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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古史中地域的扩张

古史中地域的扩张

顾颉刚

 

知北游按:顾颉刚先生作此文的目的,是要说明人们对于地域的认识,是随着活动范围的逐渐扩大而扩张。人类越早期活动范围越小,认识的地域范围也很小;越往后,随着人口的增加和活动能力的增强,活动范围也会随之逐渐扩大,认识的地域范围也会越来越大。唐虞继承了五帝的地域,夏继承了唐虞的地域,商继承了夏的地域,周继承了商的地域,秦继承了周的地域,汉继承了秦的地域,每一次的继承,地域都会有所扩张,人们认识到的地域范围也会越来越大。这本来是很符合人类活动规律的,但有很多学者根据考古发掘发现的遍及全国各地的古代遗址,认为三代时人的活动已经遍及全国,并非如顾先生所说是逐渐扩张的。这实在是个很可笑的观念。

我们知道,我国的历史是从传说中的五帝直到到周秦一脉相承下来的,我们的文化也是这么传承下来的,所谓三代的“地域”观念也就是从五帝时期到周秦时期人们认识到的地域,这个时候,在我国境内和虞夏商周同时并存还有很多方国、部族,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些部族都是相对独立于虞夏商周之外的,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他们也许与虞夏商周有所沟通交流,但是他们是否是虞夏商周所属的部族?或者说虞夏商周之人的活动范围是否已经扩展到了哪里?他们的势力范围是否已经到达到哪里?从实际情况看显然是否定的,所以直到战国时期的孟子还说“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范围仍然很小。没到达、没控制,怎么会把自己的地域意识扩展到现在的全国范围内?如果必如某些学者所言,当时与虞夏商周同时并存的还有两河流域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等,是不是可以说商周时期人们的地域观念已经扩展到全球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能用现在的地域观念和眼光去衡量古人。所以,顾先生的观点不可动摇。那些说虞夏时期人的认识已经遍及全国乃至全球的人,应该根据人类活动的客观规律考虑一下自己的说法是否符合逻辑。

本文研究历史地理者引用极多,但网上找不到文本,兹根据《禹贡半月刊》原文用简体录入,如有疑问,请核对原书。

 

夏代的历史,我们固然得不到实物作证据,但即就书本上的材料看,那时的国都有说阳城的,有说阳翟的,又有说帝丘的,晋阳的,安邑的,反正离不了现在河南省的北部和山西省的南部,带着一点儿河北省的南端。因此,《史记·吴起列传》里说:

夏桀之居,左河济,右太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

这个疆域不过占有了黄河下游一段地方。他们的敌国和“与国”,如穷、寒、鬲、仍、斟灌、斟寻等等都在山东省,又可知那时与夏朝交通的只有济水流域为繁密。

商民族大约起自东北(说见傅斯年先生《东北史纲》),灭夏而占有中原;比较夏代的疆域,惟有东北方是添出来的,所以相土会得“海外有截”,王亥会得游牧到有易,箕子会得退保朝鲜,而殷墟中掘出来的东西有咸水贝和鲸鱼骨。其他方面,并没有进步。因此,《商颂》虽夸言武功,然而说到“邦畿”,仍只有“千里”。至于“与国”,西边多出了氐、羌。但商是被西方的周民族所灭的,周民族与姜姓民族是累世的婚姻,而姜与羌实为一字,所以与其说商的势力西展至羌,毋宁说羌的势力东展至商。

到了周人入主中原之后,疆域又宽广了些。《左传》昭公九年,记周景王之言曰:

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巴濮,楚邓,吾南土也,肃慎、燕、亳,吾北土也。

这里所说的,东土是夏、商时的中原,北土是商增于夏的境域,西土是周人的老家,惟有南土是新开辟的。我们看《左传》上说的“昭王南正而不复”,《大雅》里说的“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江汉》),及“整我六师,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常武》),可知当时对于开辟南疆是怎样的努力。然而巴、濮、楚、邓,周亦不能有,这句话只表示其声威所及之远而已。实际上,周的南境不过到申、吕、许,就是今河南省的南部。因为这样,所以孟子提到三代,只说: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

这句话固然说得笼统些,三代的疆域是不相等的,周比了夏恐怕要大上两三倍,但孟子时的古史地域没有扩张,即此可以作证。

到了战国,各强国竭力的“辟土地,充府库”,中原的小国家既尽为所吞并,向日没有来往的蛮夷之地亦莫不为所侵略,“方千里”就算不了一回事。七国之中,尤以秦、楚为大。《荀子·彊国篇》云:

秦……威彊乎汤、武,广大乎舜、禹。……曷谓“广大乎舜、禹”也?曰:古者百王之一天下,臣诸侯也,未有过封内千里者也。今秦南乃有沙羡与俱,是乃江南也。北与胡貉为邻,西有巴戎,东在楚者乃界于齐,在韩者逾常山乃有临虑,在魏者乃据圉津,即去大梁百有二十里耳,其在赵者剡然有苓而据松柏之塞,负西海而固常山,是地遍天下也。……此所谓广大乎舜禹也。

他所说的是秦未灭六国时的疆域。拿现在的地方说来,是他们有了陕西和四川两省(“北与胡、貉为邻,西有巴、戎”,又那时秦已灭蜀了),又湖北省的南部(《汉书·地理志》,沙羡县属江夏郡),河南省的北部(《汉志》,河内郡有隆虑县,临与隆同纽通假),山东省的西部(圉津,杨倞注:“圉,当为围,《汉书》‘曹参渡围津’,颜师古曰:‘在东郡’”),河北省的南部(苓,杨倞注:“未详所在。或曰:苓与灵通;《汉书·地理志》,常山郡有灵寿县,今属真定”)。地方固然不小,但除了陕西和四川外,都是些零星小块。荀子于此已诧为“广大乎舜、禹”,然则舜、禹之地将狭小到怎样程度呢?即此可见到了战国末年,还不曾把古代的地域放大。

其后始皇二十六年,成了统一的功业,丞相王绾等上帝号议云:

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

讲到五帝的国土,还不过“方千里”,远不及始皇疆域之广;始皇的疆域是“自上古以来未尝有”的。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仆射周青臣进颂道:

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这又是说的“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秦始皇之地至于“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他是何等地可以骄傲!

因为他有了这样的骄傲,所以他巡行所及,常常令群臣刻石颂秦功德。当二十八年,他登琅邪时,刻石道:

……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这更清清楚楚地把他的疆域四至表示出来。在举出了这四至之后再来一句“功盖五帝”,见得他所有的确已超过了他们。

读者应当记着:中国的疆域由夏到秦,是这样一次一次放大的,在秦始皇之前不曾有过这样广大的版图。

然而一班学者不愿意始皇专美于后,于是他们装饰始皇以前的帝王,使他们的疆域各各和始皇同样地广大,或者还超过了他。

我们先看《淮南子》。《主术训》云:

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暘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

又云:

纣兼天下,朝诸侯,人迹所及,舟楫所通,莫不宾服。

《氾论训》云:

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

《泰族训》云:

纣之地,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

再看《大戴礼记》中的《五帝德》,它说颛顼是:

乘龙而至四海: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济于流沙,东至于蟠木。……日月所照,莫不砥砺。

说到帝喾,是:

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顺。

说到帝尧,是:

四海之内,舟舆所至,莫不说夷。

说到帝舜,是:

南抚交趾、大、教;(西),鲜支、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羽民。

说到禹,是:

巡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据四海,平九州,戴九天。……四海之内,舟车所至,莫不宾服。

再看《禹贡》,它举出的东西二至是: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

再看《尧典》,是: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申命羲叔,宅南交。……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

再看郑玄《〈礼记·王制〉注》,是:

禹承尧、舜,……要服之内陆方七千里。……夏末既衰,夷狄内侵,诸侯相并,土地减,国数少。殷汤承之,更制中国方三千里之界,亦分为九州。……周公复唐、虞之旧城,……其要服之内亦方七千里。

再看贾公彦《〈周礼·职方〉疏》,是:

自神农以上有大九州,柱州、迎州、神州之等。至黄帝以来,德不及远,惟于神州之内分为九州,故《括地象》云“昆仑东南万五千里名曰神州”是也。

我们不必再引什么了!现在就把他们两方面的说话比较一下罢。

本来夏桀之国不过从河、济到华山的,现在则“人迹所至莫不为郡县”了。本来商人自己说“邦畿千里”的,现在则“殷汤制中国方三千里之界”了。本来周的声威所及不过今河南、河北、陕西、山西、山东、湖北几省,现在则要服之内已方七千里,连要服外算来就方万里了。孟子所说的“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荀子对于未统一时的秦已诧叹为“广大乎舜、禹”,这不是全未读书吗?儒家的两位大师,为什么他们的眼孔会这等小?

本来“以海内为郡县”是秦始皇的创举,现在则夏桀、殷纣时“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了。本来“西涉流沙,东有东海”是秦始皇的疆域,现在则不但禹的地方如此,就是纣的地方也如此了。本来“日月所照,莫不宾服”是秦始皇时的情形,现在则不但颛顼、帝喾、尧、禹都已如此,就是纣时也已如此了。本来“五帝地方千里”,秦始皇的功业是“五帝所不及”,现在则“神农以上有大九州”,自黄帝以来虽因德衰而只有大九州中的一州,然而也已有“万五千里”了。于是就证明了秦始皇的无聊的骄傲!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去读一读《尧典》和《五帝德》?

不但在地域方面他完全抄了五帝、三王的老文章,就是政治方面也是如此。“器械一量”,不是他在《琅邪刻石》上自己称赞的吗?然而《尧典》上早有“同律度量衡”之语了!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烧书,要把“偶语《诗》、《书》”的弃市,要把“以古非今”的族诛?我们拿了《尧典》和《秦始皇本纪》合读,除了焚书坑儒之外,他封禅也照做了,巡狩也照做了,分州(郡)也照做了,各种的统一的政令也照做了,他真是复生的尧、舜,而他的一班辅佐也尽是些“法先王”的人了。这样的一个复古的人,为什么生怕别人引用了古书来议论他?

古史中地域的扩张是这样来的。我们不必攻击传说,我们且去寻出它的背景。

193432

 

          原载《禹贡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348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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