味无限好的夕阳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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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夕阳，我想到了杨慎的那首《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喜欢这首词中的“夕阳”，但我纠结于词中的“几度”。“几度”该作何理解，众说纷纭。依我看来，“几度”用词甚妙！有人含糊解释说，几度就是数次之意，意思是，只要青山在，就有日升日落。确实没错。青山亘古，日月同辉。有青山，就有日升日落，月落月出。但我觉得不妥。我的浅薄之见是：这句说的只是夕阳红，没必要扩展到“日升”。我倒想试着换一种角度来解读。“几度夕阳红”这句话要和下阕的“都付笑谈中”联系起来理解。“几”和“都”应属于副词，修饰其后的动词“度”和“付”。那么，几度夕阳红，就应是一个问句。青山始终在，亘古未变，“几度夕阳红”？到底几度？作者在发问！而且有反问之意，答案是：数不清啊！这句话表明，与大自然的历史相比，一个人、一代人乃至人类的岁月，都是不足挂齿的。可悲的是，人们竟要在极短的年岁中追名逐利，蝇营狗苟，最终落得个“是非成败转头空”！进而发出慨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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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曾说，人这一生，可以选择的事很少。没法选择怎么生，也没法选择怎么死。我们能选择的，只有两件事，这一生怎么爱，这一生怎么活。

夕阳西下，大江东去。在一片红彤彤的天空下，青山依旧，云天万里，江河滔滔，置身自然之中，我们才知自己的“微”不足道、“小”本经营。“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身在其中，我们何不放下对功名利禄的纠结，放下对是非成败的执念，举一杯浊酒，与晚风谈笑，对落日当歌，在浩渺伟岸的时空中抓住当下，选择认真的爱、认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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