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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漫谈】赴一场成人礼||刘炳辰

刘炳辰

写在「松园漫谈」专栏首期的话:

我与清江浦人家之间的联系肇始于三年前的暮春:“世界读书日”活动那天在淮阴师院东校区对面的知行空间书店偶遇主编章侠女士,她热忱地邀请我投稿,希望我能讲述自己的故事。自此,我开始写作,积少成多、渐入佳境。

熟悉我的读者都知道,过去我写文章以地方史志方面为主。近来,我开始考虑可写一些别的题材:我平时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看什么影片?诸如此类,事关生活,都可以讨论。“松园”是我的书屋,也是位于前进路上的住所。我所有的思绪都从这里产生,以此为起点,通过文字展现在你的面前,敬请指教。


你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呢?
是欢喜悲伤,
还是一点点不知明的愁。
如果是:请进来我的世界,
稍做停留,在这里,
有人陪你欢喜悲伤陪你愁。
——李宗盛《开场白》(1986)
2022年末,大流行宣告结束。随着公共秩序逐渐复原,有一件被我视为真正事关“成人礼”的活动逐渐在我心中浮现:那就是看一场长久以来向往着的演唱会,在这个过程中把我这几年所经历的收获、迷茫、痛苦、豁达一一堆砌,最后打包丢在一旁,以期清空后继续前行。过去看来,成人礼是高中时代举办的一种盛大的仪式,不管你那个时候是否感到自己走向成年人的世界,好像借助那一扇充满着气的红色巨型拱门,走过去,你就已经是了。很不巧的是,我那一级没办。所以成人礼真正的意义在何处?我想每个人都有最终解释权。

其实是否参加过学校的成人礼都没有关系,
有的时候往往再次路过学校,看见门口的路标,
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是当年的热血青年,
就会发现的确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我很感激这位音乐人,虽然我和他之间相差了42岁,童年时代看电视上的MTV画面,他还是那么年轻,怎么现在一下子就变成65岁的老先生,可是由于他的音乐创作年代,从自己的18岁(1976年)就已经开始,至今不绝,因此,那种人生的叠加带给乐迷的感性认识,使得我往往觉得认识他已经很多年,并且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越能理解他歌词里的意思,而对这个音乐人的看法有更加深入的思考。因此,能看上一场关于他的演唱会,意义也非同凡响。

李宗盛「有歌之年」巡回演唱会上海站海报

2023年8月17日夜,李宗盛「有歌之年」巡回演唱会上海站首场开演。带着持续了好几个月,甚至数年的期待,我来到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这位在华语乐坛享有崇高地位的音乐制作人、词曲创作人兼歌者。随着全场灯光熄灭,大屏幕上放映起了他早年音乐历程的VCR影片。影片结束,只见其抱着木吉他从舞台正中间缓缓升起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开始弹唱起他的初创时代——1986年个人发行第一张专辑《生命中的精灵》里的第一首歌曲《开场白》。有一件事毋庸置疑,那就是无论自己平时怎样听他的歌,等到了现场,看见真人,伴随着场馆里空阔、躁动而热烈的气氛,心中那种不由自主的激动就很难再平复下来。

由于座位问题,视角并不全面。

但是屏幕中间的话仍使人触动:

十八岁的少年,六十岁的回归。

不同于十年前「既然青春留不住」巡演中他给影片所配的文字来自于刊载在《生活》月刊2012年2月别册《家书Ⅲ》中《我的三个家》“北投家”的节选。这一次,他选择亲自用旁白为我们讲述他在民歌时代,与新竹明新工专的同学一起组建了木吉他合唱团。随后于1983年在拍谱唱片公司制作郑怡《小雨来的正是时候》入行。最终在1985年进入滚石唱片公司制作部长达17年,创作出了许多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有那么多歌曲,那么多“Hit Song”,那么多乐迷,那么多故事,然后歌者把它们全部串起来,视为自己音乐生涯的年谱,想必这就是「有歌之年」的含义。除却唱歌的部分,他与我们聊天,讲述他的心路历程。由此,我们先是跟着老李哭,又跟着老李笑,几乎首首合唱,在生命的感触里,度过了近三个小时:《飞》(潘越云,1986)、《七点钟》(齐豫,1986)、《梦醒时分》(陈淑桦,1989)、《我是一只小小鸟》(赵传,1990)、《让我欢喜让我忧》(周华健,1991)、《漂洋过海来看你》(娃娃,1991)、《爱的代价》(张艾嘉,1992)、《爱如潮水》(张信哲,1993)、《领悟》(辛晓琪,1994)、《夜太黑》(林忆莲,1996)、《阴天》(莫文蔚,1999)、《晚婚》(江蕙,2000)……其实我早已经听得滚瓜烂熟,也正是因此,才让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开始期待起这一晚的见面。终于,我如愿以偿,能在2023年的愿望清单里郑重地画上一个“√”。仿佛此前生命里出现的所有喧嚣与争吵,都在此刻化作平静,沉浸其中。把往事全盘托出,静置,翻转,流泪,欢笑。
演唱会散场,人们蜂拥而散,井然有序地走到地铁8号线中华艺术宫站,各归来处。我一摸口袋,不知不觉间,掏出六七张沾满泪水的餐巾纸,这里浸透着我的青春。此外,虽然我坐在“山顶”(五层看台),年轻人居多。但是我的身边,仍不乏与我父母年纪相仿的中年夫妻,也有小伙子带其祖母前来的白发老妪。李宗盛的乐迷听众,就像是地质纵剖面图,从上到下,老中青三代皆有之,全场万人,座无虚席。据说这一晚,已年满70岁的张艾嘉女士也来到现场低调落座。可见,不论是谁,都在赴一场老朋友之约。

曲终人散之后,意犹未尽的心情

在中文互联网上,常常会看见这么一句话:年少不听李宗盛,听懂已是不惑年。这是一句命题。它是否真切,我想并不会被奉为绝对真理。因为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不同的答案。李宗盛在1983年正式入行以前的经历,往往可以给我带来许多触动,引发人生的共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由于念书成绩不好,又偏偏是中学老师的孩子,李宗盛早年是生活在一种沉闷与失落的境况中,所以在学得摩托车驾照以后,他只得在家帮父亲开办的瓦斯行送瓦斯(即煤气罐)。在1989年滚石唱片专门为旗下9位男性词作人录制的专辑《新乐园》里,李宗盛写了一首《阿宗三件事》,就讲述了这一段往事。可见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因此一直试图寻求机会。2002年,当李宗盛开始打造属于华人的吉他品牌Lee Guiters(李吉他)时,想必就是他对这件乐器所寄予最高的赞誉。因为他热爱音乐,所以通过一把琴,他抓住了机会,改变了自己。而今,更是成为一名专业的吉他制琴师,深耕幕后,仍为华语流行音乐事业的发展做着自己应尽的努力。

老李的talking,是演唱会上比唱歌更精彩的环节

而对于我而言,我之所以能“认识”李宗盛,就是由于我在与他年纪相仿的阶段,“少年不识愁滋味”,因精神生活的匮乏与失语而苦恼。所以,我听老李的歌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简单回顾一下过去的经历,起先我从2014年(初一下学期)开始,由于兴趣使然,阅读起地方志相关的书籍,就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家乡基本样貌的求知。可是我却屡次遭到周边同龄人的不解、讥讽,甚至为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轻度抑郁。可是即便如此,当高考前需要填写一项涉及街道、社区选项的表格时,我还是愿意将我所掌握的所有情况,在黑板上一一抄写,并且给需要的人做指导。因为我明白,此时家乡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活泛起来,我有信心做这样的事。只不过,那样阴郁的情绪持续至2019年(大一上学期),都没能散尽。彼时,我实在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因为看不见明确的路,也极少有人肯定我的行为。

高考结束后,我留下了一部分过去的手稿。

比如这张记录了1954年-2016年江苏省政区沿革。

现在想来,尽管那时遭至不解,但我仍沉浸其中。

成为我今天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很感激。

真理在荒谬被证实以前,
都只是暗室里的装饰,
只有眼前亮起来了以后,
才有机会彰显它的价值。
——纵贯线《亡命之徒》(2009)
2020年初,大流行时代伊始,那是一段难过的时光。可是通过春节前的一处书店人文展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些朋友,虽然他们普遍和我的父辈年纪相仿,但是他们赏识我,给我机会。在业余时间,我通过写作发表作品。然后开始有读者对我表示赞同,也有读者表示批评,这都令我感到振奋。我忽然才发现,我做的事是有意义的,是有回应的。充斥心中多年的阴霾竟然因此而被吹散。后来,我曾将一生中的初始之地,一座曾经显赫一时,却在市场化的背景下逐渐消失的全民所有制工厂的历史,整理出来,参与出版,印在书上。还曾去往市级方志部门参与实习。即使在中学的六年相当困苦,但这两年由于校庆的关系,我受邀参与过校史的审定与编写,还曾发表在本市大报上,这是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但这也的确归属于当时的我在窘迫的境况下,通过研究校史,保持对学校的关注,而不因此完全失落,带给个人的成长收获。

校庆逢十年才一次。

我写的《南园水旁诞浦中》,

能在母校的版面占据显要位置,

想来也就是一种实在的鼓励。

我知道李宗盛的那一段经历时,我的人生早已走入新的阶段。但我觉得也许正是翻越过那座山丘,我才能有机会听到他早些年的故事。否则,对一个当时在精神世界迷茫无助的年轻人来说,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流行音乐大师的励志故事,而未曾来到自己的生活里。也因此,我意识到,若想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个人的积累、机会的来临与事件的达成,缺一不可。

近来时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说法。
毕业前夕,我整理出这四年来的生活记录,
那么想必,这就是齿轮转动之始。
当前,我最喜欢的关于李宗盛的作品,来自他1986年1月23日在滚石唱片发行的第一张个人专辑《生命中的精灵》。原因也很简单,这张专辑发行的时候,李宗盛只有28岁,与我现在的年龄相仿。与此同时,李宗盛50岁以前一直为别人写歌,而这里的8首歌,却是他年轻时代唯一为自己所写的。不管是对失恋的伤感还是在生活里的寂寞、无助与迷茫或是对青春活力的赞美,那种对生活的认真、平实、挚爱,就是李宗盛音乐作品中最打动我的地方。透过这张专辑,使我觉得李宗盛好似并不是那个离我非常远的公众人物,而更像我身边的一个同龄朋友,一个愿意与我交心,愿意共同面对生活困境的平凡人。逐渐地,听他的歌,反而使我感到年轻。

李宗盛《生命中的精灵》磁带封面,

时年28岁的小李,转眼也成白发苍苍的老者。

有的人说李宗盛的词比较白,又说他唱功不行,在我看来,都有吹毛求疵之嫌。李宗盛觉得,在唱好一首歌之前,要先讲好每一句话。七月,我在老坝口与作家一犁女士碰面时曾说:“写文章其实就是讲话的艺术,要想着把一句话说好,文章才能写好”,可见李宗盛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但需要十足的诚意,我以为,这就足够。这也是李宗盛在外人面前看似风趣幽默的段子手形象以外,对待流行音乐作品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更是我最为敬佩他的一点。后来,演唱会上,李宗盛在唱到《爱的代价》时说:“小李写的歌,只要真心唱,就会好听。不用高超的技术,真心唱,就好听。”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状态饱满地在台上唱了两个多小时,他做到了。

1999年1月3日《淮阴日报》:音乐天才李宗盛

遗憾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就已经老了,
尽力却仍不明白,
身边的年轻人。
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
向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
——李宗盛《山丘》(2013)
李宗盛在50岁后写了三首歌,被他称作是“我后半生的思索”,即《给自己的歌》(2010)、《山丘》(2013)、《给自己的歌》(2018)。虽然彼时华语乐坛距离李宗盛作品大卖的时代,早已“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轮,可是老将出马意味着,2011年、2014年和2019年,李宗盛的这三首作品都摘得了金曲奖的桂冠。老实说,明年我才到本命年,还很年轻,所以歌里的氛围我不可能全理会。但我想,这三首歌分别对应着“个人感情周折”、“阶段性成长感悟”及“父与子的和解”,那几乎是每个人都必有的三重生活主题,因此自然绕不开。

一首《新写的旧歌》,演唱者哭了,观众也落泪了。

中国人父与子的关系,被李宗盛的词作细腻呈现出来,

其中既饱含着人生的风霜与智慧,也道尽人生的主题。

李父是1947年只身赴台的东北人,坎坷周折尽见曲中。

2017年,我因偶然知道《山丘》开始走进他,我希望由此找到些许沧桑的味道,应付难熬的日子。这首歌原先我的确听不懂,可是我又感到它像一块大骨头,食之有味、弃之可惜。由此,我开始不停地品尝着它的味道,体会那种心情。后来我历经高考、大学、毕业三个重要的人生节点,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人生坎坷与感悟,也便更加体会歌者的意思。值得一提的是,《山丘》的旋律早在20年前的2003年就已经在上海写好,那时李宗盛确实处在阵痛中,翻越着人到中年的那座“山丘”。20年后的这一晚,他回到上海,弹起木吉他哼唱着demo(无歌词旋律)。我感到自己好像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夜晚风平浪静、繁星闪烁,大家围坐在一起,望着老船长沉浸般讲起故事,那种安心。等他唱到最后一句“越过山丘”,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得很像罗大佑,那种硬汉式的坚毅与深邃,好像在说:尽管人生总是经历着诸多遗憾,但是勇敢地越过它吧,只有越过,你才能看清过去的模样,然后走得更远。到此刻,我的成人礼也就算完成。无需任何祝福,无需谁来陪伴,只有我自己与一个65岁的老朋友一起,他唱给我听,我跟着和,带着我把往事捋平。想必对我目前为止的生命旅程来说,就足够了。

有些歌,总有那么一个瞬间,

才让你忽然明白其中的意义。

且那个场景足够特别,它就这样印刻在生命中。

后记
从演唱会回来至今,意犹未尽,那种美妙的感受以及生命的感动,想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完全领悟。用时髦一点的话,李宗盛是我的“爱豆”,即偶像。我几乎很少涉及这一类的话题,因为我真正认可的,往往就是某个人。且那种音乐的体验,本身就是属于私人的一种快适的过程。这篇文章前后耗时一周,写了五千余字,反复删改。仿佛“最爱”的人和事,我没法完全兼顾而谈,总觉得缺斤短两,不尽如意。但无论如何,很庆幸我会喜欢这样一位音乐人。很多人谈及李宗盛往往就要说起他与前妻林忆莲的那些八卦往事,于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就成了最大的娱乐标签。可是他们都自动忽略掉为什么李宗盛20多岁的时候就能在行业内能享有崇高的地位与作为一个底层普通人通过自身努力站在镁光灯下的奋斗历程,以及他用自己的大半辈子摸索过的路,在各个阶段写出令人感动的具有深度的作品,那种伟大。

我由衷地感谢小李,在我过去这些年所经历的挫折与失落中,他的音乐作品所带给我真心的感悟与创口的愈合。也希望下次还能再见小李。李宗盛从业到今年正好40年,私心的讲,到了这番岁数,还有我这样的年轻听众接续,于他于我,都值得。
有歌之年,不绝于耳,永载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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