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寺山修司
译者：黄碧君
“每个月被运往第五街545号的路易·菲塔处的毛发量竟高达一百磅。菲塔得从中选出德国女人的头发，制成金色的假发；再用法国女人和意大利女人的头发来制作深发色的假发。”
美国作家盖伊·塔利斯（Gay Talese）曾写过这么一段关于头发的插曲。他对剪落的头发究竟如何被处理一事感到好奇。
我在纽约东村的一家小书店里，发现一本名为《头发》（Hair）的奇书后，开始思索自己被剪落的头发的下落。
这本书由纽约的库珀·-休伊特设计博物馆所编，是一本搜罗了有关美丽头发的各种趣味传奇的百科事典。
《头发》封面
长发的男人被认为是外国人
一般来说，只要看发型，不论男女，都能猜出其大致的性格、年龄、阶级和身份。越南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美国的反战青年创办了一本音乐杂志《头发》，强调长发是表达“逃避兵役”这一观念的象征，新音乐（New Music）领导人吉田拓郎也曾在歌词里唱道：
当我发长及肩时
我们就结婚吧
“头发就像杂草，爱留多长就留多长。”对他们来说，长发是一种“自由”身份的象征。
以前“发型”的确是支配和服从的表现。18世纪后半期，法国王族喜好使用缎带和发带装饰的发型，发饰材质多为黄金和珐琅质，具有保护头部的作用。在新皇朝成立的豪华宴会里，王族甚至在假发上妆点着涂抹香料的圆锥形饰品。
古埃及人同样会用混合了油脂的香料涂抹在发饰上，时间一久，油脂就会溶化，滴落于上衣的亚麻布料中。如此一来，肩线就会被完全濡湿，诱使人们进入迷醉的状态。
古希腊时期，多利安人的金色卷发是模仿竞技运动、格斗的装扮，当时以缎带和手帕将头发束成上下两段式的发型而广为人们仿效。
法国王族喜好的发型
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女性，头上梳有一个小发髻，现在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看得到这种发型了。
长发成为权威的象征，始于古罗马时代。罗马人将外地人描写成“留着长胡子和一头又乱又长的头发的人”。在此后的中世纪里，“外国的王者”也被描述成长发的男子。
对中世纪的法国人而言将后脑的下半部剃光，并染上红色（尤其是公元6世纪的法国王室），对他们来说，头发是生命的象征，他们甚至留下“如果头发要被剪掉，不如死去”这样的说法。
进入13、14世纪，男人们开始需要穿戴铠甲上战场，长发变得不合时宜，小平头开始流行。但进入15世纪后，厌恶战争的民众却又开始流行留长发了。
意大利的长发发式“扎瑟拉”，是一种卷度小、长度及肩、染成金黄色的发型，一般认为这是最早流行的发型。
这里并非要谈发型的历史，故先就此打住，但可以确定的是，长发与和平之间，的确有着深远的关系，足以写成一部平民的历史。
女人的头发可以拉动大象
据说一个标准的成年人，头发数量（每个人或多或少有所不同）约有八万到十万根。
据江马务的《日本结发全史》所述：“之所以将头发称为‘发’，是因为长在头‘上’。头发具有十分强的韧性，很早以前就被拿来做成绳子使用，近代更有以头发来织布的尝试，正如大家所熟知的比喻，女人的头发可以拉动大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小时候很喜欢把掉落的头发捡起来，缠绕在指头上把玩。
黑发紧紧缠绕在手指上的快感，或许是基于对年长女性的爱慕心理吧。而且，我对剪发虫有着异样的恐惧，认为理发真的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工作。看到剃光头发的和尚，就像看到外国人一样（和罗马人正好相反），那种感觉至今依然清晰。总之，女人的头发，就该是又黑又长又直。这是我在青少年时期对女人的想象。
清少纳言曾在《枕草子》中写道：
乌黑亮丽的垂肩长发实在是美不可喻。
由此可知，乌黑笔直的长发是令人羡慕的。坪井正五郎有一篇论文，名为《八丈岛妇人长发的原因》。他在其中谈到，八丈岛的女人一天要梳七八次头发。
据说这是维持长发的秘诀，是否真的可信我也无法判定。但可以确信的是，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大家对于“女人的长发”都抱持着憧憬爱慕的心态。
电影《回转游戏》中的女人们，把自己的头发集结起来做成背心，送给她们共同的“恋人”查尔斯·曼森。纳粹强制收容所里，德国人用犹太俘虏们的毛发做成布料来使用。
在对长发的恋物癖中，让我最为着迷的，是一个少年将继母的长发剪下来，编成绳子上吊自杀的故事。
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认为，这位少年是为了报复继母，想引起她的关注才选择这样的自杀方式。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少年或许暗恋着自己的继母也不一定。江马务说：“头发的功用除了防寒，保护头部免受直接伤害外，也和鸡的鸡冠、狮子的鬃毛一样，有着性的暗示和象征。”
石坂洋次郎曾在一篇名为《山的彼端》的校园小说中写了一首关于中年教师的和歌。
秀发乌黑亮丽的女人，
触发三十岁男人肉体的哀愁。
秃头三根毛！
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女人单身时大多留长发，一到婚后便习惯把头发绾成发髻。
换句话说，“绾发髻的女人”是别人的妻子，不能怀有不良的意图。这和犹太教为了让女性结婚之后不再去迷惑其他男人，约制已婚女人必须剃发、戴假发形成对比。
放弃女性的身份，这个习惯和日本古代女性“剃眉、染黑牙齿”的习俗颇为相似。不论东西方，女人结婚后“不可以去迷惑其他的男人”这种不成文的社会约定是相同的，这真是非常有趣。
一般来说，长发是处女的象征。即使头发受损也不能剪掉，而应该以药草和治疗技术保住头发，并用木制或是象牙制梳子等来保持头发的年轻状态，让滑溜的长发垂到肩膀，或是卷到耳后。听闻死掉的蛞蝓皮对治疗秃头很有效，也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去尝试。
她们对于“长发可以迷倒男人”一事深信不疑
婚后，女人再去用美丽的长发迷惑男人就变成了一种罪恶。接受这些社会教导的已婚妇女开始烫发，用发饰遮盖容貌，或利用发网来改变发型。这种中世纪风的发型一直为妇女们所喜爱，直至19世纪60年代开始流行用发夹和发圈等发饰才有所改变。1930年后，电影《乱世佳人》里的深红色发型在全世界各地的已婚妇女间风靡流行。
日本开始引进烫发机器，是很近期的事情，大约是在昭和四年（1929年）左右（在此之前，大正时代已引进了“镘”这种烫发用具）。但是，在以已婚妇女为对象的当中美丽服饰和烫发的流行，却引起不少保守派人士的反对反感。他们认为“日本女性顶着洋人发型，却忘记了日本原有的美丽发式”，或认为“烫发将头发原本的自然美感破坏殆尽”，甚至发起了名为“把头上的鸟巢摘除”的运动。
烫发烫出火花
眼看就要烧伤
秃头只剩三根毛
啊，真是太羞耻了
再也别烫头发了
但烫发的热潮并没有因此消失。在经历了“满州事变”、“上海事变”、“日华事变”和“军国化”后，“国粹主义者”甚至施压于国民精神总动员委员会，要求全面禁止烫发。也就是所谓的“禁止烫发、卷发和其他所有华丽的服饰和妆扮”。
国粹主义这样做，或许是源于处女崇拜吧。
另一方面，欧洲开始流行假发。除了真发外，她们也利用假发来打点造型。比起处女们，已婚妇女更是注意外表和打扮，不惜花费时间与精力妆扮自己。
由此看来，仔细思考有关女性头发的文化，就和思考婚姻制度一样，是个很大的课题。因此，跟上述的思考比起来，《头发》这本画报里的内容，表达得算是十分含蓄了。
18世纪版画 《假发业者》、19世纪漫画 《淑女和爱马的最新发型》
灵魂寄居在头发上！
我们有时会被名画或是优秀雕刻作品中贵妇人的发型所吸引。
到底是谁创造了这些发型，没有人知道。
公元前3600年左右的“黄金时代”，妇人对于做头发十分讲究。“青铜时代”（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妇女使用发网一事也已被证实。她们不但把头发弄卷、加热、染色、褪色、润滑、增艳，还喷香水，依个人喜好创造出各种发型。据说设计出来的发型超过数千种样式，但发型设计师却几乎不为人所知。
在古埃及，社会地位高的人多半拥有自己的整发奴隶，并想方设法制作假发。
在古希腊，依个人体型来设计合适的发型，这的确需要专门的技术，但是否存在专业的“美容师”却无法确定。美容师在社会上拥有一定的地位，据说始于罗马时代。但是，罗马时代的人却认为“灵魂寄居在头发上”，因而很少洗头。不过，女神黛安娜的生日8月13日那天却是例外。这一天被定为“洗发日”，美容师一年里只有这一天十分忙碌。这也就是罗马的洗发液产业无法兴盛的原因所在了。
美容师除了设计发型外，也会在发色上下工夫。当金发在罗马的夜间聚会流行时，美容师用漂白技术让发色变成金色。当亚麻色的头发风靡于上流社会仕女间时，美容师则采用染色技法。
一般认为，中世纪“整发师”的地位通常比古代的“整发师”地位要来得低一些。中世纪时，因为服装的关系，短发反而比较适合。
后来，进入12世纪，“帮小孩理发”变成家长的必备功课之一。
精于理发的人
能够成为好父母
大家似乎都这么认为。理发（美容）变成一种极为道德的行为，1308年，“理发师可以在理发院里使用剪刀”一事被正式许可。研究理发师的历史可以说是意义深远。
我因为邂逅布鲁克·亚当斯的书，才了解到原来头发也曾有过压抑与解放、沉默与表达、自然与人工之间的争论，这让我无限感慨。
对了，明天我要去理发店。
清洗我头上“宿着灵魂的地方”。
摘自寺山修司《幻想图书馆》，浦睿文化出品
寺山修司 （Terayama Shuzi,1935—1983），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导演、赌马评论人。被称为怪杰、幻想家、反叛文化旗手、前卫艺术家。
《幻想图书馆》是日本知名导演、诗人、作家寺山修司集恶趣味与冷知识于一身的代表作。寺山修司他博览群书，畅谈头发的典故、青蛙的趣闻、后宫的传说、拷问的艺术、狼人的故事……从神话、民俗或广告单、画报中引经据典。像是沿着艾柯的阶梯，进入博尔赫斯的图书馆，实践了本雅明未曾实现的理想——写一本完全由引文组成的书。
在我的困顿期，寺山修司的作品和想象力给了我最多的启发与安慰。
——岩井俊二（日本作家、电影导演）
寺山修司的阅读量令人瞠目，他经常借一些书给我。从而立之年开始，我不断地受到他的感召。——森山大道 （日本摄影师）
寺山修司教会了我如何深入人的内心，并将它们优美地表现出来。
——安藤忠雄（日本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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