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jection of relatives
他来了。
我是从挂在屋子里的镜子中看到的。蓝卡叽布的大襟主腰，勒一条蓝丝布腰带，黑条绒裤子，洗得发白了的黄军帽，翻毛皮鞋。这是一个生活有所变化的庄稼人打扮。
机关里常说忙中午，真的，我确实忙，中午一下班，得三步并作两地回家，抓紧时间准备孩子和丈夫的午饭。当然，也常有客人入座就餐，比如现在……我稍迟一步离开菜板转身，他已到里屋跟丈夫说起话来。
也好，我这儿正忙哪！
乡里人说城里人情义薄，城里人说乡里人见识少，我看不全对也不全错。对于他，我收敛了薄情淡意。不过，我不怎么欢迎他来，尽管他是我唯一的亲小叔。丈夫又开始想方设法周济这位乡下的弟弟。这并不是因为他一来必然使我们这个小家庭有啥波动，我总觉得他一来，我着实难为情。
所以我常想，还是不来为好，甚至认为，就不该有这么个亲戚。
不是亲戚，他是家里人！
我那不大说话的丈夫曾对我这样纠正过，但我依然对别人——我的同事、我的邻居、我的亲朋好友们说他是亲戚。家里人，我说不出口，我们家祖祖辈辈是城里人，遗传里没一丁点儿乡下人的细胞。我那殁了的老古董父亲，从来瞧不起乡下佬，我们这一代自然没有这么苛刻，比如我那妹妹，他一来总是叔叔长叔叔短的，使他进城里人家的窘迫感顿时消失。然而，妹妹只能这样，她是个穷学生，是个姑娘家。
唉，要说难为情，那阵便是。
新婚之夜虽不灯红酒绿，同学同事，左邻右舍，穿着整洁地前来为我们祝贺，婚事从简是真的，但大家都彼此彼此，也就不怎么逊色。
谁知他来了，小叔，家里人。
他步行赶了八十里路，风尘仆仆地闯进来了。
“老乡，啥事？”
主婚司仪掩门发问。
他不理睬，直往里闯，眼光在人伙里扫来扫去。丈夫见了，惊讶中有点谦意。
“是我弟弟。我是弟弟。”他这样为我、为在场的人作介绍。然后，在拥挤的小屋子里，丈夫让他坐在墙角的凳子上。有几个热心的客人立即给他送去糖果点心茶水。一时的插曲很快消失，大伙儿又围着我俩闹起来。
本来不平静的心，这时候又增添了新的搅扰。我了解丈夫的家境，乡里人，除了他还有两个高寿老人。因为这，母亲对我的事犹豫过，但没父亲那种反感。其实取决权完全在于我，大学生，工作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哪能由别人作主，何况那个年代兴时“尽管他们脚上有牛屎”云云。
细想起来，我还是没舍得我的丈夫。丈夫白槢的脸庞没一点乡里人样儿，眼睛小一点儿，小得俊美，浓眉倒像墨抹了一般，中等个儿。
我不是轻浮女子，我爱他的何止这些，他不爱说话，但爱娱乐，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他特爱撰写科普短文，他的《马铃薯防腐》、《高原小麦增产浅析》、《土壤板结怎么办》等等，早在省报小有名气。
双方的眷恋，使我们如胶似漆，对于我，他除了钟情还是钟情。甜蜜的情丝，“乡下人”这个概念是无法割断的。我不知道父亲置身于这种情景，他会怎么应付。于是，我有点以身殉情的念头，决心一定，便勇敢地投入到丈夫的怀抱……
我透过粉红的纱巾瞅他。他有几道明显的抬头纹，眉毛不浓，嘴唇肥厚，高个儿，打篮球是块好料。
荒唐，又不是相亲选女婿，为啥尽看人家长相？于是，我的目光落在他面目以外的地方。那老羊皮褂咋还不脱下，屋里够热，瞧那皮褂领子上还有草渣，噢，准有一股山羊的膻味儿。
准有。看，客人们没一个靠近他。
多不识时务哟！丈夫不是捎话去了吗？其实不必来，我俩过两天要去婆家的嘛！
我索性闭上眼睛。
他不像丈夫，一点儿不像，他怕不是丈夫家里的其他人。
他终于脱下了老羊皮褂，随地而放。他开始掏牛毛褡裢。我想他在取礼物，他取出的却是大锅盔，黄葱葱儿的，油津津儿的，展示出了乡下灶妇的手艺。遗憾的是，大锅盔直接装进褡裢里，上面粘了牛毛草渣。
还掏什么？一疙瘩一疙瘩冻牛肉，一看就知道是从牛大腿上刮的。
我们正缺哟，这是雪中送炭哪！
取这些东西时，他没看谁一眼。取完了，才对着丈夫说：
“哥，这是妈带的。”
他的单衣是洗过了的，八成是为了这次上县城，但是皱皱巴巴的像一张老人脸。
鸭子打扮成鹅，嘴还是扁扁货！
我心里说。
我不知怎么对付了洞房中戏闹的人，年轻的朋友们可没轻饶我这个新娘子。这些，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很淡漠。那个时候我的心攥得老紧，我时刻担心他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场面，比如他的衣服上滚出一个虱子，或者冷不防放出响屁，要么当着大家的面吐一口浓重的痰。
真倒楣！
我提心吊胆地度过了新婚之夜。
第二天，我真没脸见那个剪子嘴妹妹，是她把他叫到同学家去住的。她那同学文雅娇气，特讲究干净，连我这个世袭的城里人都望尘莫及，我真不敢想象他在她家是怎样脱下衬山草的瓦泥皮鞋，把难闻的脚气弥漫在屋子里，被褥准成了擦机器的油抹布。
妹妹，她那尖厉的嗓门骂是不解气的，她在笑，冷笑，气笑，无奈的笑！
其实是笑我，笑我丈夫的身世，笑我择婿的眼力。
都怪他，不识体面的亲戚。
反正我永远不认为他是家里人。
过了几天，丈夫逼我到乡下去见公婆。乡下人说，嫁到张家张大婶，嫁到李家李嫂嫂，我只得默认，这是中国流传两千年的孔夫子之理。不过，到底归宿在哪儿，我心中没底谱。
没姑娘的公婆疼媳妇。
兴许是吧！
年逾花四的公婆不肥胖，不佝偻，不蹒跚，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一副康健慈爱和憨厚的样子。于是，我有种前世有缘的感觉。
他竟是村干部，是个打算盘的会计，九九归一打得噼哩啪啦响。由于这个职务，他上街的次数相对多一些。于是麦苏儿，豆角儿，奶皮儿，还有野草莓，酸栗儿，甚至是山鸡、野兔我们都能吃到，要说我嫁给丈夫的优越性，这些便是。
他带来的乡村土特产，妹妹没少吃，这个剪子嘴，吃了不说好，尽挑剔。
我不吝啬，这是一个女人难得的性格。公婆们的青盐茶水、衣袜鞋帽，我两口自然全包，每月发工资给公婆零花钱，我总是丈夫手里多添一两张。
盼他别来，他却常来。
我有点烦，脸色也凉飕飕的。这些当然是背着丈夫的小动作，我不愿为婆家方面的事在丈夫心里留下阴影。
然而，无济于事。
他还赶着毛驴车来了，人黑得像根烧火棍。他当罢了会计，偷偷拉煤挣运费呢！
这是公社、生产队都不容忍的事。
我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我怕有个三长两短，比如他揪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我脸往那个搁？
我首先想到了妹妹，妹妹恐怕不说啥了，妹妹特能笑。
于是我加大了给公婆的钱数，以此堵路。可是我又失算了，他照样拉他的煤挣运费，也照样隔三差五来我家。一次，我从里屋听到他对丈夫说的几句话，我心中就有了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说，你和嫂子别往家里给钱，父亲他们不高兴了，说你们是人面子上的人，城里又总花钱过日子。再说，我能挣一些，乡下人是将就着过惯了。
无奈，我另想法儿。
他上街拉煤时只要来我家，我再忙也要让他下脏衣服我洗。
他却不肯，丈夫也不勉强。我便力争，最终还是叫我给洗了。他在一种感激中穿走了，一趟煤拉回来，衣服更脏。他不好意思起来，脸也红了，是我盯脏衣服盯红的。
丈夫说，其实不必要洗，洗了会更脏。
但我还是坚持我的用意。
如此以来，他很自卑。苫着白纱巾的沙发上，他从不去坐，来我家的次数也少了一阵子。
一次，我、妹妹和他一起吃饭，妹妹悄悄记数，他一顿竟然能吃下六个馒头，饭后妹妹告诉，我都替他害臊。可我说给丈夫时，丈夫并不在意，随口说，体力劳动者，都这样。
我怀孕了，家务事全由丈夫承担。他来了，担水，劈柴，倒灰，他都干，他不知在帮谁。
他让我的用意枉费。
他依然常来，来时衣服比过去干净了，不脱去外罩那一件，还真看不出他是拉煤作苦力的。
一次，他也洗衣服，搅得盆中污水四处飞溅，他挺有手劲儿，从洗盆里捞起衣服拧得吱吱响，再使点劲，他真能拧断。拧净水的衣服一晾就干，可是干了一看，全是大花脸，没洗净。
妹妹见了，笑着向我挤挤眼，我明白眼神的意思。丈夫却夸赞道：不简单，学会“五讲四美”了！
妹妹二话没说，拿过他的衣服重新，“哧啦、哧啦”的浆洗声，活像乐团里摇动的沙球。
我和丈夫都晓得这是妹妹在显能，他却一点儿也没反应过来，他喊道：“哎哎哎，那是我洗过的衣服！”
……
嗤——
丈夫炒菜的声音打断了我沉迷中的遐想，我赶紧放桌子摆碗。他来了，他多半在这种时候进屋，他在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中与我们共餐。丈夫尽量表现热情，丈夫希望这顿饭吃在愉快、和悦的气氛中。我是有教养的，我克制自己，努力投入丈夫所求的那种心境中。
吃饭中，丈夫突然想起事情，他离开饭桌，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天蓝色衬衣。这是丈夫计划中的事儿，要给他买件新衬衣。我下意识地接在手中，对着他说：
“小叔，早想给你买呢，看，中不？”
衣服虽不是我热心买的，但我会不失时机地把话说热心。
他半张着嘴，完全是馒头噎住了的样子。我暗自好笑，咋不好意思了，给东西给钱也不是头一次。
“拿着，看你傻样儿，能找上媳妇？”
我连惹带笑，把衬衣塞在他胳肢窝里。
“你胡来些啥呀！”呆立一旁的丈夫说话了，他跺着脚，很激动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丈夫会有这种情态。
“这是弟弟买给你的！”丈夫说，“柜子里还有买给我的中长大衣呢！”
“嫂嫂，买不好。”
他咽下嘴里的饭，不好意思起来。
笨蛋！蠢货！老猪！
我恨不得搧自己两个耳光。
丢脸，在乡下人面前丢脸！我觉得从脸到脖胫火辣辣地烧。我想到了妹妹，我怕她那难以入眼的笑容。
我恨恨地瞪了丈夫一眼，我突然觉得像有人在捉弄我。
在几分钟的尴尬中，我仿佛熬过了漫长时光。而他和丈夫坦然地吃饭，另提话头又说又笑。
渐渐地，我也从窘迫中自救出来。
（未完待续）
马文卫 男 1948年5月生于青海省门源县，从事中小学教育35年后退休，现被门源县志办公室聘为方志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撰写出版文学书籍13部，300余万字，以小说创作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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