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文化与开辟神话的诞生和演进(六)

王 宁

八、关于《天问》与《黑暗传》

有人说汉族没有自己的神话传说方面的史诗，其实那是误解，所以最后来说说神话史诗的问题。

在汉族中流传的神话史诗，至少我们知道有屈原的《天问》还收在《楚辞》里，是战国时代的作品。

《天问》是屈原的代表作之一，王逸《楚辞章句》说：“屈原放逐，忧心愁悴，仿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天问》之作，其旨远矣。盖曰遂古以来，天地事物之忧，不可胜穷。”《天问》全诗373句，1560字，其句式以四言为主，兼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偶有八言，错落有致，跌宕起伏，音节华美。在古今中外的各种文学作品里，《天问》是一篇非常独特的诗篇，因为该作品乃是一种极其独特的文学形式，全文自始至终，完全以问句构成，共提出了170多个问题，内容涉及天、地、自然、社会、历史、人生等各个方面，用提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念和价值取向，情感充沛，忧愤深广，因此，清代学者刘献庭在《离骚经讲录》中赞其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实际上它是一篇综述从“遂古之初”一直到战国时期神话传说和历史的史诗。

从大体上来说，《天问》分为三个部分：一是从“遂古之初”到“曜灵安藏”，是关于天地开辟及天象的问题，是“问天”；从“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到“乌焉解羽”，问的是鲧、禹治水及地理的问题，是“问地”；从“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以下，问的人类历史上的问题，是“问人”。其中第一段“问天”的内容就包含了开辟神话的内容。从其内容来看，屈原明显是接受了道家的开辟观念。实际上，道家思想对屈原的影响是很大的，他的作品里都有很明显的出世思想，游国恩在《屈赋考源》里说：“本来出世的思想就是道家的思想。《汉志》云：‘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古代的史官本是兼掌天文历数的，所以道家与阴阳家互有密切的关系。屈子的思想既与邹衍同，而道家的鼻祖老子又是他的同乡，所以我说屈子的出世观念一方面与道家有关，一方面又与阴阳家有关。”从《天问》本身而言，它的内容安排首先就是采用了道家的天、地、人“三才”的观念（即《老子》说的“三”），《天问》里也包含了许多道家文化的内容，也是不奇怪的。

《天问》的第一段说：

“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伯强何处？惠气安在？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这里面涉及到开辟以前及开辟以后的天象问题。此后就开始说鲧禹治水的故事和地理方面的一些问题，这是最可注意的，因为从《天问》的这个写法上来看，屈原是把鲧、禹父子当成具有开辟能力的大神，他们创造了大地，因为《山海经·海内经》里记载“鲧、禹是始布土，均定九州”，古代人们把“九州”作为大地的代名词，屈原才有这样的观念，所以他在“问地”的时候是从鲧、禹治水开始问起。这个观念应该是很古老的，比如《诗·商颂·长发》，是商人追述祖先功业的史诗，它开始就说：“长发其祥，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强。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他们能追溯到的最早的神人也是禹。可惜鲧禹作为开辟神的故事没有得到发展，禹后来成了“三王”之一，他的开辟神的性质逐渐消失了。

不管怎样，《天问》作为一部形式独特的神话传说史诗是当之无愧的，就此来说就不能说汉族当中没有神话史诗流传。

上面说过，有我国许多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神话，有些少数民族还有专讲开辟神话的史诗，比如彝族就有《梅葛》、《查姆》、《阿细的先基》、《阿黑西尼摩》等等史诗，有的篇幅还很长，但是此类的创作在清代以前的汉族或中原地区流传的文献中除了《天问》涉及到开辟神话之外，还没有见到过很长篇的东西（实际上少数民族的许多传说和史诗也是建国后研究民间文化的学者们逐渐搜集整理起来的，在以前的古文献里也很少有记载），后来发现在湖北神农架地区汉族的聚居地发现了一部口传的专门讲述创世内容的民间诗歌《黑暗传》，才算对这个缺陷有所弥补。这部诗歌有好多版本，看看网上发布的《黑暗传》原文，版本就有好几个。民间学者胡崇峻根据自己多年的搜集挖掘，整理成一个比较全面的《黑暗传》版本，共有5000多行，由长江文艺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并获得了很高的评价，胡崇峻甚至被誉为“中国的荷马”。

《黑暗传》中记载的开辟故事很奇怪，首先是玄黄老祖的故事。说天体之初只是一团气体，一片混沌，弥漫在黑暗之中，后来混沌开辟，诞生了十六路共计十八位神灵，称为“众神祖”。开始没有水，神祖中最后一个一个叫“江沽”的神人，才把水造出来。混沌初开的时候还诞生了一位神灵叫玄黄老祖，后来又诞生了一位神灵叫玄元，玄黄老祖收了玄元当徒弟，取了个道号叫奇妙子。天萌芽了，长出了一颗露水珠，露水珠却又被一个名叫浪荡子的邪神吞掉了。奇妙子大怒，召唤来“开天剑”杀死了浪荡子，在老师玄黄老祖的指导下，把浪荡子的尸体分成五块，分别用来制造了五行，地上才有了实体，有了海洋，出现了昆仑山。所以诗歌中说“玄黄老祖元气化，混沌初开第一神。”后来洪水泡天，天地闭合，玄黄老祖死了，留下了一颗头颅，这个头颅变成了一个鸡蛋一样的混沌，盘古就在产生在里。之后盘古重新开辟天地，并请来日月，照耀世界。最后盘古垂死化身，躯干化成大地的一切：五岳山脉、日月星辰、江河湖海、草木森林等。盘古死后，大地上的金石、草木、禽兽又化成各种各样的神，这时还没有真正出现人类。神们互相争夺，闹得天昏地暗，直到洪水滔天，淹没了罪恶。洪水中又出现了黄龙和黑龙的搏斗，来了个叫昊天圣母的神，帮助黄龙打败了黑龙。黄龙产蛋相谢。昊天圣母吞下龙蛋，孕生了三个神人：一个主天，一个主地，一个主冥府。洪水中来了五条龙捧着一个大葫芦在东海飘流。圣母打开葫芦，见里面有一对兄妹伏羲和女娲，就劝他们结婚，这才生下各个创世的神，直到这时，才产生了有血有肉的人类。诗歌叙述的故事错综复杂，人物很多，讲述的故事也是东说说、西讲讲，很难分出先后顺序。关于《黑暗传》中的故事，以后我拟专门介绍，这里就不再多说。

看了几个版本的《黑暗传》（包括胡本）之后，笔者的感觉并不是很好：一是这部诗歌出现很晚，其滥觞最早也不会超过明代，其中一个版本甚至说到了慈禧、冯子才，可见其时代之晚；二是内容极其驳杂，儒、释、道诸家的内容都有，其中道家的色彩最为浓厚，大量地使用道教名词如“玄黄”、“玄元”、“两仪”、“四象”等，与历史故事杂糅在一起，同时还借鉴了一些民间传说包括少数民族神话的内容；三是采用的是民间歌谣的形式，其实就是编的有故事情节的“顺口溜”，据说它本来是当地巫师在办丧事时唱的挽歌，并没有什么文章辞采可言。四是想象的故事比较俚俗，颇有“柴堆三国”的味道。可以看出来，这些诗歌的作者是当地一些有文化知识的民间文人（即过去所说的“俗儒”、“村儒”），他们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读过一些书，但是对中国古代文化并没有深刻的理解，也不明白古人创作这些神话的真正含义，只是把他们看到的古书上的记载和听到的一些民间故事加上自己的想象进行创作，当然你不可能指望它有多么深厚的文化内涵，媒体上的那些评论说它是“汉民族首部神话史诗”、“华夏民族民族史诗”，他们是忘了还有屈原的《天问》，《天问》的古奥幽远、深邃博大，《黑暗传》远远不能望其项背，故说它是“伟大的史诗”、“旷绝古今的恢宏之作”，实在有些言过其实。所以在一片赞颂声中，有些冷静的学者对它评价并不高，认为它不是一部史诗，比如学者张春香通过对五个版本《黑暗传》的考察，写了一篇论文《文化奇胎〈黑暗传〉》（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3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黑暗传》不是创世史诗或神话史诗,更不是汉民族创世史诗或神话史诗。一是因其形成时间太晚,原生形态的创世之说难以成立，原始神话也只能见到它们依稀的影子，而且大多见诸《山海经》等古籍记载中。二是明清时期的社会和文化氛围已不适合产生‘史诗’这一文学体裁,因为这两个时代几乎是神魔小说和世情小说的天下。三是‘汉民族’之说不能成立。因为南方少数民族神话和汉民族神话已在这里交融互渗。四是政教共鸣这历史主题占据着主导地位。无沦从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人物活动舞台的安排，或者故事情节的展开，都体现出这一鲜明的时代特色，‘汉民族神话或创世史诗’不可能体现这样的主题。” 

笔者觉得这个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但不管怎么说，《黑暗传》对创世神话做了新的加工、整理和创作，并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新的创世神话系统，是中国创世神话的延续和发展，而且是以诗歌的形式出现，无论是从神话学的角度还是从民间文学的角度来看，都是有所成就的。

从《天问》到《黑暗传》，其中的开辟神话无不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所以这也可以证明道家是开辟观念的思想者和开辟神话的创造与发展者，正因为此，中国的创世神话才具有了浓厚的哲学色彩。

2007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