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瑞
剧本观察
图为新藤兼人所著书籍《新藤兼人编剧术》
新藤兼人，日本电影剧作家、导演。日本独立电影先驱者。2002年被授予日本“文化勋章”。多次获得电影旬报奖、日本电影学院奖、莫斯科国际电影节金奖、蓝绶带导演奖等电影大奖。导演作品包括《爱妻物语》《裸岛》《午后的遗书》《猫头鹰》等。剧本创作包括《安城家的舞会》《虚饰的盛装》《绞杀》《刺青》《忠犬八公物语》等。著书包括《三文役者之死——殿山泰司正传》《爱妻记》《电影剧本的结构》《100岁的人生方式》等。
左起新藤兼人、本文作者王兴东，摄于日本
我初次见到新藤兼人先生是1986年在长春电影制片厂举办的中日电影剧作家交流研讨会上，当时放映了他编剧执导的电影《黑板》。他在会上说过的话，我至今难忘。他说：“电影的一切情节和冲突都是为了奔向结局，最后结尾的画面谁也不许改动，如果有人改动了，我会拼命的。因为我是从结尾开始构思全局的，结尾变了，前面所有的情节都作废了。”
第66 届日本每日电影大奖于2012年1月17日公布各奖项获奖名单，最高奖“日本电影大奖”颁给了新藤兼人执导的《一张明信片》。当年4月22日，新藤兼人迎来百岁生日，他在东京都内举办生日会，面对聚集一堂的电影人，老先生说道：“这就是我最后的话，谢谢你们，告别了。”2012年5月29日9 时24 分，新藤兼人在家中逝世。
新藤兼人一生共导演了49部电影作品，编写了电影剧本220 多部、电视剧本60 多部，为50 余部影片担任美工，撰写了许多有关剧作的著作，出版的小说、随笔也有很多。
98 岁自编自导的电影获得大奖，一生写了220 部电影剧本，自编自导了49 部电影，而且他完全靠自学。他出身于广岛的一个破败的家庭，没有进入电影专科学校，没有拜师学艺，自悟成才。这样奇迹般的人生结局自然会吸引人探寻他成长的过程和成功的原因。《新藤兼人编剧术》（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这本书是打开新藤兼人人生与剧作所有疑问的一串钥匙。
新藤兼人的剧作风格独树一帜。他是一位用心去不断探索的电影作家，坚持自己的发现和心灵的感悟，坚定地表达自己对于日本社会和战争灾难的看法，绝不跟随模仿美国电影，因此，他在国际影坛享有独特的地位。《新藤兼人编剧术》是这位电影编剧真实的人生思想录，也是他在创作电影时真情实感的表述。这本书有别于美国剧作理论家悉德·菲尔德等人出版的剧作法——他们分析别人的剧本而少有自己创作剧本的实践经验和教训。这本书更有别于国内出版的那些夸夸其谈的编剧理论做法的教材——那些作者没有创作出成功的剧本却在教授别人剧作方法，缺少可信力。
由于新藤兼人是自学编剧，所以他很重视总结自己，研究别人。早年，中国出版过新藤兼人撰写的《电影剧本的结构》，这本小册子给了我很多创作上的启迪。比如他总结自己向沟口健二导演请教的事：“早年我拿着剧本找沟口先生指导，沟口先生对于剧本给予我很严厉的训斥，说进戏太慢。他说，提出问题的同时就应尖锐地揭示问题的核心，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地揭示戏剧的精彩部分。要一刀刺向戏剧的核心。”
新藤兼人，由王兴东于1993年亲摄于日本
读新藤兼人的编剧方法，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的经验是管用的。我始终将“一刀刺向戏剧的核心”，作为我开场戏的必要手段。
比如我写的剧本《离开雷锋的日子》，开场6 分钟就让雷锋被车撞倒，立即提出“主人公撞倒了雷锋，怎么办？”这个问题，一刀刺向戏剧的核心，筑成结实的戏剧发力点。写剧本的人很多，但弄懂这个原理的人并不是很多。常见剧本的叙事入戏慢，皮太厚，如同吃咸鸭蛋，重点要吃的是蛋黄，不能拿着筷子慢慢捅皮，要把鸭蛋放在案板上，一刀劈开，见黄溢油，这才是好的开头。新藤先生把解锁自己剧作的钥匙掏出来，传给他人。而我通过尝试之后，得以验证，从此信任他的经验教训比那些空头理论家的教授更为实用。
写剧本需要拜师吗？《新藤兼人编剧术》里真实地记录了新藤学艺的过程，跟随沟口健二的那段时期，他获益匪浅。师傅带徒，承接前人，至今都是日本电影剧作家的传统。新藤兼人在担任日本电影剧作家协会负责人时经常搞培训班，搞讲座。也就是说，编剧在经过专业学校的基本素质训练后，还是需要名师的指点和传承的。新藤兼人是从洗印车间的工作中偶然接触到了电影剧本，并被剧本一下子俘虏了，他深谙这是电影诞生的根本。于是，编写剧本成为他一生的目标。
他是怎么学习编剧的呢？在书中，新藤兼人回答道：“先是看影片。因为是写剧本，所以看影片是基础。还有看电影杂志，阅读上面刊载的电影剧本。通过这些，我学到了电影的大致结构和规则。八木保太郎和池田忠雄创作了许多剧本。当时还有一场剧作文艺运动，也出版了许多电影剧作集。不过，总之只有一条，就是写下去。”
新藤兼人的剧作道路印证了我们所提倡的“深入生活，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理念，即电影剧本是用脚写出来的。原创剧本必须深入生活，不能闭门造车，要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其真实意境；要走近人物，才能熟悉人物；要琢磨人物，才能理解人物；要解剖人物，才能创造人物。没有触动，就没有激动；没有激动，就不会有创作冲动。人物是剧本之本，创作出好人物是编剧最大的本事。
新藤兼人具有战争的体验，他从电影厂被征参军，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战败后人性的种种，体会到战争是如何将人改变的。他写了很多反战题材的剧本，如《原子弹下的孤儿》《一张明信片》等，对战争中的人性描写得相当真实。通过《新藤兼人编剧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编剧的经历是支撑剧作力度的杠杆，没有思想的编剧是创作不出好剧本的。他从沟口健二那里学到了深刻揭示人性的方法，用金钱的钢丝勒出人性的本质。
新藤兼人说：“人际关系也是如此。没了金钱，亲属无论是谁都会离你而去的。真的是很孤立。到了最后，我妈妈就把钱藏在枕头底下睡。那是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花的钱，可这些钱也没有了。虽说不是巴尔扎克，但是我是以这些记忆为基础写就这部戏的。”
是真情实感，还是无病呻吟？编剧的态度决定剧本的质量，而人物和冲突是电影的灵魂。作者能否发现和熟悉人物，创作出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而不是用机械压制的塑料人模？新藤先生满怀深情地写出纪念第一位亡妻的剧本《爱妻物语》，并第一次提出坚持要自己导演这部电影，他的理由是只有自己能表达对这个人的真情实感，别的导演无法替代，任何人拍摄都可能歪曲了他所钟爱的早逝的妻子的形象。“我想尝试一下由事实铺垫出来的力量。这就是，妻子吐血说不出话来，于是用血写给丈夫一句‘我不会死的，你不用担心’。这种情节凭想象是写不出来的。可他们却说这在现实中不存在。可这就是事实啊。”
因为电影《爱妻物语》的成功，新藤兼人从此走上了自编自导的道路，并创造了自编自导49 部电影的世界奇迹。《新藤兼人编剧术》实际上就是一个日本电影人的活法，他把自己在社会竞争和国家战争的苦难中挣扎的状态，以电影的方式表达出来。全书贯穿着新藤兼人的心声：不管在任何灾祸中，我都要活下去。
摄于1986年长春电影制片厂举办的第三届中日电影剧作家研讨会，左起王兴东、新藤兼人、于敏
《新藤兼人编剧术》是百岁老人留给世界电影编剧行业的真谛真经，弥足珍贵。认真研究汲取新藤先生的经验，对于发展今天中国电影剧本创作是大有益处的。新藤兼人对中国电影编剧非常友好，与中日著名电影剧作家们共同创建了中日电影剧作研讨会。每年中国编剧到日本，他都要出来和大家见面，或邀请编剧们参观他的近代电影协会。
书中写了新藤兼人为了接受一个关于坦克兵的剧本，来到中国长春的“满洲映画株式会社”，拜会了导演内田吐梦，结果剧本没有搞成，他的妻子却在日本国内生病吐血而死，他没能赶回日本送葬。
读到这里，我顿时联想到新藤兼人1986 年来长春电影制片厂交流剧本，我从事电影剧本创作是在长春电影制片厂起步的，读到了新藤兼人陈述的电影生产的每道工序。洗印车间、美工车间，甚至是发表电影剧本的杂志、分镜头剧本等，这些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都已经被推进历史的垃圾箱了。
《新藤兼人编剧术》记载了这位伟大的剧作家对电影中的人物和故事的创作，对电影题材的选择，对生活的观察，对人的灵魂的探索，并特别记录了新藤兼人勤奋不懈的写作态度，不追随美国商业片之后尘、坚守自我的独立思考精神，独辟蹊径的自我表达等。他以生命的激情创作艺术的生命，感动人、勉励人。
《新藤兼人编剧术》，我感受到的最大最强的刺激不是他如何做个好编剧，而是新藤兼人在胶片时代就能够做到自编自导，自由完整地进行自我表达。现在中国已经不存在任何行业的鸿沟了，进入数字时代，一切立志从事电影剧本创作的中国年轻人，一定要做自编自导的主权人，真实地表达自我，不被任何人篡改歪曲你的思想观念。新藤兼人这位楷模已卓然立于眼前。
汪晓志告诉我，新藤兼人对《罗生门》的编剧桥本忍先生说过：“剧作使导演有了工作，没有剧本就没有电影的一切。”内容为王，剧本为首。对于剧本创作之苦，新藤兼人有过这样的表述：“我是在宝塚海军航空队迎来战败。在那里，我被迫接受了各种训练，挨过嘴巴，扇得我两眼冒金星，挨过棒揍，屁股上被打青了一块。他们还要求我们在敌人登陆的时候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不过，就是这些都要比我写剧本轻松得多。”
本文作者王兴东，著名编剧、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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