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今年疫情牵连，北京各大秋拍相继发布预展和拍卖延迟公告，以飨诸君的珍作无法如约呈现，也是2021尾声的一件憾事。立冬下雪日，赶上北京今年第一个最冷天气，唯独东城佳士得艺术中心如期举办了预展，但发出线上实名预约制，以控制人流密集度。经笔者前往观看，藏家、经纪人、群众等艺术爱好者们依旧热情不减，疫情和寒冷让难得的高品质展览活动显得格外珍贵。而今，各大拍卖公司开始陆续走出延迟困境，渐次呈现2021秋拍大作的重中之重，20世纪山水巨擘黄宾虹作为近现代书画巅峰头号大师，也在计划推送中插上了最瞩目的旗帜！先是中国嘉德于11月上旬推出5件宾翁晚岁巨制，之后永乐不甘寂寞，也放出5件40-50年代精品（笔者查找官网一件1947年大作，替代早期的30年代），北京保利一贯最后放大招，不紧不慢也亮出5件“杀手锏”。老百姓有句话：赶早不如赶巧！一时间涌现15件黄老晚年巨制，且大都85-91岁间，中国画的精髓盛宴让这个疫情冬天增添了一道光彩。
生于1865年的黄老寿星活了91岁，每画毕，老人习惯在题记中增一岁。宾翁生于正月未立春，民间说法是“大生日”，便依旧俗在年纪上均增一岁，是为92虚岁，在老先生最后一件大作《黄山汤口》中有题识。15件晚岁巨作，黄宾虹晚年都在画什么？
一、对照：白宾虹
黑、白宾虹，作为著名美术理论家、黄宾虹入室弟子王伯敏（1924-2013）提出的艺术总结，影响了几代“黄迷”们的观看心理，从视觉的白、黑入手，对大师的创作进行最简单的风格断代。
图1《黄山归耕图》黄宾虹 130.3×64.5cm 纸本设色
1949年85岁（题识署86叟）
约7.6平尺 2021 北京保利秋拍
图2《黄山莲花峰》黄宾虹 85×31cm 纸本设色
1951年87岁（题识88叟）
约2.4平尺 2021北京保利秋拍
王伯敏将黄宾虹一生创作生涯分成前后两期，前期为白宾虹，50-70岁（1934前），以大量临摹古人为主绘事，这时期笔墨风格彰显前人身影，讲究严苛的用笔用墨法度，具有探索、研究、分析性的创作笔意。可以说黄老在达到黑宾虹时期前，也是个耐性十足的大家，让人想起习古高手仇英，此公耗尽一生攀登古人之高峰，可惜不假天年，50多岁过早谢世，被董其昌在“南北宗”论证中抓了典型，差点就说成累死的。仇公也因未完全走出前人身影，而被排到明四家之末。好在宾翁长寿，迎来画坛史上伟大的黑宾虹时期，80-92岁（1944-1955），此十余年将一生所学技法臻熟化，在大量写生、观察、研究中逐渐破解诸家秘籍，炼造成自己的黑密厚重独家门派，黑宾虹风格前无古人，精确来说：包前孕后。
白宾虹什么样？明末清初，黄宾虹老家安徽徽州作为黄山胜地，有着“无徽不成镇”、“徽商遍天下”的富饶美称，他中年随父亲在歙县制墨，推动古法制墨的市场经济，黄宾虹精明的商业头脑来自家乡的传统作风。经济繁荣自然带动文化昌盛，徽州旧称新安，在此地域产生一批当地和徽州籍的山水大画家，他们善于总结前人笔墨章法，又因地域古文化传承习俗而自带士人气息，作画风格趋向幽冷枯淡，代表人物有“海阳四家”之渐江、査士标、孙逸、汪之瑞，又称“新安画派”。高人们以本地群山如海、变幻无穷的黄山为创作蓝本，提倡写生的现实客观精神，因而打破四王“三叠两段”式的固化模式，这对绘画史上是很大的美学功劳，他们有着神奇的集体心理，高度统一美学战线，严格秉承黄公望去邪、甜、俗、赖的士人画宗旨。白宾虹作为“新安画派”近代最大继承者，崇尚宋元宗师米芾、倪瓒的笔法精髓，他们对前人用笔、用墨的具体研究超越历代诸家，不遗余力地分析、比较、解读古人的笔墨方法，黄宾虹在巨人前辈照拂下传得正宗衣钵，可谓根正苗红。新安画派幽冷枯淡风格如下：
图3 新安画派之“海阳四家” 风格比较
上左：清·渐江《松鹤清泉》 60cm×135cm 广东省博物馆
上右：清·查士标《云容水影》143.6×72cm 天津艺术博物馆
下左：清·孙逸《溪桥觅句》150.6×56cm 安徽博物馆
下右：清·汪之瑞《寒泉松影》102×45cm 私人藏
二、章法：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晚年宾翁分疏体和密体构图，疏、密相对而言，其“密”与王蒙之“密”是两种视觉效果，两个技法特色。王蒙重笔力之疏密，属于用笔范畴，而黄宾虹侧积墨的苍润，善于造墨，前者史传“笔力扛鼎五百年”，后者赞誉“五百年一墨神”，比较论之，便于领会诸大师的风格魅力。黑宾虹时期他真正脱胎前人窠臼，进入自由神化的天地，对于世俗的我们无限畅想精神自由的王国，却无法感同身受大师与自然同体的命运。章法经营中，董其昌旗帜下的四王“三叠两段”式不复再现，黄宾虹绘画是浑然气脉，单纯的比例分式已然落伍。
图4《云烟迭嶂》黄宾虹 70×31cm 纸本设色
1946年82岁（题识83）
约2.0平尺 2021北京保利秋拍
图5《茅山小景》黄宾虹 104.5×40.5cm 纸本设色
具体年份不详 印文“黄山予八十以后作”
约3.8平尺 2021北京保利秋拍
疏密节奏，体现着有与无的哲学式观看，这时进入具有门槛的“读画”心态，带着对美学的理解和经验实践。疏体的留白怎么观看？单独地看“白”毫无意义，白为黑服务，疏为密让路，一种体现相处、遥望和自在的关系，近处的白与近处的黑，近处的白与远处的黑，远观是同体同气候，近观有亲近和竞争，在不同中见大同。例如房屋是人工性的，具有语言上的现实主义表现力，易被观众理解的，此处笔力以篆书入境，寥落几笔构架与硕大浑厚华滋的山脉形成千斤顶式的内在颉颃，此处的白，像黑夜中一缕璀璨灯火，打破山的巍峨寂静，瞬间热闹且神秘起来。而通向山中屋舍便是崎岖的小路，它们被山林树木挤出一方空间，山路若是单独描绘，不顾周边空间的关系，那就容易僵板，深入不到高远处的屋舍建筑，人马无法行走，交通工具上去会“翻车”，这时就体现造“疏”、造“无”的功夫。怎么描绘无形处有形，达到古人的可游可行，终究还是回归到笔墨技法，如实描绘周边山石林木的自然距离属性：深远、高远、平远3要素，空间便造出来了，大路小路通罗马。黄宾虹是极为重法度的，空间的表达又回到古人“三叠两段”观，是白宾虹时期摹古和理论研究的应用化，将整体大章法观念运用到各处小空间的营造中。初看画时看笔墨，深入读画看留白。
黄宾虹88岁时患白内障，视力受阻，很多时候自己觉得画的不够，但其实已经很厚重了，在趁湿时候宣纸甚至拎不起来，若将画反背装裱，笔墨依然理路清晰，不细斟酌难分正反。但即使这样，黄老的黑密厚重依然活络生机，无一笔为废，墨色层层积累不僵、死、堵，宗师身体患疾，可笔墨无病。
图6《夕阳迭嶂图》黄宾虹 122×47cm 纸本设色
1940年76岁（此文唯一一件不过80岁作品）
约5.2平尺 2021北京保利秋拍
图7《蜀游山水》黄宾虹 151×82cm 纸本设色
1948年84岁（题识85）
2021嘉德秋拍 估价1800-2800万元
三、笔墨：金刚杵和颗粒感
黄宾虹以篆籀入画，藏头护尾，起始无迹，笔力如金刚杵。黄宾虹在用笔理论总结中提过，说当今绘画之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壁坼等笔性总结，在前人处讲悬针、坠石、雁过、惊蛇、崩云、颓峰等书法美学，书法用笔在方寸之间讲动势，在绘画上求力度。所谓书画同源，笔者并不完全认同画法来自笔法的单向借鉴，书法同时也趋向画法，这在古老篆书中最为体现，我们看黄宾虹的题字，他的字像是一笔一划“画”出来的，而他的画又像一笔笔“写”出来的，自赵孟頫提倡的书画同源，东汉蔡邕早已给出答案：书肇于自然。书画同源于自然，以象形的心态写字，是发挥象形的视觉实用性、指示性，以书法的心态作画，是规制形象的法度意识，使形象具有文人气、士人气，宋代苏轼提倡的士人画理论精神在今天依旧闪耀光芒。黄宾虹早在白宾虹时期就研究透了历史现象，他说出了一个不比较的观念：先有笔墨痕，后能无笔墨痕。书画同不同源的问题，在他那里已经打散、和解。
图8《宿雨初收》黄宾虹 纸本设色
1952年88岁（题识89）
90×31.5cm（画心）27×31.5cm（诗堂）
2021嘉德秋拍 估价700-900万元
图9《为冯宗陈作笔墨山水》黄宾虹 纸本设色
1952年88岁（题识89叟）
103×48.5cm（画）355×49cm（字）
2021嘉德秋拍 估价980-1280万元
世人鲜闻黄宾虹随父亲开过制墨坊，他父亲从外地回乡时，竭力研究恢复古人李廷鲑造墨法，黄宾虹在“造墨论”中提过这个人名。有了制墨经历，对他墨法认识来说简直如虎添翼，“五百年一墨神”的称誉有着过硬的现实依据，观其画，有着一种手工的颗粒感，研磨、宿墨的物化反应发生在纸张上，有着独立的审美感受，只是看墨色本身，都是一种视觉享受。只有黄宾虹对墨的物理和化学性质具有了深入掌握，才能创造出这种单纯、直白的审美现象，现代墨汁没有经过墨锭、砚台的研磨过程，只会产生液体渗透效果，而不可能出现颗粒感，且颗粒分粗细、浓淡、焦稀的变化，即使机器精密打造，也难以产生这种变化的差异感。这就像手工清洗胶片和机器清洗是两种效果，西方机洗照片彰显的是工业美感，现代墨汁的美学还未达到巅峰之作。
黄宾虹《造墨论》中墨分三种：“石墨最古，松煤次之，油烟最近。”李廷鲑制墨法属松煤，多取歙县当地黄山古松，密度坚硬如玉，纹路细致如犀，因地质而独特，黄宾虹就是歙县人，有着天然无争的地域文化优势。
图10《岩松归舟》黄宾虹103×61cm 纸本设色
1949年85岁（题识86叟）
2021嘉德秋拍 估价180-380万元
图11《碧宇晴初》黄宾虹118×42.5cm 纸本设色
具体年份不详 中国嘉德注“鼎盛时期”
钤印“黄山予向”断1938（74）-1946（82）间
2021嘉德秋拍 估价280-480万元
1933年的游蜀经历让黄宾虹最大领悟“夜山”美学，发出“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的感叹。当时他曾在奉节住了几天，一天夜里经过杜甫当年的“石上藤萝月”，黄宾虹在半明半暗的奇妙月光下勾勒山崖速写，加染色，月光明亮处留白，暗调处设色，第二天起床重看稿子，不禁大惊，瞬间顿悟“月移壁”的天造之美。群山丰貌在夜下的神秘不可言说，看不清也道不明，全凭个人感受书写神貌，且山峰轮廓本身就不清晰，秉承格物致知忠于自然的精神，前人法度在亲身感受面前被遗忘。宾翁勾勒墨色中的大小弧线、三角、梭形用笔源于现实感受，无一笔是传统老皴法，曲线大于折线，以短条子居多，新安画派的纯理性因素在自然面前显得无力。只有夜山中长时间写生的人，才能与黑宾虹真正对话，写生是长期受苦过程，旅行之艰辛不等于常人的娱乐旅游，旅游不需要走夜山，自然也难以产生对深山黑夜奇幻大美的感同身受，没有高人指点，常人甚至心悸。黄宾虹对月下群山有个十分文学性的比拟，将山脉林木人格化：“有的山峰如童稚玩耍，嬉嬉笑笑，活活泼泼；有的如力士角斗，各不相让，其气甚壮；有的如老人对坐，读书论画，最为幽静；有的如歌女舞蹈，高低有节拍。当云雾来时，变化更多。峰峦隐没之际，有的如少女含羞，避而不见人；有的如盗贼乱窜，探头探脑。变化之丰富，都可以静而求之。”（王伯敏《黄宾虹画语录》1952年语）
图12《幽林深处》黄宾虹 73.5×33cm 纸本设色
1947年83岁（题识84叟）
2021永乐秋拍 估价600-1000万元
图13《山阴访隐》黄宾虹111×48cm（画心）纸本设色
1943年79岁（钤印80）约4.8平尺
2021永乐秋拍 估价45-85万元
四、师古人，讲法度
黄宾虹极其讲法度，长寿让他具有学习前人各家武功的茂盛精力，这也是一般画家难以企及的时间优越。他从小家世富裕且拥有良好的教育资源，具备深厚的古典主义精神和复古情怀，也因此将师法古人看做必要的门槛，是必须要闯的关，写生之间将各家皴法熟练于心，见到什么山就用什么皴法对付，不然便没有写生“资格”，这对于初学者或造诣不深的画家来说是苛刻又“残忍”。但也是院体画派的精髓之处，对于作画具有敬畏之心，无来由的笔墨不成立，从根处避免掉随性的江湖习气。如何画山，如何表现云雾、楼阁、道路，照实写生但又不能过于刻板，需前后掩映，用他话说“写生需知法理，法如法律，理如物理”，如此一般，宾翁严格的教育学者面孔在读者脑海浮现。
图14《敬亭山雪江堂》黄宾虹 89×36cm 纸本设色
1951年87岁（题识80叟）约2.9平尺
2021永乐秋拍 估价150-250万元
图15《山水清音》黄宾虹 67×33cm 纸本设色
1953年89岁（题识90）约2.0平尺
2021永乐秋拍 估价120-220万元
但也不必将美学理论绝对化，师古人与师自然是相辅相成的交替过程，天赋才气也占据重要作用，甚至决定性作用，若普通画家没有直接写生的资格，那“古人师谁”？黄宾虹十年蛰伏北平时间与翻译家傅雷勤有书信往来，切磋艺术理论，在不受京津画圈待见的境况时，傅雷给予黄宾虹很多精神支持，甚至找其他名人联名签署，操持赞助黄宾虹上海的个人展览，并获得良好反响，时年黄老八十，展名“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在近现代画史上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傅雷在《观画答客问》中说：“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生机，饱游饫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胸中自是神奇，造化自为我有。是师法造化，不徒为技术之事，尤为修养人格之终身课业，然后不求气韵而气韵自至，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傅雷这段话对绘画法理的解析，显然更为包容、开放，也更大度一些，把看到黄老高门槛而怯避的人又请了回来。
图16《湖山清晓》黄宾虹 58×33cm 纸本设色
1954年90岁（题识91）约1.7平尺
2021永乐秋拍 估价200-400万元
2021秋拍的15件黄宾虹晚岁巨作，一时间目睹近代书画史上的超级宝藏盛宴，是这个寒冬最值得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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