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等我和你一起老

有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文友，老拿自己当我的长辈，我当然不接受。哪晓得这天早晨打开手机，看到他在群里发了一张他二三十年前与我爸爸的合影，大概想以此照片为他佐证。照片中，我的爸爸西装革履、年轻英俊，风华正茂。早已习惯父母老态的我，不由得对着照片呆看了好久。

爸爸是什么时候老的呢？我想不明白，细看照片，看不出可以预料的痕迹，我那年轻强壮的爸爸，他到哪里去了呢？手机上一遍又一遍点亮痴看……逝去的岁月，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爸爸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爱我的人。妈妈告诉我，当年我的出生，让已连得两个儿子的爸爸惊喜异常，整天当宝贝似的，生怕我哭，担心哭坏了嗓子，说以后就不能唱动听的歌了。爸爸是带着诗意和美好，来抚养他这个唯一的女儿，可惜，这个女儿却尽是给他捣乱，肆意任性，并没有长成他预定的模样。

爸爸是私塾出身，且教过几年书，故对我们四个子女管教甚严。小时候我好怕他，一旦做错了什么，爸爸会令我站到他跟前去，我磨蹭着不敢走近他，低着头、缩着身子、眼睛都不敢抬，爸爸说：“把手伸出来！”不情愿地、怯怯地把手抬过去，他把我手掰开，抓住我的手指头，不许我退缩收拢，随后另一只手拿出戒尺，高高的举起，对准手掌心打下去。我那时怕极了他的大手，于我眼里于我心里，这就是魔掌。所以每次他刚发令，戒尺还没打下来，下面的人早已经吓软吓哭了……后来次数多了，事实上他拿出戒尺吓唬的多，真正打下来的少，因为我一哭，他准软。相比而言，对我那三个兄弟，爸爸可就没这么客气了，罚站、罚关、罚打、罚饿等等。尤其是小我两岁的弟弟，那时最调皮捣蛋被罚最多，很多次，他的吃食都是趁爸爸外出办公事或者不注意时，妈妈赶紧搭两个凳子让我站上去，将饭食从关禁闭的门上那扇小窗户里递进去的。

虽然怕他，可是我又最爱他，为什么呢？他有个性魅力，有真趣，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疼我喜欢我，傻瓜都能感觉到，何况我那么敏感。从小到大，我的手指甲脚指甲全是我爸帮我剪，他常常会把我的脚抱在他胸前，有时抬起放眼前下面，认真地修剪，每次还打磨光滑，完了用手指头摸一摸擦一擦，那时我们彼此都没意识到脚可能会有点异味……直到上大学后，意识到羞愧的我才自己动手剪指甲。幼年的我身体很差，经常肚子疼，经常感冒，每次感冒了他都会靠近我说：“快点传给我！快点传给我！感冒一传人自己就会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每餐饭我都不吃完，碗里每次都要留一点，我们俗话叫“留碗兜子”。对此妈妈很厌恶，但爸爸不，每次都十分快乐地端过去，倒在他自己饭碗里，津津有味地吃光，这种状况仿佛一直持续到我到外地上大学才罢。我最喜欢跟我爸一起吃饭，爸爸从不挑食，胃口好，吃嘛嘛香，他吃饭声响大，让人感觉食物非常之美味，痛快、爽口、舒服，很享受的样子，我很喜欢。现在有时去爸妈家吃饭，偶尔我还会“留碗兜子”，天经地义还是归我爸接收。此刻回想，在那缺少美食和油水的年代，不应该是吃不完啊？也许我要的，是那种感觉——别人不嫌弃的感觉，别人喜欢的感觉。大概那时小小的心里，其实是没有安全感的，其实是不自信的，其实是脆弱的，其实是渴望爱的……

我的爸爸一米八的个子，高高大大，笔直挺拔。他的为人跟他的身板一直正直，且聪明勤奋，吃苦耐劳。他年轻时是县蓝球队主力，人称“孟大个子”，球打得好，人长得帅，还会拉一手好二胡，喜欢下棋、跳舞、唱歌。他能诗会文，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加上性格直爽喝酒痛快，在这世上，我是再没有发现比我爸更完美的人了。毫无疑问，我爸是第一个我爱的男人，也是这辈子我最敬佩最喜欢的人。

在每个挂满星星的夏夜，家家户户搬了凉床和小椅子，坐在门前空地上乘凉。我爸高兴时就会自拉自唱哼上一段，有时也会要我伴唱，唱和之间被邻居传为美谈；爸爸给我念唐诗、讲故事，给我驱赶讨厌的夜蚊子。那时候，天上的星星它们不说话，只会对我不停地眨眼睛；我常常思考牛郎和织女到底有没有真正相会过？月亮里的吴刚和嫦娥他们在干啥我更不知道，我只知道北斗星它那么亮，兢兢业业地给远方的旅人指引着方向，远方有多远呢？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呢？我依然不知道……那真是一段无拘无束、自由快乐的幸福时光，所谓岁月如歌，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爸爸没当过兵，但在我心目中他比军人还军人。雄纠纠气昂昂，走路目不斜视、气度不凡。那时我们住在绿林镇政府，依山而建的一排平房，我记得公共厕所建在山边略高的一块空地上，从我家到厕所的必经路上有一棵树，因被孩子们久爬的缘故，这棵树的两条主杆已被折弯下垂，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双杠。我常常坐树上玩，有次正玩得开心，冷不丁看见爸爸从高处那厕所走下来，我大惊，伏在树枝上，大气都不敢出，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气宇轩昂旁若无人地从我身旁擦身而过，高兴得我在那树杠上连翻了几个跟头。我天性爱自由有时散慢，有时难免形诸体外，站得不够精神，爸爸每次见了，立马用手往后扳住我肩头，轻拍我后背，口中喝叫：挺直！挺直！这件事爸爸不厌其烦，每见必纠，大概上千遍都不止。

在我未成家之前所有回忆里，最美好的记忆几乎全是爸爸给予我的。我的第一首歌是他教的，我背的第一首诗是他念的，我听的第一个故事是他讲的。少女时代穿的几件最美丽的衣裳，全部都是他出差买给我的，他不像我妈，他是真舍得为我花钱。他跟我买的衣服件件质地上乘、款式新颖、样式独特，成为我最骄傲的自豪。我记得有一件纯白色的真丝裙，胸口一个黑色蝴蝶结，背后也点缀了一个白色蝴蝶结，别致极了；还有一件胸口剪裁成方形的纯白色长裙，穿上非常的公主；还有一件纯白色前胸缀满珍珠的羊毛衫，艳羡了多少人的眼球，由此可见爸爸极喜欢纯白色，受他影响，我一直喜爱白色。爸爸还给我买过一件红色的棉祅，拉链的，压花，非常之时髦，温暖了我好几个冬季。我吃过的最味美的水果也是他参加广交会带回来的，最爱杨桃，不规则的形状，甜香的感觉永存在我的记忆里。

有时我也会跟爸爸调皮。有段时间学习文言文，一时兴起模仿了几句，我把它夹杂在原文里面，念给爸爸听，还特意问爸爸那几句怎么样，爸爸竟然未察觉，然后我告之原委，他听后大笑。这件事让我得意了许久。在熟悉且喜欢的人面前我会寻很多乐趣而自得，反之古板，某次偶然间爸爸说我很幽默，可我哥予以否认。

有时我又喜欢专门跟他对着来。那时京山几条主要干道都未拓宽成形，经常在修路，家里跟我买自行车之后，爸爸给我规划好了每天的骑行路线，说哪条道路安全哪条不安全，我嘴上跟他顶、跟他抬杠，他把我是完全没有办法，虽然事实上我每天骑的就是他指定的路线，但是我就是不告诉他。

初中我们学数学和几何，这是两门让我很头疼的课，特别是几何，我们都说“几何几何想破脑壳”，有次一道题久解不出烦躁无比，爸爸拿过去，三两下就解出来了，让我特别的佩服，那时我特别为自己有一个这么聪明的爸爸而自豪。

我上高中的一个夏天，爸爸那时负责修建城中路，修路指挥部设在三角洲，爸爸每天骑车去指挥部办公。那年夏天特别热，每天艳阳高照，我怕晒，不愿意自己走着去上学，他就每天用自行车送我，放学后我再去指挥部等他一起回家。每天，我就躲在他高高的背后，他宽阔的肩膀替我遮阳。再后来我去异地上大学，每次起早搭车，都是爸爸骑车送我。记得有次行李特别多，他在自行车左右扶手上各挂一个袋子，然后让我抱紧最重的行李箱坐到后座上，最后他再骑，遇到上坡，他也不让我下来，我早已习惯了心安理得地坐在他后面，从不担心摔跤，也没担心他会没有力气，他永远是最强壮最有力的。我的爸爸从来就让我感觉安全，他让我依靠、让我信任，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依赖。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生命正一点一点地在老去。这么多年了，一天又一天，习惯了在他羽翼庇护下的我，习惯了在他呵护下生活的我，依然相信他是强壮的、潇洒的。我忘记了他也会衰弱、也会老，我忘记了作为一个女儿应有的细心和关心，我太随意、太疏忽了。无论他怎样病痛，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诉苦，他不想给子女增添麻烦，凡事力求自己解决，即便中风住院，也没见他说什么，仿佛所有困难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困难，事实上我从未听他叫过苦叫过疼。他卧室挂了一张字幅，写着“吃亏是福”四个大字，这大概就是爸爸一生秉持的人生信条。

每次我去看他们，妈妈在厨房，爸爸不在客厅就在阳台，他的眼睛现在已看不清书上的字体，被迫放弃了多年的看书爱好，早几年把几大柜子书全部送给了我。多数时候，他都是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节目，有时我会走过去，摸一摸他那剪得极短的头发，一根一根依然密实，黑白相间，貌似很有生机；有时会捏一捏他脸上那颗凸起的肉痣，都不知道这痣是哪天冒出来的。前几天去爸家，他正站在厨房门口跟妈妈讲话，我就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爸从不跟我客套、从不应付我，我很喜欢爸爸坦然的态度，让我和他的相处非常轻松和快乐。偶尔为他们花了钱，妈妈总说要还我，但爸爸从不这样说，他天经地义的态度让我感觉很温暖。我有午睡的习惯，若赶时间偶尔就在爸妈家小睡一会，总是觉得睡得特别的舒服和香甜。在父母身边那种轻松幸福，那种感觉是独有。

昨天妈妈来电，要我送他们去中医院看诊，驱车过去，爸妈已等候在我们经常约定的街转角，见我到了，爸爸先把自己高大的身躯挪进小车，再接过妈妈手上的物件，帮助妈妈一步一步坐进车里。每次送完他们，从车窗玻璃里，看着他们相互搀扶、颤颤巍巍、渐行渐远的背影，回想从前那个虎虎生威的爸爸，心里不知该如何？只是觉得：时光，真的不要再老了！

我的爸爸，今年正好八十岁。人说，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离，只剩归途。一晃眼，从前那个承欢父母膝下的小女孩自己业已变老，时间仿佛那么快，快到还来不及思考报答，突然间发现他们已经老了。我还能给他们什么呢？我这一生，懒散自由虚度年华，并未令他过上更好的生活，更未令他以我为傲，若说有歉疚，唯有对他，除了歉疚只有歉疚。我又能给他们什么呢？这一辈子都是债，永远不可能还。如果可以，我情愿用我一部分的生命时光，换取爸爸妈妈的长命百岁。要求不高，只愿光阴略作滞留，只愿时光暂且不老……我要我的爸妈，永远陪在我有生之年，我想爸爸妈妈等等我，等我和他们一起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