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流星（13）矿山浴事||周长荣

作者:周长荣

谨以此文纪念淮阴地区小煤矿建矿50周年

【1970.6.25----2020.6.25】

背景两层楼大门左侧是一号井矿工浴室右侧为矿灯房，楼前青瓦房为副井井口房

   洗浴，好像是最私密的事情，写这个题目似乎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然而，煤矿的洗浴却是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的事情。

在煤矿，特殊的工作环境决定了他们下井前必须更衣，下班后必须洗澡。

煤矿工业广场布置一般都是井口连着矿灯房，矿灯房连着更衣间，更衣间和浴室连通。这样的分布当然是根据他们的工作流程设计的。下井时先在更衣室换好下井服装然后到矿灯房领矿灯下井，上井后从井口出来第一件事到矿灯房交矿灯然后到更衣室脱去下井服去浴室洗澡。

大矿的更衣室很大，里面摆着一排排更衣柜。更衣柜很像中药房的中药橱，一排排的柜门只不过比中药橱柜的大一些，每个下井工人拥有一个自己锁着的橱柜。无缝钢管自制的暖气管或者是铸铁暖气片靠墙安放着，从里面散发出来的热能把漂浮着煤屑气味的夹杂着胶靴焖味的空气烤得暖暖的，人一进去就感到热乎乎的。煤矿工人的更衣可是真正的更衣，从里到外，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换上下井工作服。更衣室上下班的时候通常是烟雾缭绕，下井的工人在这里连续抽上几根“大红旗”（当时徐州卷烟品牌）过足了烟瘾，然后换衣服下井。上井的工人迫不及待地甩掉身上脏兮兮的工装，光着膀子打开更衣橱摸出烟卷点上一根，然后叼着香烟脱光衣服心满意足地躺到浴室大池子里热气腾腾的水里，眯起眼睛吞云吐雾。

和大矿比起来，我们的条件就差多了。我们当时没有更衣室，没有浴室。

刚去的时候天气不冷，还可以凑合，待到寒冬腊月，可就很难受了。上班更换下井工作服只能在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的干打垒的草棚子宿舍里，草棚子的气温比外边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到点的时候迅速从热被窝窜出，趁着那股焐出来的热气，迅速套上冰冷的下井服，咬着“咯噔咯噔”不自觉打着颤的牙，蹬上可能还潮湿的矿靴，卡上安全帽，一溜小跑到矿灯房凭矿灯牌领取矿灯直接下井，因为井下常年保持着二十几度的近乎恒温，因而冬天也不冷，人一到井下，感觉就舒展开了。

有的一些怕冷的人在被窝里磨磨蹭蹭到最后一刻，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就掀开被子丝丝哈哈的起来，抱着下井服提着矿靴跑到井口。虽然用芦席木板简易封闭起来的井口房也四面透风抵挡不住寒冷的袭扰，但有一台大油桶制作的大火炉可以御寒。井口工人们把一些废坑木，大煤块填在大炉子里面烧，常常把铁皮桶都烧得通红。有一次，下井前大家围着火炉开会，有的工人戴着安全帽面对火炉低着头，下井前突然发现安全帽的顶部全部凹进去了，因为那时的聚氯乙烯安全帽不耐高温，弄得他们哭笑不得，不得不换帽下井。这些到井口换衣的人把下井服拿在手里考热了穿上身，然后再去领矿灯下井。最叫人不能忍受的是有的人在大火炉旁烤胶靴。前一天穿过的潮湿的胶靴拿在手里把靴筒对着火炉，一会儿里面发出的脚臭味令人作呕，烤靴子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我们特别羡慕大矿工人的那个有着暖气有着更衣橱柜的更衣室。

与更衣室相连的是浴室，那也是煤矿工人下班的必经之地。因为洗澡似乎是煤矿工人的必修课，尤其是下井工人，上井必得洗澡。

如果你有机会去煤矿，不仿到付井口看一看，工人上下井都在那里。斜井乘坐的是人车，立井乘坐的是罐笼。下班的时候，你会看到，当罐笼或者人车“咣当”一声停稳以后，罐笼或人车铁栅栏门打开，从里面立刻涌出一群穿着肮脏潮湿下井服涂抹着各种不同色彩灰尘的的矿工脸庞，从他们脸上的灰尘颜色可以大概知道他们工种。

黑色的仅露出两个轱辘轱辘眼球转的像是南非过来的，无疑就是采煤工人，满脸的黑碳粉遮盖了他们原来的肤色，连他们吐出来的痰甩出来的鼻涕都带有丝丝黑色，上井后几乎只能看到他们忽闪忽闪的双眼和说话时露出的白牙。

脸上喷满黄白色粉末的像是京剧里的白脸奸臣，他们肯定是掘进工，而且还是和井下那坚硬的砂岩战斗了八小时的掘进工。岩粉不仅污染了他们的面孔，而更可怕的却是污染了他们的心肺，他们是最容易患上矽肺病的那一群人。虽然他们脖子上挂着防尘口罩，防尘口罩里面两层厚厚的海绵有时也挡不住粉尘的侵入。矽肺病就是这些有害的粉尘，尤其是岩石粉尘，吸入身体后通过呼吸道进入肺部，一般的粉尘能够通过呼吸排出，而岩石粉却不易排出，久而久之，积淀在肺里，就形成了矽肺。矽肺病无异于癌症，到了晚期，病人呼吸困难，异常痛苦，最后导致肺功能衰竭而死亡。我看过矽肺病的标本，那简直就是一个石头块子，太叫人可怕了。

像戏台上大花脸的大概应该是瓦斯工通风工之类的井下辅助工种，他们掘进面采煤面都去，因而脸上煤尘岩土皆有。满是尘埃的脸上流淌过的汗迹被风吹干以后留下了一扭一拉的痕迹。有的人脸上虽然没有什么灰尘，但脸色灰黄，他们应该是井下水泵工之类的，那是由于长期不见阳光而造成的一张没有血色的灰暗的脸…

看到井下上来的那一张张黑的，白的，花的黄的各色布满不同灰尘的脸，你就知道洗澡对于矿工们来说是何等重要了。

大矿的浴室规模很大，八九个洗浴池在宽大的平顶浴室里一溜排开，每个洗浴池都有一百多平米。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浴室使我很震撼，我想，就是其中的一个浴池也比我们清江市当时仅有的两家浴室的池子加起来大啊！70年代以前，清江城里老市区仅有西大街的 “大新池”和现在淮中对过的荷花池小区的 “荷花池”，大新池浴池大概20平米左右，荷花池最多才十几平米吧？大浴池子里放满了热气腾腾的的水，只是有的池水有些发黑，如果你下去洗就会发现池水底部常有一层细细的煤渣，那都是采煤工人身上洗刷下来的，不过那可是最好的“洗精煤”呢！。

我们小煤窑开始没有浴室，洗澡都跑到旗山矿去。旗山矿浴室离我们井口直线距离大概有七八百米，从我们井口向西沿着土渠渠堤绕过旗山矸石山进入矿里浴室。我们通常都会下井前用一块边长一米多的正方形布当着包袱皮把下班穿的干净衣服包上，下班上井后提着包袱向着旗山矿的浴室跑。那时候去旗山矿的田埂上经常看到满身污垢，蓬头秽面提着包袱一路狂奔的五号井的我们，有时我们甚至还把奔跑当成一场田径比赛。现在想到当时那种模样都会暗自发笑一定很搞笑，现在的孩子们如果看到大概还会觉得是一种“炫酷”的表现吧！

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一路跑来感受的彻骨的寒冷，一个班下来所有的辛劳疲惫，一身上下所有的汗水煤灰都在热水里得到了纾解，得到了释放，得到了洗涤。这时，有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啦起了大腔，喊起来那个年代人人都能吼一嗓子的“跨—林 —海，穿—雪—原…”，澡堂子大，不用扩音器，也会自然产生浑厚的音箱效果，喊的人旁若无人，自我陶醉，听的人感觉良好，荡气回肠，高兴了还会掺和着一起喊，一时间，澡堂子变成了京剧大合唱的舞台。

然而一号井的工人们就没有我们幸运了，他们距离大黄山煤矿有四五里地远，中间还隔着一条不涝河，大黄山矿浴室对于他们同样是开放的，但终究是太远，实在是不方便。开始建矿的时候是六七月天气，他们还好办，大运河就在眼皮底下，”他们就像一群群鸭子跳进运河里，洗得痛快，洗得自在。可天气越来越冷了，深秋，跳进运河里会冻得你脸发紫，手脚发麻…”，“矿工的活儿最脏，他们每天必须洗澡，可是没有浴室怎么办？没办法?有！在他们面前不存在困难，他们立在萧杀的寒风里，弄一盆热水抓几把雪花，在身上擦，直到擦红擦热为止…”这是在淮阴矿务局建矿20周年时出版的一本报告文学集<啊！太阳神>里对于一号井人那段艰苦生活的一段带有着诗意的描绘，而实际上的情景真是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这样的窘境直到一两年后自己建好了浴室才有了改善。

而我们五号井也是在一年多以后，在井口房的东面安装了一台立式小锅炉，自己建起也了一个小浴室，解决了职工的洗澡问题。但小浴室太小，水池子大概只有八九个平方米，虽然勉强满足下班工人的洗澡，但水温控制不好，时冷时热，夏天还将就，冬天就不行了。在里面喊起大戏来，绝没有旗山矿大澡堂的声音效果和热烈气氛的。所以，虽然自己有浴室，还是有不少人宁愿多跑路，还是喜欢到旗山去洗澡。

  纵观现在的大街小巷，什么洗浴中心、浴城、浴场等等星罗棋布，其装修之豪华，设施之齐备，环境之优美，洗浴之舒适都是那时候的矿山浴室所不能比拟的。躺在这清澈温馨的浴池里，眼睛一闭，当年的情景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人只有经历过艰难困苦的磨砺，才能拓展开我们的心胸，感受到人生真正的乐趣，真正的价值，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值。

上图为一号井煤场挥煤工人【照片提供为一号井医务所岳从林】

作者简介

周长荣  男，淮安市清江浦区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医院。现于市老年大学习，爱好诗词文学，古典诗词常见于《一品梅诗刊》《淮海诗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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