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成绩一般,长相一般,沉默老实,属于不被老师同学注意的那一类。但是,这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那天下午,放学后,轮我和同桌打扫卫生。同桌和我分了任务,每人四排座位。她手脚麻利,先扫完就回去了。我扫完后,天已暗了,空荡荡的教室只剩我一人,我发现每排第一张位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数学作业本——课代表没有上交作业本,但这很正常,第二天再交不迟;教室门没锁,钥匙被班干部掌握,不锁门的现象也时常发生。
第二天,我刚进教室,就听说班上出事了,班上60多本数学作业本被人偷走了大半。班主任在班上宣布,谁偷了本子就承认,一旦查出,将严惩不贷。
没有人承认偷本子,同学们相互猜忌,你望望我,我望望他。有人说,看谁脸红,就是谁偷的,果然有几个人脸红,我就是其中一个,仿佛本子真的就是我偷的。
数学老师举起几本本子,说,偷本子的人,放了几本在禾田里,其余的找不到。而回家经过这条路的,班上有百分之70的同学,当然,我也是一个。班主任经过一一排查,认为我的可疑最大,因为我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学生。
放学后,班主任把我带进办公室,声色俱厉。
我极其恐惧害怕,颤着声音说“老师,真的,我真的没有偷本子。”
陆陆续续地,老师和学生离开了学校。偌大的学校里,显得异常安静。
老师有点急躁了:“你还是老实点,你如果不承认,今晚你就不能回去,什么时候承认什么时候回去。”
望着渐渐按下去的天色,我愈加害怕了,为了能立即回家,我小声说:“是我偷的。”
班主任松了一口气:“你放了多少本子在禾田里?”
“五本。”
“其他的本子呢?”
“放家里了。”
“明天带到学校来,你先回去吧。”
我不知道承认了之后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以后的人生会面临什么。
在80年代初,像偷窃、邪淫这样的行为俨然不亚于政治犯。我们曾经见到地主,好吃懒做、邪淫的典型,被挂牌,村人押着敲锣到各村游行。以前,学校有位地主的儿子,经常被批斗,任何人都可以对他喊,打倒地主,他就条件反射似的抱头蹲在地上,大家涌上去,对他拳脚相加,任意侮辱,他并不反抗,也不喊叫,他那弱小的身躯因为卑微显得佝偻萎缩。后来班上有一位女生,因偷窃行为被大家骂为“贼婆”,人人看不起她,耻于和她交往,她整天低着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们以独特的姿态生存。
天已完全黑了,沿着熟悉的上学之路,步子沉重,不知道怎样才挪回家。
早已等在家里的母亲责问道:“今天为什么这么晚回家?”
“老师留下我,说我偷了本子。”
母亲怒不可遏:“跪下,在我面前你说实话,到底偷了本子没有。”
我跪下,像抓住生命的最后到草根一样,大声哭道:“妈妈,我没有偷本子,真的没有偷本子啊。”
母亲相信了我,说回到学校后说真话,没有偷就是没有偷。
第三天,我来到学校,班主任正准备把我带到校长那里,整好材料要在全校大会上批评我。
我说:“我没有偷本子。”
班主任气极,捏着我的下巴:“你承认了又反悔?”
这次,我很坚定,没有偷。
班主任把我带到校长那里,校长比较温和,又把事情的经过询问了一遍。
后来,在另一所学校当校长的父亲,听母亲说了原委,来到学校里和校长交流了看法,和班主任理论了一番,这件偷本子的事也就无从查起,不了了之了。
班主任把父亲和他理论的一番话讲给同学们听,同学们都是相信老师的。大家都认为是我偷的本子。
此后,我每一进教室,就听到他们鄙夷地喊道“贼婆”。每当此时,我立即低了头,默不作声。我想起了班上另一位被人称为“贼婆”的女同学,还有以前见过的那位地主的儿子,他们都是这样,低着头,默不作声,任人辱骂。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熬着,直到五年级,喊“贼婆”的人减减少了,这事也就渐渐淡忘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不知道班上还有几个人记得这件事。那位真正偷本子者,当他(她)看到我背着黑锅,心里有何想法呢。年轻时,谁不会犯点小错呢,这就是为什么人到了中年或老年,忏悔的人越来越多了吧。
那位班主任后来和我父亲在一个学校教书,成了同事,我也见过他一两次,都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他一定认为我偷了本子,甚至还在心里调侃我小时候做过糊涂事呢。
那位地主的儿子呢,那位被称为“贼婆”的女生呢,还会记得这些事吗?小学毕业后,他们都未能进中学,此后就音讯全无。
那么,今天,我还记得这件事,又把这件事记下来,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还追究对与错的问题就有点无聊了,因为世上本没对与错。
几十年里,每次遇到挫折磨难,我就会想到这件事,曾经的忍辱已经在幼小的心灵里打了底子,如同被人骂为“贼婆”一样,我能平静坚韧地对待挫折和磨难。
如果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这件事成了精神领域的一笔财富,在以后的人生中,再次遇到挫折和磨难,对人生的体验和认识就有了更深刻的内涵,生命也就有了厚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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