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和杜可风对谈他们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以及张国荣

作者：王家卫 / 杜可风

译者：易二三

校对：奥涅金

来源：《Interview》（Fall 2008年11月24日）

近二十年前，王家卫和杜可风开始了他们的首次合作——港片经典《阿飞正传》（1990）。自那以后，两人又一起合作了六部长片：《东邪西毒》（1992）《重庆森林》（1994）《堕落天使》（1995）《春光乍泄》（1997）《花样年华》（2000）和《2046》（2004）——每一部都各有特色。

 

《东邪西毒》是王家卫唯一的一部武侠片，拍摄于1992年，1994年首映。但王家卫最近完成了该片的重剪版——取名为《东邪西毒：终极版》，并加入了一些新场景和马友友重新编排的配乐，以及一些其他改动。

影片灵感来自金庸的历史奇幻小说《射雕英雄传》，故事发生在古代中国，已故的张国荣在片中（他也是《阿飞正传》的主角；张国荣在2003年自杀逝世）扮演一个心碎的杀手，在沙漠里寻找高手来完成他的任务。

 

这次采访是通过电子邮件进行的，当时杜可风正在爱尔兰与尼尔·乔丹拍片，而王家卫则从香港前往多伦多和洛杉矶宣传《东邪西毒：终极版》。

 

现在是凌晨5点，爱尔兰南部，我在想象的对话和网络色情作品之间来回切换。——杜可风

 

杜可风：「终极版」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取这个片名？

 

王家卫：终极版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电影片名中是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终极版》（Apocalypse Now Redux，2001，注：这个加长的版本一般称作《现代启示录：重生版》，不过为了保持译文的一致性，故此写作终极版)。对科波拉来说，这个词意味着「再评估」和「再考虑」。

 

但对我们来说，这与再考虑无关。更重要的是拯救一部于我们而言意义重大的电影。这部电影也可以叫作「拯救东邪西毒」（Saving Ashes of Time）。我们存放所有底片的胶片室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马上破产了。

 

因此，临时接到通知后，我们不得不连夜取回所有的素材，第二天早上，债务人/管理人就接管了胶片室。检查抢救下来的材料时，我们注意到一些原始的底片和录音带已经损坏成了碎片。于是我们决定用光碟和私售的唐人街录像带拯救这部电影。起初，我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修复。

 

直到几年后，我们才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场漫长的旅程。头几年我们一直在寻找丢失的素材。我们从香港找到了海外发行商，以及北美各地的多个唐人街。当我们收集了所有的素材之后，才意识到百分之百地恢复原来的版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剪掉了无法修复的部分，用其他的备选替代。

 

自那时起我们开始了另一个五年的旅程，从修复版到终极版。重温一个时隔十五年以上的梦非常是复杂的。技术在很多时候都有帮助，但并不总是如此。最困难的部分是要克制自己不要用多年来经历的体验和变化去看待它；我只是想确保这部电影是我们当时拍摄的那个样子，它原本的样子。

 

杜可风：如果我没有从《东邪西毒》学会聆听一个地方的节奏，我就不可能拍成《漫漫回家路》。我觉得叙事的有机演变不仅与我们工作风格的习性有关，也与故事发生的空间有关。

王家卫：与今天不同的是，当时在中国西部偏远的沙漠拍摄是一次冒险。为八位主演安排往返香港和外景片场的行程本身就是一场噩梦。

 

杜可风：那些日子差不多就是：先拍对话场景中一位演员的镜头，两个月后再拍另外一位的——那时他或她才抵达片场。

 

王家卫：你还记得拍摄最后一天发生了什么吗？

 

杜可风：不记得了。

 

王家卫：我存了一张你光着屁股的照片。对我来说，这就像是我们当时工作方式的一个隐喻。

杜可风：我可以说的是，可能我想在整个拍摄过程中都保持裸体，或许我完全被热浪包围了。但最主要的是，我心里和头脑中的想法没有全部实现，为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歉意。或许我只是想要像沙漠的天空一样真实（或者我想说的是「蓝」）（注：杜可风玩了一个押韵梗，true/blue）。

 

由于我们恰好都忙着各自的事情，且身处异地，所以我和王家卫无法当面完成这次访谈。截止日期往常没有这本杂志给我们定的那么紧张，邮件就成为了我们的救生索。就像我们对待电影的方式一样，谈话和姿态都是电影的内容。——杜可风

 

王家卫：一个导演很少有机会拍一部大预算的武侠史诗片。我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倾尽我对这一类型的所有知识，担心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为了将这部作品与之前的各种改编区隔开来，我们把原著丢在了一边，埋头创造自己的景观。它远远不只是一部传统的武侠片；这是莎士比亚和赛尔乔·莱昂内用中文发生的对话。

 

杜可风：动作戏太他妈难拍了，就像足球或任何规则和惯例（对我来说）不熟悉的运动一样。

王家卫：对我来说，拍动作戏和拍爱情戏没什么区别。真正重要的是插入之前发生了什么，而不是之后。

 

杜可风：我们试着给每个片段赋予独特的外观。我认为这种努力在《东邪西毒：终极版》中体现得更加明显。是因为音乐吗？或者结构的重新设计？或者是其他武侠题材的电影拓宽了我们的眼界？

 

王家卫：你是说《功夫熊猫》让我们更出名了吗？

 

杜可风：呃，有人说电影部长（管他/她叫什么）曾为没能中国没能拍出《功夫熊猫》而致歉。或许在美国我们应该把片名改作「熊猫之烬」（Ashes of Panda，注：《东邪西毒》的英文片名为Ashes of Time）。

 

周一下午，在多伦多机场的一家咖啡馆里，我看了罗杰·费德勒在美网击败安迪·穆雷的球赛。——王家卫

 

王家卫：通常你会跟着我的音乐跳舞，现在则是我要配合你的步伐。这并不容易，但让我们先来探讨一下舞池的问题：我们是多久前拍的《东邪西毒》？十五年前，还是四个月前，或是两者之间的某个时间点？

 

杜可风：十五年前？（这部电影）当然花了很多时间来找到属于它的时间，然而，它即将成为一部新的电影。即使到了现在，也有一些时刻和画面让我无法停止再构思。也许这是人们在自己接下来的电影中会做的。

 

关于张国荣。——王家卫和杜可风

 

王家卫：我还存了一张张国荣的照片，是你拍的，背面写了字。我可以把你当时写的直接贴出来吗？「如果我没有完全准备好开拍却习惯性地说了『随时』的时候，张国荣会讨厌我。他认为我比他在情感上更容易发生起伏。

 

但我不太确定这一点。我们已经合作了四部电影，打算再拍更多。我开始了解他情绪和需求上的细节，以及他在这个角色中投入了多少。」

张国荣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在和巩俐、张震一起拍摄《爱神》（2004）。当消息传到办公室时，我们以为这是愚人节的玩笑。很快我们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我们失去了他。

 

杜可风：我们并没有失去张国荣，但直到我开始想念他时，我才意识到我原来那么想念他。我们并不是在艺术中或通过艺术达到不朽——我们以自己接触到的爱的方式生活。张国荣一定去到了他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