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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寻找阿炳:历史空间与市井现实


二胡演奏者胡炳兴在阿炳故居前演奏

摄影/关海彤


《二泉映月》是阿炳走街串巷拉出的一首随心曲,他把自己的天赋、情绪和无锡的环境通通放在里面,他用一生写下的故事现在听起来依然不觉得陌生。


惠山与《二泉映月》


二泉亭旁现在只剩一家名为“万卷楼”的茶馆。木门木窗上绛红色的漆正逐渐剥落,是民国时留下的老房子,但作为茶楼的历史只有二三十年。解放前,“万卷楼”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尤袤的祠堂,名字取自他的书房雅号。锡惠公园景区负责人金石声告诉我,解放后到他刚参加工作的80年代,“万卷楼”是一座油酥饼店。


“万卷楼”现在归景区所有。与二泉边热闹的人群相比,楼里十分清净,一层空着,墙上挂着一份水单,供应无锡毫茶、太湖翠竹、碧螺春、龙井等,二层摆了六七张桌子,只有一桌坐了四个中年人,一边喝茶一边打牌,地上放了两只红色塑料皮的暖壶,里面的水不是二泉水,而是普通的自来水。


解放后二泉水受污染,水量下降,现在只能作为遗迹来观赏。二泉共有上、中、下三池,上池八角形,是泉源所在,它四周的石栏上因为人们近千年的取水煮茶而陷下几个缺口。中池为方形,紧靠上池,古人在两池上搭了一座二泉亭。长方形的下池最大,和上池、中池之间隔着一座漪澜堂。池壁上雕有明代的石螭首,现在还能缓缓地吐出水流,池底叠放的太湖石因为水面的下降而裸露出来。


茶圣陆羽评遍天下水品,将惠山泉列为天下第二,乾隆游江南时,御封这里为“天下第二泉”,后来人们大多以二泉来简称这里。二泉是山泉水,“味甘质轻”,最适合煎茶,在古代,四方茶客为此趋之若鹜。泉亭后壁上至今仍保存着赵孟頫题写的“天下第二泉”,笔迹遒秀。紧挨着二泉庭院和陆子祠北墙的就是著名的竹炉山房,是当时为了乾隆饮茶专修的茶舍,乾隆在此曾在竹炉里点松枝煮二泉水泡茶喝,现在那里面仅挂着复制的《竹炉煮茶图》等几幅书画作品。


“当年,阿炳就是站在下池旁边,看着月亮倒映在水面,联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创作出了著名的《二泉映月》。”一旁的导游说。


阿炳故居还原了阿炳当年的生活场景


“阿炳不是看不见吗?”


“他眼睛没瞎的时候看过这场景,后来触景生情创作的。”


这说法很容易蒙蔽游客,事实上,很多人知道二泉,就因为阿炳的那首《二泉映月》。但本地人都觉得这种说法牵强。“惠山那么多祠堂,以前根本就是坟地嘛,天一黑哪还有人敢在那儿待啊。”


《二泉映月》的得名确实跟二泉没有直接关系。为阿炳录制音乐的著名音乐教育家杨荫浏曾经回忆说:“关于阿炳所奏曲调的创作过程,常是一个哑谜。若一定要他勉强回答,他便随口说:‘也许是从道家学来的吧’,‘也许是从僧家学来的吧’,‘也许是从街上听来的吧’。”这首曲子是阿炳走街串巷时随意拉出的一首,既不完整,也没有取名,后来阿炳说自己曾在惠山的二泉边拉琴,杨荫浏就依照《三潭印月》的样式起了名,不想重复,就把“印”改成了“映”。


解放前二泉边曾遍布茶馆,阿炳常来这里拉琴倒是真的。金石声说,民国时漪澜堂就是座茶楼,上下承接二泉三口泉眼,生意最火爆,旁边的竹炉山房也不差,卖茶,也是饭馆,据说梁溪脆鳝这道名菜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民国时因为生意太好,谁来经营都是通过政府来招标的,这里是阿炳卖艺赚钱的好地方。”


惠山与阿炳的渊源还在于他的新墓就位于惠山脚下。1950年底阿炳去世后被葬在西郊璨山脚下的“一和山房”,“文革”中他的墓遭破坏,1979年被找到后,市政府决定将其迁址惠山二泉附近。


阿炳墓和二泉并不连通,需要从景区的另一侧进入。按着路边的指示标,逆时针绕着映山湖走完一圈还是没找到。原来他的墓并不能在路边找到,要从登惠山的山门进去后才能在山边看见。当年迁墓选址时,专家们认为这里西倚头茅峰,东临映山湖,北有春申涧,南邻杜鹃园,从西北向东南倾斜,周围林木蓊郁,是块“来龙乘气,遇水而止”的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阿炳墓设计得十分精巧。墓地背靠着山麓,半圆形的黄石虎皮墙围绕着中间的墓碑,地上用金山石铺成平台,背靠墓碑向下俯视的话,视野开阔,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宽展的音乐台。阿炳的墓碑是杨荫浏题写的,阴刻着“民间音乐家华彦钧阿炳之墓”几个字,他的遗骨就埋在墓碑后的山体里。阿炳生前从没有登上过正式的舞台,但人们多希望他能永远站在舞台上。


阿炳墓建成后,这块平地多次被用作真正的演出。去年是阿炳诞辰120周年,无锡籍二胡演奏家邓建栋与刘天华,阿炳中国民族音乐基金会副秘书长、二胡演奏家宋飞一起,在阿炳墓前合奏《二泉映月》。当时到场还有很多爱好二胡的小朋友,两位艺术家也与小朋友们一起合作了多首二胡曲。金石声说,办二胡赏听会是锡惠公园多年的传统,除了阿炳墓前的广场,锡山九龙壁、二泉上面纪念陆羽的陆子祠都请过乐团来演奏,“附近还有一些热爱阿炳和二胡音乐的老年人,热衷于打扮成阿炳在公园里拉二胡”。有些好奇的游客把寻找各种“阿炳”当成了游玩的一大乐趣。


特殊的道士


在寸土寸金的崇安寺步行街上,人们还是给阿炳留了一席之地。阿炳的故居在丁字形步行街南向的尽头,门前是一小片广场,被命名为“二泉映月”。现在这里是民间演出和娱乐的场所,几年前崇安区曾组织了2000个年龄在7岁和70岁之间的二胡爱好者一起演奏《二泉映月》,据说还申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崇安寺虽然云集着时髦的商铺,但广场另一头还立着民国时由三清殿改成的无锡县图书馆旧址,是当时无锡的制高点,现在也依然气派,人们进进出出参观里面的书画展。再往南是无锡历史上的第一个公园,民国时由无锡商贾集资建成,到今天依然游人如织。


只有阿炳故居是寂寞的。前几年,这里从10元一张门票改成了身份证登记后免费入场,我想把身份证递给门外一间小房间里的工作人员,她隔着玻璃跟我摆摆手,示意我直接进去就好。


院里空无一人。一进院门横着立块牌坊。这块牌坊是古物,据考证出自元末明初时期,当时崇安寺周围还是河网密布的水道,那时牌坊立在附近的通灵桥前。走进牌坊,左手边用栅栏围着一个古井口,这井口是与崇安寺毗邻的洞虚宫前遗物,洞虚宫是江南著名道观,井口也有500多年历史了。2007年修缮阿炳故居时,这里也顺道接纳了这些散落在各处的崇安寺遗产,成了浓缩的古代崇安寺展示区。


院子的最北边一排是原地重建的雷尊殿。自阿炳懂事被父亲华清和从乡下接回到身边后,他就成了雷尊殿的道士,并且在父亲死后,接任了殿内的住持。雷尊殿和周围的几个殿宇同属洞虚宫,尤其是雷尊殿,每年农历六月二十三雷尊生日这天,烧香人极多。与阿炳同时期的火神殿住持华伯阳之子华寅生曾回忆说,每年香汛时,雷尊殿前都要搭出三间瓦棚,专供香客烧香用的。雷尊殿和火神殿每年轮值雷尊的香汛,但因为这一日的香火钱极多,轮值这年的收获足以让各自维持两年的殿内日常开支。


雷尊殿现在变成了记录阿炳生平的纪念馆,虽然做旧处理过,但还能看出是新造的,与它相比,院子中间的一排平房上白漆被剥离得深深浅浅,显得破落不堪。阿炳落魄后,就一直住在平房最东边的一间小屋里。屋子南北两间,靠北的一间空着,靠南的一间摆着一张灰尘落满蚊帐的木板床,一张四方桌,一个掉漆的衣柜和一些残破的锅碗瓢盆。老人们回忆阿炳的家,“站在门口一眼就能看清屋里的样子”。修复者也想努力还原阿炳当年的生活。


南屋的墙上分别挂着阿炳和董催娣的照片,阿炳的照片目前找到的只有这一张。它来得偶然,崇安寺小学扩建校舍时,从墙壁里竟然拆出一张阿炳在敌伪时期的良民证,上面贴着的就是现在这张。照片里阿炳戴一顶深色毡帽,圆圆的墨镜断了一条腿,歪斜着挂在鼻梁上,嘴角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有一种底层的狡黠。无锡的老人们回忆,阿炳在失明前“长得蛮神气,蛮挺的”,四方面孔,身高在1.7米左右,身板宽大。他在17岁时已经是无锡城里小有名气的道教音乐演奏者,人们当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天师”。


道教音乐的市级“非遗”传人伍虎勇是道士尤武忠的徒弟。尤武忠当年随父亲尤墨坪曾皈依于火神殿。尤墨坪和阿炳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合作一曲《三六》。伍虎勇告诉我,尤武忠继承了道士最传统的训练传统,使他接受了和当年阿炳同样严格的训练。


阿炳是由父亲华清和一手培养出来的。华清和本身就技艺极高,无锡人称“铁手琵琶”。他经常组织其他道士在城里做法会,有一次,秦府的少爷死了,华清和去超度亡魂时和秦家的寡妇好上了,后来生下了阿炳,华清和带在身边。无锡道家属正一派,不必出家,可以结婚生子,所以华家父子可以安然留在雷尊殿内生活。伍虎勇说,为了锻炼腕力,华清和在铁锤外面包上棉花,让阿炳用它敲砖。冬天的时候,他让阿炳迎风站在长凳上吹笛,练力量和气息,最后笛子上能挂一串吐沫冻成的冰凌,“因为有时出殡要边走边吹,遇到顶风必须气息够才能吹得稳定”。


而阿炳无疑又是一个音乐天才,16岁时,他已经全部学会了道教音乐中的梵音锣鼓,吹、拉、弹、打无不精通。“解放前一般人拉二胡只有一个把位,但阿炳那时已经能拉四个把位了,在当时很不可思议。他手上满是老茧,但拉出的音色又糯又甜,琴音嘹亮,音波能传得很远,根本不用借助扩音设备。当年只要一踏进崇安寺山门,就能听到阿炳的胡琴声,周围再嘈杂的声音都压不住他。”


虽然华清和对他管教很严,但阿炳很顽劣,20多岁时因为嫖妓染上了梅毒,导致了失明。他还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30多岁时父亲死后,香火钱难以维持抽鸦片的巨大开支,又没人愿意请他去做斋事,于是生活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阿炳和火神殿的隔房师兄华伯阳的关系不好,华伯阳说,阿炳是“糙糟”,无锡话里意思类似“扶不起的阿斗”,看不起他不争气。华伯阳的儿子华寅生曾回忆,阿炳很喜欢喝酒,而且总是喝醉。有一年大年夜,阿炳在火神殿喝醉了还不想走,华伯阳叫小道士把他抬回家,阿炳就气得拿胡琴打火神殿的门,把胡琴打坏了还要叫火神殿赔。阿炳晚上要出门卖艺,所以白天起得很晚,有时小道士贪玩吵闹,如果把阿炳吵醒,他会愤怒地出来骂人,所以大家都尽量躲着他。


“虽然道士们都瞧不起阿炳,但没人敢说他技艺不高。”伍虎勇说。他是无锡当年著名的“十不拆”中武鼎初道士的孙子。民国时,无锡民间用“五个档”、“八兄弟”等俗称来赞誉道乐高手,这些道士结成一个较为固定的组合,在斋醮仪式上合奏道乐,其中最有名的组合就是“十不拆”,十名道士分别来自六七个道观,技艺精湛。伍虎勇说,“十不拆”中的道士平均年龄大约比阿炳小10岁,如果阿炳在场,他们照样要看阿炳的眼色,更不用说别人了。有一次火神殿里做斋事,演奏的是一板三眼的缓慢作品,小道士贪玩,想快点做完,就把音乐演奏成了一板一眼。“阿炳当时已经双目失明了,边骂边摸索着走过来,随手抄起一件乐器就演奏,带着小道士们老老实实完成功课。”


从清代开始,无锡的道教音乐就进入了繁盛期。无锡道家音乐研究者钱铁民告诉我:“无锡的道乐当时已经有明显的地域特色,唱词是方言,又在江南民间音乐中间吸收了大量养分,尤其是受到昆曲的影响。到20世纪20~30年代达到了最高峰。”1921年,美国音乐家爱希汉在无锡考察地方音乐时,天韵社社长吴畹卿安排“十不拆”和昆曲、古琴、琵琶、江南丝竹同台表演,“十不拆”演奏的十番鼓乐尤其受到爱希汉的赞誉。1946年,“十不拆”受京剧名票红豆馆主的邀请赴沪演出,轰动了上海,尤其是道士朱勤甫的鼓艺最为出众,后来他被称为“南鼓王”,1950年离开了道院,去了中央音乐学院任教。


司鼓是道乐演奏时的灵魂和总指挥,阿炳的司鼓技艺其实不输朱勤甫。伍虎勇的师父尤武忠曾向他回忆说,40年代末,无锡曾大办三天罗天大醮,当时全城的道乐高手全都到场了,阿炳也在。“有人以为阿炳只会二胡和琵琶,想让他出丑,起哄让他在《十番锣鼓十八拍》中担任司鼓。在这场中司鼓极难,需要兼击鼓、板鼓、磬、木鱼和小镗锣,演奏时长超过15分钟,明眼高手常常都会顾此失彼。没想到阿炳有条不紊,没有任何误打和漏击,完美完成,震惊了全场。”


尽管阿炳并不能和别人合作来展示自己的道乐技艺,但道教音乐并没有忽视他的杰出贡献。无锡历史悠久的南水仙庙里修了一座道教音乐馆,阿炳和朱勤甫在其中被奉为无锡道乐最杰出的两个人。展馆里有把据说曾是阿炳使用过的胡琴,原本残破不堪,后经修复,摆在玻璃板后面展示。


解放前,无锡曾有100多所道观,但现在仅剩3所,除了南长街尽头的南水仙庙外,惠山有座白云观,鼋头渚三山仙岛上有座新修的三山道院。虽然道观的数量极度缩减,但道教仪式在民间却依然繁荣。80年代初无锡道教逐渐恢复,伍鼎初要求道人从一而终,所以没让已经当了工人的父亲再入道门,只接受了还在上学的孙子伍虎勇。“1981年,道界的老前辈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当时人都不够用,有些斋事都排在晚上,几天几夜不休息。”伍虎勇说,无锡人无论婚丧嫁娶还是延生镇宅,都要请道士去做斋事,其中出生和死亡的斋事还会根据情况再延续若干年,这种习俗在乡镇里流行,在城市里也如此。


我跟着他去城北一个小区里看一场小型的亡灵斋事。死者家住六楼,刚一进楼洞就听到上面唢呐嘶鸣。家中的客厅改成了斋堂,墙上贴着巨大的神像纸马,桌上铺着锦缎,桌子正中插着旌旗,两边的小蜡烛摇曳地跳动着火苗。一共有五个道士到场。其中一个较年长的身着藏蓝色道袍,衣襟上绣了一圈神兽的图案,他嘴边挂着麦克风,手举戒尺,念着无锡方言的唱词,正对着纸马上的十殿阎罗为死者祈福。死者的儿子戴着白色的孝帽,跟着唱词的指引,一会儿起身鞠躬,一会儿上前进香。其余的四个道士身着白色麻质的道服,手中分别拿着二胡、唢呐、钹和锣,随着唱词演奏相应的曲段,吹吹打打,十分热闹。不过这些听起来与阿炳留世的几首作品都很不一样,也许阿炳还是更适合独自一人来演绎悲喜。


伍虎勇说,这场斋事要持续3天,按照流程,腔口、梵音和锣鼓轮番上阵,每个道士都要肩负好几项职能。“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人手不够。从90年代开始,乐团里不景气,很多乐手都转到道教来了。现在滥竽充数的人很多,无锡一共有1300多人在做斋事,其中注册的道士才不到300人。”


位于惠山脚下的阿炳墓


街巷里拉出的曲子


“阿炳是沿着民间音乐的本来路线成长起来的,他是当之无愧的纯粹民族音乐的最高峰。刘天华的二胡吸收了小提琴的演奏方式和西方音乐的作曲法,和阿炳完全不是一个路径。阿炳的音乐纯粹是靠自己拉出来的。”著名音乐学家田青向我分析阿炳和刘天华各自的特点。


《二泉映月》成名后,无锡人发现这首曲子并不陌生,相似的旋律阿炳似乎已经演绎过无数遍。杨荫浏之所以能发现阿炳的这首曲子,最初也是因为他的学生、无锡人黎松寿无意间拉起了这段早已听惯的旋律。


无锡人在深夜时总有期待。听到阿炳曲折婉转的二胡声越来越近,人们都很兴奋,尤其是孩子,会大喊:“来了,来了。”这时阿炳从城外卖艺回来,边走边拉着当时还没有起名的《二泉映月》,当时他只把它叫作依心曲、自来唱。年过八旬的华钰麟老人当时家住老北门内沙文井,他告诉我,从阿炳的琴声就能判断出他今天生意如何。“比如从吉祥桥到老北门,一路琴声轻快,花10分钟走到了,那说明阿炳今天生意不错。如果要走20分钟,而且一路拉得缓慢哀伤,那说明生意清淡,来日饮食无着。尤其是落雪天,琴声显得格外凄凉,那时我母亲听到后总会叹息说:‘罪过人啊,阿炳生意不好啊!’”


阿炳死后,《二泉映月》却依然伴随着无锡人入眠。也已经80多岁的姚德云老先生退休前是无锡人民广播电台的资深编辑,他告诉我,刚解放时,电台每天结束时播出的终曲是托赛里的《小夜曲》。“我觉得不妥,和无锡的地方人文历史氛围大相径庭。解放前我就听阿炳的《二泉映月》,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阿炳的琴声在夜空回荡,这是家家户户都熟悉的琴声,人们总会说:‘阿炳也回家了,不早了,要睡觉了。’后来我就写了封信给电台,建议他们用《二泉映月》作为终曲。结果建议被采纳,我也被电台录用了。”从1956年10月起,无锡电台开始播放《二泉映月》,乐曲的演奏者是前线歌舞团著名的二胡演员张锐领奏的小乐队。


“当时收音机还没有普及,无锡城里家家户户都装着有线广播喇叭。所以深夜时分,《二泉映月》会响彻全城。”姚德云说,《二泉映月》是无锡人多少年来的就寝音乐。无锡的民居采用的是江南地区典型的木质门阔结构,时间久了,门窗会变形得厉害,于是琴声就从缝隙里钻进来,人们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回忆起阿炳在幽暗的巷弄里越走越远的背影来。


钱铁民也对这种江南民居里的传统音乐环境念念不忘。“我小时候,丝竹管弦音乐是不绝于耳的,放学回家有三里路,在巷子里总是听到不知谁家传出二胡和琵琶的声音。那时人们的娱乐方式就只有这个,拉琴不需要刻意去学,耳濡目染就会了。现在变了,人们的娱乐活动多了,以前的平房也改了楼房,听不到声音了。”


我们去的时候,无锡城里正在修地铁,搞得尘土飞扬,道路堵塞,商场、写字楼、高层住宅越发挤压着狭窄的街道。夜里从南禅寺商业街逛到了运河边的南长街上,城市的面貌突然完全变了。夜色中,斜顶灰墙的老房子上点起了一串串红灯笼,沿着古运河两边铺展开,和河岸边装置的灯光一起,在水中倒映出幽静的水乡古色。南长街保留了老无锡的城市建筑,这里曾经是一个河网密布的江南小城,水路比马路多得多,河两边的人家在家门口修直接伸向水中的台阶,一出门就可以跳进船里。这些老建筑用的都是木窗和木门,现在这里虽变成了一条拥挤繁华的步行街,但有些打着无锡老字号的店铺依然会播放《二泉映月》的音乐。从嘈杂声里走过去,一下子被音乐的凝重感控制住了,心一沉,一瞬间觉得周围全都静了下来。


从南长街上的清明桥走过去,民国老字号的和平书场不久前刚刚重新开业。书场晚上面对的是来南长街玩的游客,表演评弹、民乐和锡剧糅在一起的综合节目,白天才是传统的长篇评话,门口贴着剧目海报,最近是由上海吴韵评弹团苏鸣浩表演《政坛风云》。改成步行街后,南长街交通没原来方便了,书场为了方便老年人,把长篇连播改在了上午9点,听完书不影响回家吃饭休息。


无锡书场的老传统其实是下午开始说书。民国时,上午是无锡各大茶馆最忙碌的时间,三教九流会聚至此,来来往往的商客在茶馆里聚会谈生意,调解纠纷的、包打听的、走方卖药的,甚至特务、地下党也把这里当成接头的地点。而到了午后,茶馆一下子清净下来,这里又变成了遛鸟人的乐园和蟋蟀交易场所,有些破落乡绅的子弟为了生计,也带一些家传古玩在此变卖。为了吸引茶客,茶社一般都请一位先生来店里说书。久而久之这项业务发展成为专业的书场,下午说书的习惯也由此养成。


在抗战前,无锡城里书场竟达到了上百家。那时早上忙碌的家庭妇女,下午空闲时便会到书场听书,一边听一边用瓜子花生堵住吵闹孩子的嘴,书场里用大缸改成七星灶,轮番为听客倒茶,保证茶水不断。


阿炳也遵照着这个规律安排自己的生计。上午他常常拄着拐杖到崇安寺有名的三万昌茶馆去,除了吃早点,就是静听茶客的高谈阔论。他在一旁默默地听,不开口唱,如果听到有重大或有趣的社会新闻,就上前去问个究竟,这些成了他主要的说唱材料来源。中午抽完大烟,阿炳就在崇安寺三圣阁前的一块空地上摆场子卖艺。通常他都站在一张长凳上,先拉琴吸引听客,拉了一会儿就问:“阿曾来了?”意思是问来的人多不多,如果围观的人多,他就“滴滴答”地击打着响板,以这样的方式开场:“说新闻,话新闻,新闻出在啥格场哼(地方)?新闻出在无锡城……”


到了傍晚,阿炳回家吃一盘妻子董催娣做的“蚌肉炒大蒜”,再由她扶着从光复门出城,经过汉昌路,走到火车站或者莲蓉桥堍至三里桥、吴桥一带的北塘沿河上唱曲卖艺。


我们晚上坐着游船,从运河公园出发游了趟古运河。运河公园在环城古运河和京杭大运河的交汇处,再往南走就是昔日繁华的北塘一带。这里早已没有百年前的喧闹,反而显得格外安静。河两边罩着黑影的大多是民国时的工厂和粮食仓库,外观还保留着,但里面改成了各种主题的博物馆。有一家粮仓改造成了一座空中酒吧,在水泥色的墙体外竖了一道玻璃幕墙,再往南走逐渐变成了高等餐馆和幽蓝色灯光的慢摇吧,几个外国人坐在临河的桌边喝着酒。


而在解放前,这里是无锡著名的“米码头”。大运河中南来北往的商船和本地民船在北塘沿桥汇聚,以横浜口为界,以东多为山地货行,以西则以米行、粮行居多。这里人多语杂,三教九流,热闹非凡,黄昏后,在喧闹中度过一天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坐在河边纳凉喝茶。火车站附近也在上世纪初沪宁线通车后形成了人流密集的热闹场所,饭馆、茶馆、戏院、舞厅、旅馆及风月场所俱全,是当时无锡的红灯区,阿炳穿梭其间,挤在每家旅馆门口拉琴,运气好的话有人会点唱几首。


阿炳随身携带一本“折子”,开列各种曲名随客点奏。华钰麟回忆说,民国时期办电台条件宽松,上世纪30年代,无锡出现了很多工商业电台,每天会播放一些广东音乐、西洋乐和大上海的明星歌曲。阿炳悟性好,记忆力也好,他将曲谱默记下来,稍经操练就能演奏。所以他的折子上除了《汉宫秋月》、《春江花月夜》、江南丝竹《三六》、曲牌《柳摇金》、《柳青娘》等,也有当时最时髦的广东音乐《小桃红》、《昭君怨》和《三潭印月》,折子上另有一些荤曲说唱,价钱要贵一些。


华钰麟说,阿炳回城时从不走更近的光复门。光复门几乎就在火车站的正对面,但进光复门必须要路过盛巷硝皮巷口,那里有一家日本人的妓院,如果遇到醉酒的日本人,阿炳会被欺负。所以阿炳总是绕远走老北门,原本不到两公里的路,一下子变成了将近4公里。日伪统治期间,无锡城门晚上19点关闭,阿炳回来得晚,但他拉一段琴,守城的日本兵就会过来给他开门。阿炳会道一声“谢谢东洋先生”,有时也为日本兵拉上几曲,不过第二日他照样在崇安寺骂日本人是“东洋乌龟”,所以无锡人也没怪过他。


进城后,阿炳有时到崇安寺公园路上的昇泉浴室去洗个澡。阿炳去时正是浴室准备收汤的时间,所以他可以一个人安心地慢慢泡。阿炳洗澡的钱记在“大纶柏记提庄”老板沈柏根的账上,沈是阿炳卖唱的老主顾,对阿炳很照顾。


在这样的境遇中,阿炳几乎日日磨炼他的《二泉映月》。尤武忠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火神殿当道士时,总是听到阿炳在隔壁拉琴,他回忆说:“琵琶弹得最多是《龙船》、《昭君出塞》,二胡拉得最多是《二泉映月》。听得多了就摸出了规律,华先生只要一拉上《二泉映月》,拉完就要上街卖唱了,我们都觉得那里面应该有他全部的心血吧。”


争议中的阿炳


“阿炳没有朋友,但是有音乐上的知音。”无锡古琴研究会会长吴炯告诉我。古琴研究会的创始人是吴炯的老师祝世匡先生,祝世匡是解放前无锡天韵社的成员,家庭富庶,但与穷人阿炳在音乐上有很多往来。天韵社是当时无锡著名的昆曲社团,明清时叫“曲局”,民国时改了现在的名字,首任社长是著名的昆曲曲师吴畹卿。第二任社长便是发现阿炳的杨荫浏。


天韵社曾聚集了一批爱好昆曲和民乐的票友,吴炯说:“大多数是医生、职员、文人和政府要员,都是令人尊敬的职业。无锡道教非常重视音乐,所以天韵社还有一些道士成员。阿炳不会昆曲,所以才没进天韵社,而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遭到排斥。”华清和在世时和吴畹卿是好友,阿炳得以和这个圈子的爱乐人相识,并且得到赏识。艺兰高手沈养卿也是天韵社曲友,他在家组织兰花观赏会,邀请来阿炳和道教音乐高手阚献之,阿炳弹琵琶,阚献之抚琴,沈养卿弄笛,三人一起为来宾献曲,无人看出身,只谈技艺。


但普通的无锡市民对阿炳还是有很矛盾的看法。“无锡人很务实,做事情都是很积极向上的,阿炳是被这个城市精神排斥掉的,他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当地一位文化官员对我说。1993年是阿炳诞辰100周年,无锡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的阿炳艺术成就国际学术研讨会。当时在无锡文联工作的许墨林是这次会议的组织者,他向我回忆说,这次会议最大的突破点就是要加强对阿炳“人”的价值的认识。“在这之前,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社会评价,严重拔高阿炳的形象都是主流。80年代曾经拍过一部阿炳的电影,把阿炳塑造成一个反抗旧社会压迫的巨人,无锡很多老人都认识阿炳的,对这部电影很有意见。阿炳是一个杰出的音乐家,但他也是一个底层的民间艺人,有显而易见的旧社会陋习,不能刻意避开他阴暗的那一面。”这次研讨会有几位学者都提出要正确看待并且宽恕阿炳的缺点,把他当活生生的人来看。此后的锡剧《瞎子阿炳》就是受这种观点的影响来创作的。


白玉兰奖和梅花奖的获得者、锡剧男演员小王彬彬在1993年的锡剧《瞎子阿炳》里扮演了阿炳,他现在是无锡锡剧院的艺术总监。去采访时,锡剧院排演的新版《二泉映月》正要上演,小王彬彬这次会扮演老年阿炳。


如何在舞台上呈现阿炳的缺点是锡剧编排时的最大难题。“抽鸦片和嫖娼在舞台上不好表现,如果回避,无锡人又不信。”小王彬彬对我说,1993年的戏里,阿炳因为被迫与初恋情人分手而痛苦不堪,在一段扭曲的舞蹈中吸食鸦片,醉生梦死,后来在妓院门口,阿炳与初恋不期而遇,倾其所有帮她赎了身,两人生活在一起后,阿炳被传染上性病,导致了眼盲。小王彬彬觉得这不够大气,希望能在新版的阿炳故事中表现出更真挚的感情。


我去无锡大剧院看了这场演出。一出场,阿炳已是模样俊美的少年,他与一个虚拟出来的秦家小姐相恋。父亲华清和得知后,为了阻止这段感情,在临终前告诉阿炳他是秦家少奶奶私生子的身世。父亲过世、被逐出道门、心上人也要出嫁了,阿炳开始沉沦,他被蛊惑进青楼,染病而失明。


扮演青年阿炳的是小王彬彬的儿子王子瑜,艺名叫小小王彬彬。父子二人继承的是王子瑜爷爷王彬彬的衣钵,这位民国时期已经走红苏南的锡剧界老前辈创造了一种高亢的“彬彬腔”,他的儿子和孙子都拥有同样的好嗓音。


已年过六旬的小王彬彬显然更有号召力,台下很多观众都是来看角儿的,他一张口就迎来了满堂喝彩。阿炳流落街头后,秦家小姐从远方学成归来,这时阿炳身边已经有相守多年的农妇董催娣了,小王彬彬在台上如泣如诉,在情感与道义中选择了后者。也许这才是无锡人满意的阿炳故事。演到这,台下的掌声更多了起来。


小王彬彬的父亲王彬彬在锡剧界走红时,也正是阿炳走街串巷卖艺的时期。王彬彬是常州人,比阿炳出身苦多了,14岁时父母双亡,投奔了上海的姑妈,在上海拜师学习滩簧。滩簧是江浙乡下的戏曲形式,随着沪宁铁路的开通,大批无锡农民涌入上海打工,他们喜欢听家乡戏,于是无锡滩簧最先在上海发展起来,出现了袁仁义为代表的无锡戏班,在上海相当红火。这种下里巴人带点黄腔的乡下戏从上海开始向外辐射,回到无锡后,被国民政府屡次喊停、改造,最终演变成了符合城市文雅要求的锡剧。王彬彬也在这股潮流中从上海来到无锡,并成为锡剧班里最红的小生。


锡剧目前仍是无锡最有特色的地方剧种。排演的新版《二泉映月》,精致的灯光和舞美一看就下足了本儿。无锡锡剧院现在隶属于无锡市演艺集团,今后能获得更多的财力支持排演剧目,《二泉映月》上映时,剧团已经在筹备下一部新剧《蘩漪》了。在锡剧团里看了场艺校锡剧班的汇报演出,是毕业大戏,也是演给剧团领导的选苗大会。这十几个孩子将有一半人可以录取进锡剧团,所以每个人都憋足了劲儿演。扮演许仙的男孩一上台嗓子就劈了,台下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下面坐的几乎全是家长,大家都为这个男孩捏了把汗。


无锡传统的评弹也要依靠政府的补贴才能保持艺术的活力。商奇是无锡电视台一档方言节目的主持人,也在电台主持广播书场节目。从2004年开始,他每年组织一两次江浙沪评弹名家会书表演,门票只收2~3元,500张门票卖出去才只够付场地费用。因为有广电集团的资金支持,评弹会书才能够坚持至今。“最感动的是2004年底那次,当时无锡下了大雪,没想到很多外地听众还是赶来了,晚上19点演出,他们坚持听完再连夜冒雪赶回外地。”


依靠市场力量的和平书场就更艰难一些。老板陆晓平年轻时也是评弹演员,后来下海经商赚了钱,当上了区里的政协委员,90年代末投资开了这个书场,后来一赔再赔,中间关了两次,最近因为政府终于要对南下塘街进行旅游开发了,这才又装修后重新开张。“好在政府还给一点补助,今年重新开张后,每个月只亏了3万多元。”陆晓平的目标是和旅行社合作,把书场当作团队游的一站。


面对游客的表演中,评弹演员成了介绍无锡民间艺术的串场者。除了自弹自唱一段古运河风韵的唱段,还请两位锡剧演员上台,演唱了一段王彬彬最拿手的《珍珠塔》。最后上来的是一个阿炳扮相的二胡演员,一件棕色的绸布长衫,戴着毡帽和圆形的墨镜。他投入地拉出一段《二泉映月》,那一刻,没人还会想阿炳品行如何,人们所感受到的只有他艺术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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