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子走时，天刚蒙蒙亮。秀儿做了早饭给贵子吃，贵子穿了双娘做的新鞋和秀儿喜欢看的蓝色的绒运动衣，贵子说等秋收时回来就不去矿上了。贵子一夜没睡安稳，天亮时临走前做了这样的决定。拂晓的风夹着丝丝的凉意，早起的鸟儿唧唧唧地打着哆嗦在枝桠间跳来跳去。秀儿看见贵子不停地回头摆手，秀儿也向贵子摆手，直到贵子背着挎包的身影消失在村外的密扎扎的树林里再也看不见。秀儿的心里空荡荡的，心思早已随着贵子的离开有了一份怅怅的牵挂。
村干部来到贵子家时已是黄昏，村长不知道怎样说才能降低这塌天陷地的噩耗给贵子爹娘和秀儿的打击。贵子娘看到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村干部意识到了什么，秀儿瞪着惊愕的眼睛不知道该问什么。村长先是叫贵子爹出了屋子，当屋外传来贵子爹沙哑凄惨的哭声时，贵子娘一下就晕了过去。秀儿两眼一黑，手脚冰凉，随后便失去了知觉。秀儿醒来时贵子已经被村里的后生们送到了家里。村子里的人心齐，见贵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主动过来帮忙。院子里白帐篷搭了起来，贵子的遗体就停放在帐篷里。贵子爹强忍着悲痛，调掌着庄员们给儿子料理身后的事情。柱子还没到家，电话里没敢给柱子说实话，就说娘病了要他赶紧回来。秀儿和老伴一直水米未进，媳妇大婶们劝着劝着自己也陪着哭。贵子安静的躺在帐篷里，似乎得到了永久的休息。贵子的面容平静而安详，贵子是在井下检测瓦斯时发现气体中瓦斯浓度过高，及时告诉矿上的管理人员，组织井下作业的矿工安全撤退时，煤洞塌陷遇难的。灾难发生在瞬间，没有谁知道贵子当时想些什么。秀儿挣扎着起来要去看看贵子，给婶子大娘们生生摁住了，秀儿是双身子的人，怎么能去见殁了的亡人。秀儿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挣脱了大家的束缚，跌跌撞撞的奔到了帐篷前。秀儿见到了贵子，贵子安安静静的睡在帐篷里，身上穿的是秀儿喜欢的蓝色的绒运动服。秀儿颤抖着用双手触摸着贵子冰冷的脸颊，豆大的眼泪珠子般的往下掉，村里一院子的人看着这个场景，没有一个不哭的。秀儿身子软软的像浮在云里，秀儿看见村外边林子里贵子减去渐远的身影连同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成一片乳白……
柱子赶到家时已是第二天傍晚，柱子在村口就知道大哥出事的消息了。柱子飞也似的奔到了家里，当看到院子里的白帐篷时，柱子冲到了哥哥面前扑通下跪，匍匐着身子用拳头砸着地面泣不成声，任凭村里的人怎么劝也没有起来。那一夜柱子就陪在贵子的灵前，柱子想着几乎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哥哥生前的点点滴滴。从小时候到上大学，哥哥总是让着自己，为给家里减轻负担，哥哥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柱子的求学梦。哥哥短暂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自己，哥哥似乎一直在为别人而活着，直到哥哥生命终结的瞬间，也还是为别人的生命安危着想。柱子不时的拨亮哥哥灵前的油灯，陪哥哥渡过了在阳世间的最后一晚。
天亮后贵子下葬了，那一天出奇的寒冷……
贵子走了，带着对生活的无限向往和憧憬，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把贵子家的欢乐全部带走了。贵子娘半月后下了炕，低着头喃喃的不知道家里还该干些什么。秀儿眼睛红红的话也越发的少了，微微隆起的肚子似乎提醒了贵子娘，贵子还在，秀儿肚子里有贵子的血脉。贵子娘有了些精神，秀儿太瘦了，憔悴了不少，该给秀儿补补身子，秀儿得有人照顾才行。贵子娘忙着熬鸡汤给秀儿喝，秀儿不说话，端着贵子娘熬好的鸡汤和着眼泪咕嘟咕嘟往肚子里咽。
夜色沉沉的庄子里一片寂然，唯有一两声犬吠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贵子爹蹲在炕沿根里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混浊的双眼在旱烟头一闪一闪的微光里透出无限的深邃。贵子走了，丢下了秀儿和未出生的孩子。秀儿才二十几岁，昨天在地边里碰到了旺泉他爹，老哥俩在田垄上唠了很久，贵子爹混沌的意识渐渐明晰开来。旺泉爹说的话太现实了，秀儿这么年轻，生活还得继续，不能苦了这孩子，趁着年轻行为端庄，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可秀儿身上怀着贵子的遗孤，孩子是贵子唯一的生命延续，贵子爹娘对儿子的思念就苦巴巴地寄托在这个尚未谋面的孙子身上，将来秀儿走了，孩子怎么办啊？秀儿她同意把孩子留下来吗？留下来了孩子没爹没娘怎么办啊？眼看着秀儿就要生了，贵子爹心头像堵上了一堆乱麻，越想抽越抽不出个头绪来……
腊月里，下了满满当当一天一夜的雪，村庄、河流、山坡被厚厚的积雪装扮的素洁雅致。第二天清晨，雪停了，暖暖的太阳驱散了柳湾村阴霾了几天的层云，洒下的光辉瞬间给银装素裹的村子笼上了一层绛紫色。一声婴儿的啼哭惊起了房檐下的鸽子，噗噜噜的拍打着翅膀警觉的探头张望，秀儿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生下了一个男孩。由于秀儿在孕期里受了打击，孩子看起来很瘦小，生下来就死命的哭啼不止。贵子娘精心伺候着秀儿娘俩，也不知道这小生命哪里不舒服，啼哭着闹了整整一个月子。
贵子爹给孩子取名叫原来。
秀儿开院门时，柱子刚好到家门口，秀儿和柱子在门口碰了个正着。柱子叫了声嫂子，秀儿应了一声匆匆出去清扫院外的杂草。贵子娘在炕沿上透过窗户看见了秀儿和柱子，柱子毕业后就分在了镇政府里，每逢周末，柱子总会从镇上回来。贵子走后，柱子像是换了个人似地，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样样操心，亏着有这孩子。贵子娘想下地去厨房给柱子做点吃的，贵子爹在炕沿上磕了磕旱烟锅，一句话差点没把贵子娘从炕沿上吓个趔趄，贵子爹说，让秀儿跟了柱子吧！
贵子娘不知道贵子爹是怎样跟柱子谈这件事的。贵子娘接受了老伴安排的任务，东拉西扯的和秀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唠了一上午，总算是把话引到正题上了。秀儿不说话，噙着眼泪半天说了一句，别委屈了柱子，我哪也不去，带着原来守着贵子过……
贵子爹是一个人回来的，贵子爹把柱子带到了村外的柳湾河边，把自己憋闷了很久的想法告诉了柱子。贵子走了，秀儿在家里就像是自己的亲闺女，贵子爹怎么忍心秀儿守着贵子过，秀儿太年轻了，把秀儿嫁出去吧？原来需要娘的照顾。秀儿小贵子两岁，和柱子同岁，按月份还比柱子小仨月呢，年龄上也合适。最重要的是秀儿跟了柱子，那原来就有亲叔做爹了，媳妇孙子儿子还是囫囵的一家，谁也不用离开谁，贵子爹觉得没有比这更一举多得的好办法了。贵子爹看着怔怔的小儿子丢下一句你好好考虑吧就下了河滩往回走。贵子爹知道这对柱子不公平，柱子从小就喜欢学习、成绩也好，这多年来没白供帮他，凭优异的成绩，柱子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份，吃上了公家饭，本来可以找个和他一样有文化的媳妇儿，这也是柱子爹的脸面。可苦命的贵子的离去，打乱了一切的一切，贵子爹权衡了许久，觉得秀儿明白事理、模样又俊，那点比不上念过书有工作的女娃娃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柱子回到家时，已是星光满天的夜里，上午，爹在河滩边说的话，初听到后，犹如兜头让人浇了一桶凉水，浑身上下打了几个激灵。爹是不是糊涂了说些胡话，但看着爹仡偻着身子转身时混浊的眼睛里闪过的泪光时，柱子知道爹说的是真的，爹是真的这样想的。柱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漫无目的的沿着河滩走着。走过自家的田垄，在静谧的山丘上，柱子看到了贵子的坟冢。没膝的哀草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枯黄的叶子透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来，唯有深埋在地下的根孕育着能量，等待着来年的吐绿发芽。柱子坐在贵子的坟冢旁，折断一根细小的枯草叼在嘴边，有一些淡淡的沁香弥散在柱子的味觉里，这是柱子习惯的味道。从小柱子跟着贵子打草放牛，看牛儿悠闲地吃草，弟兄俩躺在平展的草甸上，叼着草棍，看湛蓝的天空，悠然的白云，那是一种怎样美好的童话般的日子啊！如今山川依旧，草木依旧，唯一不同的就是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场景再现了，老天爷呵！好好的为什么就让贵子悄无声的走了，留下了秀儿娘俩。秀儿那样温顺的女人，本该是要贵子好好爱惜的。如今贵子走了，爹不着边际的一席话，说的柱子心乱如麻，柱子知道爹娘的苦衷，可这……柱子坐在寒风里，任凭山风吹乱头发。柱子不知道该怎样解决面对的一切，夜色渐浓，星斗闪现，柱子看着庄子里渐次亮起的昏黄的灯，有一盏是为自己照亮的。柱子下了山坡，穿过田垄，朝家的方向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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